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念《誅仙》

《誅仙》——網絡大蝦蕭鼎的玄幻(或者說仙俠)類巨作,憑著奇瑰的想像,宏偉的氣勢,雅致的語言,一下就吸引住了我。在那十數卷雋永的淚與笑里,多少未曾意料到的千回百轉啊!其中有情有義:看似無堅可摧的情義后面卻隱藏著背叛,表面的背叛后面又有磐石不移的情義;其中有佛有魔:似鐵的佛顏里突現神魔的猙獰,而魔者狠辣的表象下又有多少脈脈溫情!誰能忘記改變小凡一生的、普智與蒼松間那場波瀾詭詰的斗法?誰能從"萬人往"瀟灑無倫、笑傲蒼生的王者臉上讀出鬼王與長眠的女兒獨處時,那哽咽的半分啜泣?

蕭鼎的筆,是清水里的一株紅蓮,在水墨山水般淡淡的背景下搖曳著的數葉菡萏;沒有太多濃墨重彩的渲染,恰似一道清清的淺流,慢慢地匯成一江大川,不經意間就滲入了人的心底。起首兩節的平鋪直敘,被奇突起的滅族慘禍推入小小高潮,預示著看似平凡的張小一生的坎坷多變。如果只是一個禍起-學藝-復仇的簡單故事,流俗的情節很難滿足我們已被網絡養得萬分挑剔的胃口吧!

《誅仙》一開始就表明人永遠無法反抗命運。序章中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謅狗!這世間本是沒有什么神仙!”既然天地對萬物都公正無私,它就容不下能超脫塵世,長生不死的“仙”!誰能成仙,誰想勘透天地之隱秘,奪萬物之造化,必為天地所不容,遭天劫而灰飛煙滅;所以書中說這世間本是沒有什么神仙,因為欲成仙者天必誅之。

劍名“誅仙”,表面上看指的是一把古劍,青葉祖師從幻月洞中得來,卻無人知其來歷;劍身似石,誰能以石頭造出神劍呢?劍是仙家利器、伏魔法寶,卻為何名“誅仙”,不稱“誅魔”呢?在“誅仙”面前,看起來天下無敵的大魔頭們像小孩子一樣不堪一擊,既然有此劍,怎會有正邪萬年之戰,邪惡應該早就煙消云散了。在我看來,“誅仙”不是人造之物,而是天地所生,授于凡人;其使命不是伏魔,而正是誅仙。誰能成仙,誰能長生不死,誰能上窺天道,挑戰天地的權威,超脫命運的擺布,必被“誅仙”誅之。也就是說,“誅仙”是天地用來對付敢于對抗命運的凡人的利器,就是天劫。

書名《誅仙》,不僅是指一把古劍,而是指這個故事原本就是要誅滅成仙的人。我覺得故事中有四個人成仙的資格,普智、萬劍一、鬼王,還有張小凡,他們注定命運悲慘;普智是得道高僧,一生都在為善,卻在滿手血腥、悔恨愧疚中死去,德行道行付諸東流,還害了自己心愛弟子的一生,也許不過是因為想到了個或許會長生不死的辦法,希望有人能夠實踐他的宏愿。萬劍一一世英雄,被一群自己舍命守護的人殘害,卻無人為他說話,最后成為一個不見天日的老頭,而蒼松也因他而成為人所不齒的叛逆。鬼王真情真性、雄才大略,卻注定喪妻喪女,一生孤獨,妻為碧瑤而死,碧瑤或許最終會為救小凡而死在其父親手上,看來鬼王必會成魔,不得善終。最后就是我們的小凡,只有他將佛、道、魔集于一身,得窺天書,也許最后只有才能成仙,可是,因其倔強而得佛,致父母慘死,因其戀舊而入魔,致眾叛親離,因其純善而學道,致愛人長眠。這一切本不是他所愿,他只愿平平凡凡,卻被命運玩弄,何為苦,這就是苦,何為不公,這就是不公。既然天地不仁,所以決定抗爭!四人中,唯有小凡可成仙,所以“誅仙”必誅小凡。

天地將借誰之手誅仙、誅殺小凡呢?只有兩個人有這個資格,陸持天玡,林持誅仙,誅小凡于青云山。

陸雪琪,本是九天仙子,嫡落凡塵。在天帝寶庫前,在那個天旋地轉的瞬間,她身不由己地飛向死亡,可是,她的臉上,竟沒有一絲的傷懷,沒有一絲的恐懼。在鬼厲,不,是在當年的張小凡面前,她忽然笑了。蒼白的笑容里有從未出現的溫柔,在如此凜冽的風聲之中,她的唇輕輕開合,凝望著身邊的人。有四個字,穿過了風聲,穿過了鮮血,更像是穿過了歲月時光,在十年間輕輕徘徊,然后,縈繞在他的耳邊,回蕩在他的深心。“你,回來吧……”。在那個明月當空的夜晚,在天玡藍色憂郁的神光你,她說:“如果可能,我情愿放棄一切,跟你一起到天涯海角。”在青云山上,她霍然轉過身去,背對著這玉清殿上所有的人,向著那個高大雄偉的殿門之外,向著那片無垠的青天之外的遠方,向著遠方未知時地方深深凝望!那一眼是怎樣的情懷?黃清殿上,有她低沉卻似斬釘截鐵、斷冰切雪般的聲音:“我不愿”,我的淚水差點奪眶而出。這樣的女孩,怎可以舍卻,怎可以放棄。然而,不愿,能不為么!天玡與噬魂,本來就是死敵,八百年前是,八百年后也是,這是它們的宿命。她可以為他去死,卻不能擺脫命運的作弄,終于要揮起天玡,也許也是為了他。真正痛苦的人可能就是雪琪了。

林驚羽,青云門的俊秀,萬劍一的傳人,絕世資質,重情重意。張小凡真正的兄弟,不管他是魔,還是仙,“即使將來性命相搏,他也永遠是我的兄弟!”這才是真正的男兒,真正的朋友。但他與小凡似乎也是命運相背,年少時就因一時意氣差點殺死小凡,卻最終使小凡遇上普智,《誅仙》由此開始。開來最終能拿起“誅仙”,斬斷攝魂的人必定是他了。

我不知道蕭鼎(或者說命運)會如何安排,但我覺得小凡必定會一定會成融合佛、道、魔而成仙,但他也一定會入魔,迷失本心,不是因為自己,而是為了別人。“什么正道?什么正義?你們從來都是騙我。我一生苦苦支撐,縱然受死也為他保守秘密,可是,我算什么……”,由他的愛人,他的兄弟拿起天玡、誅仙,為愛人所誅,為兄弟所誅,對他來說,未必不是一種解脫。這就是反抗命運的代價,人欲成仙,天必誅之。

還有一個人,不得不說,碧瑤。她是個很純粹的人,為愛的人生,為愛的人死,永遠那么美麗,不帶一點怨氣。我猜測,碧瑤必定會醒,但又必定會死,也許是為了救與其父鬼王反目成仇的小凡,而死在父親手里。九幽陰靈,諸天神魔,以我血軀,奉為犧牲……三生七世。永墜閻羅,只為情故,雖死不悔。她無怨也不悔,在所有人中,她是最幸福的一個。

突然感到悲哀,為了誅仙,為了小凡,為了雪琪,為了碧瑤,為了驚羽,為了這天地終于還是天地,為了愛人終于還是要分離。我們終究只是謅狗而已。

《誅仙》的高明處便在于:把許多武俠小說用濫了的"惡善神魔交替"一番俗套和莊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道家思想融合了起來。苦苦追尋的真相,一朝揭開,卻原來,造化弄人啊!小凡拼卻性命只為遵守對普智臨終時的諾言,可成就自己一切的師尊竟然就是奪去幾百條生命的罪魁。正道本來是恩義的化身,哪知曉高不可攀的凜然下面,沸騰著幾許仇怨!莫說正邪的誓不兩立、佛道兩家的隔閡,就是青云門中,也有多少解不開的死結。沒有一百年前對萬劍一的不公,何來蒼松在青云大殿上的臨敵背叛?沒有蒼松為報仇勾結魔教而讓正道面對的覆滅危局,道玄又何必動用威力無窮的古劍誅仙?沒有垂死的普智同時傳給小凡的大兇之物"噬血珠"和佛門神功"大梵般若",當年那無知的村野孩童怎會卷入正與邪的紛爭?可是,命運里沒有"如果"。都說道心如水,佛法慈悲,白道領袖道玄的戾氣卻讓令他寧可錯殺、也決不放過。漫天芒落如雨,天地何等肅殺;誅仙劍下,小凡的命運看似注定!

人生一世,因緣宿命,冤冤相報;上一個仇恨衍生出下一個恩怨,就連擁有諾大法力的人,都一樣被上天的翻云覆雨手所撥弄。張小凡本是無辜,也要為環環相扣的宿業償還。神佛真是無情物嗎?只見那流光溢彩的仙劍,絕不容情,鋪天蓋地,當頭壓來,壓來......命運,豈能改變?!

可是......

是誰,那般溫柔地祈禱?“九幽陰靈,諸天神魔,以我血軀,奉為犧牲。”

是誰,那般決絕地凄美?“三生七世,永墮閻羅,只為情故,雖死不悔!”

無可抗拒的劍陣誅仙,粉碎了柔弱婉約的身軀;升騰而起的血色,污卻了晶瑩無暇的容顏。只為了,古潭里浮起的唯一面龐,風雨里相擁的那一絲溫暖。碧瑤,魔教最有心計和權勢的鬼王的獨生愛女,為了在誅仙劍下救出愛人,不惜動用最慘烈的厲血毒咒逆天而行,以自己的魂飛魄散來換取情郎的生還。怪不得啊,蕭鼎給她的兵刃是傷心小花;這凌波的瑤池仙葩,將那三生石上一個還未承諾的美麗盟約,盡數空付了癡情咒誓。傷徹的,何止是小凡的心,也是每一顆掩卷長嗟的心罷!

幸好蕭鼎的一念慈悲,讓碧瑤的金鈴攝去她的一縷香魂,留住了半分希望。從此以后,平凡的青云門弟子張小凡不見了,只有狠辣無情的鬼王宗大將鬼厲,行尸

走肉地活在世間,生存的唯一意義就是尋找失傳的攝魂術來喚醒長眠的她。思悠悠,恨幽幽;怎生消得,狂心乘酒!歲月過往里,平添了幾多清瘦?

魔教的無冕公主就這樣成為了鬼厲胸口一顆無法除去的朱砂痣;憶起她,只有傷痛貫穿肺腑吧!但在鬼厲自己都不敢正視的心底深處,其實還有一個塵封的角落,收藏著一縷夜半的月光清輝。天琊藍芒的第一次盛放,就將陸雪琪冷若冰霜的容顏鏤刻在了心上。一出場,她就是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九天仙子,白衣勝雪,象一輪孤傲皎潔的明月,萬眾仰望。法力傲視儕輩,比武臺上凌空飄飛、使出神劍御雷真訣的小竹峰門下高弟,也會有凡人的七情六欲嗎?

故事的開始,陸雪琪的驕傲幾乎顯得無禮——她對著小凡手中難看的“燒火棍”時和其他人沒什么兩樣,都是譏刺嘲諷,雖然她的高貴氣質讓她只用眼神表現一切。我常想,在什么時候,那身形單薄、似乎沒有特別之處的少年卻獲得了這下凡仙子的垂青呢?是死靈淵下不顧自身安危的相救?是死澤瘴氣里才看清彼此、便立即分離的瞬間?還是天帝寶庫前,將已成死敵的自己從粉身碎骨里的一拉?一絲一絲的想念,在歲月里疊疊相加。心頭的第一次跳動,也許是在那人還情竇初開、失魂落魄地戀慕著師姐時,便已悄悄地發軔。不經意間,共同的患難已象一杯滋潤心靈的清茶。

沒有碧瑤的話,同門的金童玉女,也許有個令人遐想的未來吧?即使是正邪模糊的界限,也阻不住陸雪琪冰雪外表下飛揚的靈魂;越是這樣看似冷酷的女子,其實越是多情。就算小凡在古井的倒映里看見的是另一個人的玉容,他對陸雪琪的舍命救助也并不是無動于衷吧?只是通天峰上,誅仙劍下,那另一個她在小凡被師門和命運所棄的時候,拉住了他的手,付出了魂飛魄散的代價。從此以后,更在何處回頭?!

《誅仙》有三處令我泣下沾巾,無法自已:一次是為碧瑤的舍身奉獻,有兩次是為了陸雪琪。曾記得,明月夜,小竹峰,有人直把眉峰攢了千度。夢里的萬般思量,今宵的百次回顧。天琊出鞘,在無邊淚竹里的輕舞啊,爭得寂寞幾翦?墜入凡塵的仙子,為誰飲泣風露?苗疆的天水寨上,一度并肩而行。她的臉上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神采,對鬼厲吐露情懷,然后拔劍獨舞——表白,只是為了,斬斷情絲!癡絕,狂絕......曾經靠近的兩顆心,到如今經過多少傷懷嘆息,卻隔了一道深痕。她親手用劍刻下了這深痕,刻在世上,更刻在心上,一口殷紅灑落的鮮血,便是明證。

“你這又是何苦?”

鬼厲的這句話,又何必再問?

忽然在腦海中浮現陳世驤先生為我深愛的《天龍八部》所寫題記:“有情皆孽,無人不冤。”兩段情孽,一生一死(雖然一魂仍在),居然可以用同一闋詞來概括: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若說碧瑤之悲,讓人悲銘五內、狂歌痛飲才能消解,陸雪琪之悲就是淡淡的,淡淡的憂傷,連綿不絕地刻在眉間心底,無從消解。

情憾九天,一劍誅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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