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名相范仲淹主持慶歷新政失敗后,遭反改革勢力瘋狂擊撲,屢屢加害。當時范公已57歲,“年向衰晚”,且“患肺久深,每秋必發(fā)”。一個每“以天下為己任”,曾經(jīng)風(fēng)云當時的政治家,衰晚久病時,竟遭遇這樣陰霾昏暗的政治環(huán)境,空有滿腹經(jīng)天緯地、治世之才,也只能郁結(jié)于心,無力施展,真真是惶痛難擋。罷了,罷了,與其把精力耗在血腥殘酷的政治斗爭中,不如找一清凈秀美之地,既可頤養(yǎng)身心,也能腳踏實地為百姓做點實事,若能政惠一方百姓,也不枉費我一腔報國熱血。慶歷五年(1045)七月,范仲淹上書宋仁宗,自請鄧州,朝廷從其請,命其為鄧州太守。于是自慶歷五年十一月起,范公在鄧州度過了他晚年最為愉快的一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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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知鄧三載,孜孜民事,政平訟理,重農(nóng)桑,興水利,辦學(xué)校,重修了鄧州名勝百花洲和覽秀亭。公余,范仲淹寫了很多詩詞,或悲涼慷慨,或豪邁雄奇,或寓意高古,或托志清虛;或質(zhì)樸,或雅靜,或婉麗,或奔放。范詩喻理明事,深刻精辟,有的言志感懷,抒寫偉大的政治抱負;有的關(guān)注民生,抒發(fā)憂國憂民之情懷;有的記游山水,歌頌祖國大好河山;有的詠物寄興,展現(xiàn)自己的人格操守。無論長歌或短章,皆根植于“憂民報國”的沃土之上。
范公在千古名篇《岳陽樓記》里,寫下膾炙人口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種先憂后樂的政家憂樂觀和濟世情懷,充溢流動在他的許多詩歌里。
以《依韻答賈黯監(jiān)丞賀雪》一詩為例:
今之刺史古諸侯,孰敢不分天子憂。
自秋徂冬渴雨雪,旬奏空文慚轉(zhuǎn)郵。
得非郡國政未洽,刺史閉合當自憂。
上賴天子仁且圣,神龍奔走不俟求。
同云千里結(jié)雪意,一夕密下誠如羞。
曉來賞心江海上,東望不見三神丘。
渾祛癘氣發(fā)和氣,明年黍稷須盈疇。
煙郊空闊獵者健,酒市暖熱沽人稠。
光精璨璨奪劍戟,清寒拂拂生衣裘。
鈴齋賀客有喜色,飲酣歌作擊前籌。
常愿帝力及南畝,盡使風(fēng)俗如東鄒。
誰言吾子青春者,意在生民先發(fā)謳。
首句:今之刺史古諸侯,孰敢不分天子憂,作為州郡長官,范仲淹時刻把“分天子憂”,作為自己義不容辭的責(zé)任。“自秋徂冬渴雨雪,旬奏空文慚轉(zhuǎn)郵。得非郡國政未洽,刺史閉合當自憂”,慶歷六年,鄧州自秋至冬大旱,二麥無收。范仲淹憂心如焚,卻無力勝天,焦憂深處,閉閣狠省:莫非是我主政有不周之處,天意罰我?雨雪乃是一種自然力,豈是人的意志所能左右?范公引咎自責(zé),可見“憂”得何等深切!忽一日天降雨雪,范公歡欣若狂,喜樂極情如滔滔江水在詩行里激蕩奔涌:“同云千里結(jié)雪意,一夕密下誠如羞。曉來賞心江海上,東望不見三神丘。”范公愁緒盡銷,心情大好,有了“賞心江海”的閑情逸致。
“渾祛癘氣發(fā)和氣,明年黍稷須盈疇”,瑞雪兆豐年,范公仿若看到來年萬物祥和、五谷豐登,百姓安居樂業(yè)的怡心喜景。“煙郊空闊獵者健,酒市暖熱沽人稠”,一個“稠”字生動地描繪出了百姓喜不自勝的情景。百姓喜,范公也喜,“鈴齋賀客有喜色,飲酣歌作擊前籌”,范公為天下百姓都能過上好日子而喜,這種“喜”是大喜,是真喜,是范公關(guān)切現(xiàn)實民生、關(guān)心百姓疾苦的真情流露。尾句:“誰言吾子青春者,意在生民先發(fā)謳”,道出本詩創(chuàng)作的主旨,袒露了一個有社會良知的知識分子渴望國富民強的濟世情懷。這種情懷在他的許多詩歌里都有體現(xiàn),如《依韻答提刑張?zhí)﹪L新韻》一詩云:但愿天下樂,一若樽前身。長戴堯舜主,盡作羲黃民。
耕田與鑿井,熙熙千萬春。這既是范公孜孜民事的生動寫照,也是他夢寐以求的奮斗目標,他多么希望創(chuàng)立一個昌榮大同的堯舜盛世,天下眾生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和順快樂如他們此刻的飲詠。這種情懷在《覽秀亭詩》一詩里更是得到了升華:亭焉豈可廢,愿此多賢侯。范公心系蒼生,嚴身正己,率先垂范,并召喚后來者也要和他一樣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耿耿赤心,盡情展露了范公對民生的深切關(guān)懷和“先憂后樂”的博大胸襟。
我們再來讀范公的另一首詞《蘇幕遮·碧云天》: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這首詞作的時間有兩說,一說是范公作于西北邊塞,一說是范公知鄧第一個秋天的懷舊之作。
這首詞不是普通的游子秋思之作,而是邊關(guān)統(tǒng)帥寫的征人思家之作。 范仲淹曾出任陜西四路宣撫使,主持防御西夏的軍事,承擔(dān)起北宋西北邊疆防衛(wèi)重任。但這首《蘇幕遮·碧云天》并非以軍事征戰(zhàn)為題材,而是一首去國懷鄉(xiāng)之作,寫的是羈旅在邊塞的將士們對家鄉(xiāng)的思念。
詞的上闋側(cè)重寫景,景中含情。在一個深秋的傍晚,遠離家鄉(xiāng)的作者望著天上的碧云、地上的黃葉、遠處斜陽掩映下的山水以及看不到邊際的芳草,觸發(fā)了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末句“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由實入虛,隱寓離情別緒,仿佛詩人隨著夕陽的殘光遠遠飄蕩開去,一直飄出斜陽之外,飄落在芳草萋萋的故鄉(xiāng),飄落在綠茵如染的自家庭院。“芳草”無情,正見出作者渴望回到家鄉(xiāng)和見到親人的思歸之情。思歸不是因為厭棄邊塞生活,不顧國家安危,而是一個長期戍邊的老帥,想到自己將一年年老去,誰知下一次春草萌發(fā)時,是否還能再看到家鄉(xiāng)的芳草?他多么希望戰(zhàn)爭快快結(jié)束,讓邊塞人民不再遭受連年戰(zhàn)爭之苦,恢復(fù)貿(mào)易往來,早日過上和平樂業(yè)的生活啊!
詞的下闕抒情,情景交融。征人鄉(xiāng)思纏綿,心緒黯然,長夜難寐,一合眼,便夢聚家人。夜半夢醒,格外凄苦。 算了吧,算了吧,任它月色溶溶,還是不要登高望遠,撩撥思鄉(xiāng)情懷了。且來借酒消愁,排遣這漫長孤寂的秋夜吧。只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更是愁上加愁。可見這種思鄉(xiāng)愁緒,既無法躲避,也不能排解,真是深重之極。透過濃重的鄉(xiāng)愁背后,我們宛如看到,在戀家與報國的矛盾中,霜雪滿頭的老將軍,還是將思鄉(xiāng)之情摁于心底,以戍邊軍務(wù)為重,外患未除,功業(yè)未建,怎能拋開國事不顧呢?他擦干思鄉(xiāng)淚,竭盡全力,治邊御敵,上為朝廷盡忠,下為黎民免災(zāi),用具體行動實踐了其作為政家“先憂后樂”的誓言。
范公強烈的家國憂患意識與擔(dān)當精神,是一種常人所不能至的浩然之氣。他的一生,“進亦憂,退亦憂”,在邊塞御敵憂,回到后方亦憂,處處皆憂。在《和李光華秋詠四首》中,其《晚》這樣寫道:晚色動邊思,去年猶未歸。戍樓人已冷,目斷望征衣。去年還在西北戍邊,今已赴任鄧州,望著秋風(fēng)蕭瑟的晚色,范公又想起了那風(fēng)景異于內(nèi)地的邊塞,想起了與自己共同戍邊的將士和城樓。其中“動”字用得很妙,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范公時刻也沒有忘掉邊事。“目斷”說明望的時間很長,望斷天涯路,猶盼征人歸。由此可見思邊憂國的情懷時刻在范公心中激蕩不息。這種出于家國“憂患意識”的精神超越和人格升華,塑造創(chuàng)設(shè)出來的那種情操,可謂至大至美。
范公心憂天下,以身許國其情其志,也明顯體現(xiàn)在《依韻答青州富資政見寄》一詩里,詩中云:直道豈求安富貴,純誠惟欲助清光。范公全心全意輔佐皇上推行慶歷新政,并不是為了自己能享榮華富貴,完全是為國家的政治清明,為社稷的富強太平著想。即便后來新政失敗,遭遇對立派的打擊迫害,依然不改其心,不移其志,堅信“偉望能令中國重”。堅信有一天若能將新政推行下去,定會富國強兵。
范公何以能有這種置個人榮辱生死置于度外,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的博大胸襟和氣魄,我們似乎可以在《酬李光華見寄二首》中找到答案,在詩中,范仲淹明心亮性:遠赴玉關(guān)猶竭力,入陪金鉉敢周身。素心直擬圭無玷,晚節(jié)當如竹有筠。一個“敢”字盡顯了范公勇于報國的大無畏精神和英雄氣概。因為有顆如同無暇之玉的赤膽忠心,所以范公說,我這一生就這樣了,決不會為了烏紗和博取虛名而委曲求全,即便向年衰晚,也要像挺立的青竹那樣,保持固有的忠心亮節(jié)。
范公直言,為官之道就是要“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然則何時而樂也”?在《送鄖鄉(xiāng)尉黃通》一詩中,范仲淹闡述了為官何時而樂這個命題。“勿言一尉卑,千戶系慘舒。外矜固不足,內(nèi)樂則有馀”。范公勸好友不要嫌一個縣尉的職位低微,它的作用可關(guān)乎著千家萬戶的安危與憂樂。干得好,就能造福一方,干得不好,可能就會殃及百姓。關(guān)系老百姓利益的事,都是大事。雖然縣尉這個官職并不顯耀、不風(fēng)光,可只要你能利澤生民,讓老百姓生活幸福,你內(nèi)心就會很滿足,很快樂。范公的看法很明確,一個人不管職位高低,權(quán)利大小,只要能讓民富民安,心里就會踏實,安然自樂。范公表明的與民同樂,是建筑在“民之樂”和“君之樂”基礎(chǔ)之上的。天下太平、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yè),自己也就自然樂在其中了。這正是范公憂樂觀的具體外化。
范仲淹詩詞是特定歷史時代的產(chǎn)物,其中充溢著強烈的憂國憂民的民本意識和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通過梳理范仲淹作為政家的憂樂觀和濟世情懷,我們不難看出,在天下與個人的關(guān)系上,范仲淹“不以己欲為欲,而以眾心為心”,富有大局意識和利他精神,無論身處順境還是逆境都心系天下蒼生,始終把國家興亡、百姓疾苦放在第一位;在憂與樂的關(guān)系上,范公“進則盡憂國憂民之誠,退則處樂天樂道之分”,在位時他為國家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yè)而殫精竭慮,不在位時則以天人合一、追求真理為快樂。
范公憂樂觀中的“憂”,不是悲天憫人的情感宣泄,而是超越一己利益得失的擔(dān)當精神、進取志向、整體觀念、憂患意識;憂樂觀中的“樂”,不是滿足個人物質(zhì)欲望的快樂,而是一種樂觀豁達的處世態(tài)度,一種先苦后甜、先人后己的成就感、責(zé)任感。幾千年來,中華文明之所以能夠維系、傳承、發(fā)揚,與存在一大批像范公這樣胸懷黎民、心系蒼生、先憂后樂、兼濟天下的士人學(xué)者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
在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今天,我們更有必要繼承和發(fā)揚范仲淹的憂樂觀。大道理無需講,我只想請問一句:千年前古人都能做到的,今天俊逸非凡的你,是否也應(yīng)該努力去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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