“活著,或者/并且創造”

他在昏昏沉沉中一覺醒來。

做了太多的夢,反而一個也沒有留下。有點恍惚,還以為是早上,在床上坐了半晌,才知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他暈暈乎乎地走出臥室。那個男人還是坐在那兒,餐廳的燈還是一如既往的昏暗,一點遮遮掩掩不敢見人的光亮,被燈下滿是油水殘跡的深棕色圓桌吞下肚去,反射不出絲毫。依舊是中午那兩個菜:蒜薹炒肉,白菜炒肉。他胡亂拉出椅子坐下。對面的男人,約莫六十歲,蒼老的臉,面頰凹陷,暗淡燈光投射在顏面上,對稱的兩片黑影。這黑影反顯得影子上緣的顴骨極高,凸出在臉上,活像兩個油漆剝落的棗木抽屜把手。他面無表情,牙口挺好,咀嚼食物的當口,牙釉質與植物表皮劇烈摩擦,發出鑰匙劃過玻璃時那種尖利的聲響;甚至在咀嚼時,他的那兩塊顴骨也絲毫不動,長久的進化給了他足夠的能力,那就是說,去調動最少的面部肌肉群完成必要的咀嚼動作——在飯桌上,這一切被視為美德。從小他就知道這些。此刻他長大成人。他心里淤積著些曖昧不明的東西,不知多少個小時之前他也是被同樣曖昧不明的光線所勾引,才眼睜睜做出這無法改變的事來。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不記得了。他想問問對面的他。可這個男人的目光徑直越過了他,凝視著窗外漸漸黯淡下去的夜色,沒有說話。

「這一切已是不可挽回了,」他想著,「這么下去已是不可能的了吧。」「可能嗎?」「不可能嗎?要活下去嗎……」

最后幾粒大米滯留在口腔里,他停止咀嚼,盯著盤子空空出神。他辨別不出眼前的盤子以及里面的食物都是什么顏色,一切都被無可避免地扔進了記憶的角落,落上了一層懷舊的灰白色。他第一次開始理解色盲癥患者的世界。此刻,現在,就在現在,一切都還在進行,還是進行時,而他已經不可遏制地起了懷念之心。他將懷念此刻,不,他在緬懷此刻;此刻正在進行,卻已經死去了。他早早地在心里為眼前的一切(這光,這陰影,這灰白的咀嚼時刻)搭起一座紀念的靈堂。他在鞠躬,他將告別。告別這片白色,在緬懷與遺忘的火海中轉身離去(五歲時,不就是在這同樣的火光中他轉身離開了一個老女人嗎?現在,他的兒子就在對面,在同樣的火海里)。

「爸,我出去一下。」

要堅決,要果斷,馬上離開飯桌,不要給對方留下絲毫喘息和質詢的機會。并且聲音要足夠大,要讓隔墻有耳的鄰居聽得清清楚楚。顴骨上的那兩圈陰影擴大,變淺,電光火石,一瞬間的事。他想象得出,如果可以的話,對面男人的眼里一定會涌動出驚訝。報復的快感席卷全身,比他所經歷過的所有的性快感都來得猛烈一些,借著這股勁兒,他已走出家門。當然,要把關門的動靜弄得足夠大。外面的世界落了雪,積雪在路邊發出幽幽的藍光,想大片大片燃燒的鬼火。他始終沒有回頭,他故作輕松地跳上了路邊的臺階,聳動著肩膀,向街道拐角處走去。他知道,在轉過那個拐角之前,會有一雙眼睛,從身后高處的某扇窗口,空洞地注視著天空,或者注視著他。他的眼睛布滿了天空,沒有一絲風,夜空里所有的星星都在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終于轉過了街角。他拋下那具早已冰冷卻依舊睜著眼睛的尸體,永遠離開了家。

似乎總要借助一次弒父殺母般的行為,一個人才能真正出生。

尼采所鐘愛的狄奧尼索斯是在宙斯的大腿中孕育的——剖開宙斯的血肉,他讓自己出生,他是宙斯的一部分。《巨人傳》里,我們最親愛的主人公龐大固埃也要經歷漫長的難產才愿意經由母親耳道脫離母體,直到母親死去,他才呱呱墜地。而在根據《黑暗之心》拍成的《現代啟示錄》結尾,在《金枝》一書的隱喻中,主人公必須弒殺馬龍白蘭度所扮演的那個魅力十足的靈魂導師才能夠成為自己,成為新的被膜拜者,以此終結那段漫長煎熬足以令人發瘋的心靈漂泊。

弒殺母體,成為自己,聽來唐突無禮,但生日的意義恐怕就在這里。

然而,只發生過一次的事情等于沒有發生,為了讓它發生,我們需要一再重復這個事件,一再紀念這個日子。在那本書名頗為引人注目的《差異與重復》里,德勒茲,那個在晚年疾病纏身時跳樓自盡、自愿結束生命的德勒茲說,并非攻占巴士底獄的那一天和那一事件創造了后來的攻占巴士底獄紀念日,而是此后一年年的重復和紀念創造了歷史上的這一天。生日恐怕也是如此。自那個有千百萬人與你同時出生的微不足道的出生之日起,此后一年年重復進行的生日慶祝也不過是一種自我創造,努力把那一天塑造成某種專屬于你的東西。這是生而為人的虛妄與偉大。也許德勒茲不會這么往下推想,也許我壓根誤解了他的意思。這無關緊要。人類思想的歷史會告訴我們,所謂原創性的思想總是建立在對在先之物有意為之的系統性誤解之上。

“活著,或者創造”,貝克特在《馬龍之死》里如此念叨。這一遠比“to be ,or not to be”來得強勁的選擇或者命令總是讓我不能釋懷。事實上,在中文譯本里,不存在所謂選擇的余地,因為這句話被明明白白地翻譯為“活著,并且創造”,只有英語譯本的翻譯者才固執地把它譯為“live,or create”。我不知道哪種翻譯才更接近真相,如果圍繞或被作為“并且”或被作為“或者”的“et”這個法語詞匯還存在某種真相的話。我所能確認的是,創造與活著,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我們不可能一邊活著,一邊創生,除非你是那個上帝。

沒有人是上帝。

正是在一個沒有上帝和初始源頭的世界里,薩義德才會寫一本又臭又長的理論著作來向世人證明“開始”對于每個創造者來說是件多么困難的事情。為了創生,我們必須終結“活著”,必須給一切一個開頭和結尾。這是這個無始無終的世界向每一個創造者所提出的強制要求。如同一個人每一年的生日一樣,這個要求迫使你脫離自己在其他日子里的那種“活著”狀態,迫使你重新開始,迫使你抹去昨日的自己,迫使你找到一張足夠空白和清白的紙,以便為自己寫下一行足夠新鮮的字跡。在我必須一再提及的《鐵皮鼓》或者《馬龍之死》里,遭受囚禁或者自愿禁閉的主人公于幽暗處發聲,固執地乞求一張“virgin paper”以便能寫下自己的故事,似乎沒有一張virgin paper,一切都無法開始敘述。

找到一張virgin paper,給它一個開頭,在它身上涂抹下自己的印跡,與它做愛,讓它繁殖,讓它塑造你,引領你,虐待你,一點點取代你,直到有一天讓它弒殺你——你死去,留下你的創造物,生命的繁衍,寫作的繁衍,不外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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