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1歲，在一個縣城里上學。秋高氣爽，但是蝗蟲肆虐，莊稼歉收，糧食緊缺，大家都很惶恐，我媽說，你要看好院子里那只下蛋的雞，千萬別讓她亂跑，不然很容易被別人牽了去。我心想，這只雞這輩子都只能在院子里跑，院子有柵欄，有什么好擔心的。
外公說今年黃歷犯太歲，忌亂跑，宜讀書。老人家的話我一直都認真聽，所以跑步的時候都是有計劃的跑固定的線路。只不過對于讀書這件事，我拿不定到底是認真上學還是好好看課外小人書。
說起上學這件事情，就不得不提到一個人，我的同學王二。
王二是我的同班同學，來歷不明的插班生。同學們一度懷疑他的面部肌肉控制神經已經失效，因為沒見他笑過。我曾花了一段時間觀察他，他看見我在看他也沒有說什么，轉身拿紙寫了一行大字，走到我面前，扔下就走。上面寫著：地獄無門你偏進來。
這都什么啊，課外讀物看多了吧，課本還沒教這個，我去圖書館查了一下，原來上句是“天堂有路你不走”。王二依然獨來獨往，很少和人說話，假如說話了，通常也是其他同學擋住他的路，他要說一句，借過。如果不是他的成績不好，老師早就想讓他做課代表了，畢竟聰明的學生好找，上課不說話的學生難找。
按道理我和王二屬于壓根不會有交集的兩個人，直到有一天發生一件小事情。
上自習課，男同學和女同學嬉鬧，我在邊上座位看熱鬧，王二在看課本。嬉鬧有時候過了頭，就容易變成挑釁。女同學一怒之下，拿起桌上的墨水瓶扔向男同學，男同學身形敏捷閃了過去。墨水瓶砸在王二肩膀上，把王二的白襯衫染黑了。
多好的一幅山水潑墨畫，我在心里感嘆著。王二突然被墨水瓶砸中，嚇得把課本一扔，不偏不倚砸到我。我被課本砸了一下，也是莫名其妙。王二回頭看見我凝固的笑容，大概是因為他受到驚嚇破壞了他冷酷的形象讓他感到憤怒，王二的眼神里冒出了挑戰的目光。那一對肇事的男女同學停止打鬧看著我們，其他同學也停下手中的動作，只剩下墻上的石英鐘在滴答滴答。
我懶得向王二解釋，大家都是五年級的同學，既然都不是小孩子，那么操場上見。我讀了很多武俠，終于有用武之地，任督二脈說不定可以借這次機會打通。
那天下午沒有風，這么多同學圍著我們，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大家都很興奮，畢竟很久沒有這樣的場面出現。圍觀的同學越來越多，很多人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什么事情。但是既然有這么多人看，說明有什么大事發生。
還有幾個同學以為有免費的學習用品發放，來不及整理書本，直接從教室跑出來，急的滿頭大汗，生怕來晚了錯過。我們縣城屬于窮鄉僻壤，一直是扶貧重點，只不過越扶越貧。
我和王二面對面站著，王二努力讓自己站的筆直一點。我看著自己的腳尖，怎么還不起風呢，不起風地上的落葉怎么飛起來，落葉不飛起來，怎么會有蕭殺的感覺。等會我是用小李飛刀呢，還是用倚天屠龍劍，或者來個大力金剛掌加連環追命腿，這讓我很糾結。
葉孤城厲害還是西門吹雪厲害，古龍也沒有說清楚。關于這一點，我和王二意見大不相同，這可能也是我們站在這里的原因之一。王二認為葉孤城厲害，理由是孤城的意思是葉孤城一個人可以殺掉一個城里的人，只剩下他一個，而我認為西門吹雪厲害的原因就比較簡單，名字長的比名字短的要厲害，你看我們周圍的同學，名字都是三個字，沒有一個是四個字。看上去每次寫名字多寫一個字，但是日積月累下來，就不得了，我最討厭寫筆畫多的名字。后來等我多讀幾本古龍，才發現古龍還是認為西門吹雪厲害。
我們站著，誰也沒有動手。高手從來都不會主動出手，不然在氣勢上就落了下乘。空氣凝固著，操場中間的紅旗蔫不拉幾的耷拉著一動不動。圍觀的同學們越來越多，個個仰頭看著我們，臉上寫滿了期待、渴望、好奇、興奮、不屑、激動。
正在我們僵持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道明顯是邊跑步邊喊的聲音，你們是哪個班的同學，都給我下來，圍墻上面太不安全。我用余光瞥了一眼，是隔壁班的班主任。班主任年紀有點大，跑起來十分費力，氣都快喘不過來氣。可能到了跟前發現我們不是他班上的學生，立刻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就開始精神起來。
人群中忽然有個人喊了一句，等了這么久，你們到底是打還是不打啊。聲音嘹亮，穿透力強，應該是學校的校草，每次運動會都是他拿著旗子喊口號。校草邊上圍了幾個校花，一臉崇拜的看著他，仿佛他敢于說出人民群眾的心聲，是正義的化身，是帥氣的同義詞。看完校草之后就是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我們。
人群開始變得喧鬧起來，校草的一句話像一顆石頭丟進一潭死水中，水面頓時起了漣漪。開始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大聲說話。聲音越來越大，還有一些看見不是發免費學生用品的，滿臉失望，但是失望很快就被看熱鬧的心情取代了。有人開始下注，我和王二誰先掉下來，賭一根雪糕。我不知道王二有沒有聽見，如果他聽見自己只值得一根雪糕會不會氣得吐血，從圍墻上摔下去，我就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這時校長也來了，一般來說，能看見校長的機會，通常都是開學典禮、畢業典禮以及運動會開幕式的時候，這一次驚動了校長，說明我們引發了學校的緊急預案，學校很久沒發生什么大事，我們今天貢獻了一件。往常我們都是仰視校長，這一次只有我和王二可以俯視校長。
校長大風大浪見得多了，十分鎮定。開口第一句就問出了很多同學的疑問，這么高的圍墻你們是怎么上去的。
不愧是校長，一下就發現了關鍵點。
我看著王二，王二看著我。梯子是王二請了校門口的雜貨店的伙計拿來的，老板是他舅舅。那伙計看我們上了墻，就把梯子搬走了。按照王二的說法，這樣可以讓我們沒有退路，置于死地而后生。不過我們也留了后手，伙計會在一個小時之后把梯子拿回來。只不過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我們站在圍墻上過于顯眼。
我們的學校非常樸素，圍墻修得比教室還高。據說，學校的設計師當年去了趟紫禁城，在皇城根下曬太陽舒服的昏睡過去，醒來后大受啟發，和校方說有真龍托夢給他，寓意著我們的學校將來學生飛黃騰達都不是問題。校方從提高升學率的角度考慮，同意了他的設計方案。從圍墻建好之后，最開始有學生家長發現，在墻角下拍照是個絕佳背景，最后引得更多群眾慕名而來。
所以我們站在圍墻上，不僅里面有學生觀看，外面還有許多小攤小販在觀看。兩邊都是人群，黑壓壓一大片。
遠處傳來消防車的聲音，還有警笛聲。縣里的幾套班子應該也快趕過來了。這樣看起來，很快就要驚動黨中央，一想起因為這點事情驚動上面，校長也快站不住，幾個學生很快從教室里搬了個椅子過來給校長坐。
校長說，你們拿椅子來做什么，趕緊去拿被子鋪到墻角啊。
救護車也來了，現場十分熱鬧。警笛聲，救護車聲，消防車聲，人群的躁動聲。我和王二沒有想到動靜這么大。現在的問題不是輸贏的問題，而是我們隨時有可能被這些聲音從圍墻上震下去，兩敗俱傷。
現場臨時成立了一個領導班子，由消防、公安、醫院、教育局、交通局幾個有關部門組成。因為圍觀的人太多，一傳十十傳百，附近的人，遠處的人，紛紛找各種交通工具過來看熱鬧。這個縣城很久沒有發生什么事情，大家的生活太過于平淡。難得遇上這么件事，不能錯過啊。開摩的的也不載客了，的士司機直接把客人拉過來，還有一些騎著自行車就趕過來。這就造成了交通堵塞，這個縣城平日見不到多少人，今天比過年還熱鬧。所以交通局也被驚動了。
看起來現在的主要問題不是怎么救下我和王二。而是誰來牽這個臨時領導班子的頭。消防說我們有專業爬樓救援經驗，公安說現在人這么多出了亂子怎么辦，醫院說如果掉下來摔傷最后還不是要送我們這，交通局說現在交通要靠我們疏導，教育局什么也沒有說。經過熱烈討論，半個小時以后，誰也沒有說服誰，教育局忍不住說，我們趕緊救人吧。
我和王二現在很尷尬，這架是沒法打了，下又下不去，領導班子沒開完會，我們只能繼續站在圍墻上，眼看太陽就要落山。
西邊的天空已經一片紅色，云彩七彩斑斕，整個縣城籠罩在一片金光之下，東邊的天空還有一些藍色。南邊有一大片金黃色的白樺林，如果不是爬到圍墻上，我都沒有發現縣城有這么美。我正在欣賞美景的時候，忽然王二大叫一聲，掉下了圍墻。他正好面對著太陽，為了躲避太陽直射，他晃動腦袋，最后把自己晃下去。
人群中的女孩子已經控制不住開始尖叫，領導班子也停止了討論，校長依然坐在椅子上很鎮靜。
王二摔到棉被上，我只能祈禱王二這么一摔，能提高智商20個百分點。
不管怎么說，我莫名其妙就贏了和王二的約架。同學們一哄而散，沒有什么熱鬧好看了。消防車把云梯伸過來，我就這樣離開了圍墻。而王二舅舅店里的伙計背著梯子，終于在人群散開之后才到我們面前說，剛才我在外面堵死了，擠都擠不進來，發生什么事情了。
我說，沒事了。
我走到王二面前，王二看著我說，改天再打。
我說，好。
有段時間沒看到王二，很多同學有點不習慣，班上少了一個天天沒有表情的人，竟是少了些樂趣，王二喜歡寫些大家看不懂的紙條放在別人桌上，這也許是他試圖和世界交流的方式。大家從最初受到驚嚇的的感覺逐漸適應到一天沒見到就覺得少了一點什么。半個月過去，語文老師驚訝的發現這個班的語文成績竟然提升了30%。
王二自己的桌子也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字寫得不錯啊，我竟然都能認出來。這個王二是修佛的啊，嘖嘖。看樣子修的不太成功，不然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和我動手。
再次見到王二的時候已經一個月了。王二說自己在醫院里躺了一個星期，因為摔到了脖子，聽到醫生說還要再躺三個星期的時候忍不住趁大家不注意溜出了醫院。
我們約在我家附近再比一次。這一次我們為了不驚動社會，選了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
我家在一個半山腰上的一塊平地，秋天的山上有野果，在我家可以看見遠處的平原，平原上都是稻田，風吹稻田，稻子就整整齊齊的一波一波的像海浪一樣。雖然我沒有見過大海，但是應該也差不多了吧。
這里沒有公路上來，每次回家我都要登上數百個臺階。消防車警車什么的通通上不來，體力不好的胖子也沒法上來。王二對這個地方贊不絕口，說以后要常來這練輕功。
我很真誠地建議他練輕功應該往山頂爬，然后翻過三座山頭，走過兩條河，里面有華南虎。一旦看見老虎，你就可以練輕功了。王二像看神經病一樣看我。問題是老虎把王二吃了，我就少了一個對手，這樣未免十分無趣。
我和王二隔了10米，這樣比較安全。上次在圍墻我們拼的是忍耐力和膽量，這一次要不要拼內功呢，問題是我的任督二脈還沒有打通。
王二身材魁梧，長相比較清奇，清奇和清秀雖然差了一個字，卻是天差地別，他的額頭方正，但是下巴橢圓，眉毛像蠟筆小新。整個臉遠處看過去，像是一個倒過來的錘子。如果和他硬拼，我輸定了。
我們足足站了30分鐘，邊上有三條狗和兩只鴨子圍觀，遠處的樹上還有一只貓在打盹。都不是我家的，應該不會站在我這邊。缺少人民群眾基礎的戰爭，難以打贏。
我問，你為什么還不動手。
王二說，我要等風來。
我，......。
我問，為什么我們非要打架，難道不可以比點別的什么，比如看誰認識的字多。
王二說，四大名著我都看完了，你憑什么和我比。
我說，哦，你看懂了嗎。
王二說，沒有。
我說，那天你看到的不是事實。
王二說，什么是事實？
我心說這是一個哲學問題。一切我們所見都是光線經過瞳孔視網膜視錐細胞在經過神經傳輸到大腦中樞，到底是我們。經過加工的光線就是事實嗎，還是說事實其實是我們想象出來的。我是不是真的存在這個世界，王二是不是我想象出來的。我的所有感覺雖然無比真實，但誰能保證這些不是大腦來欺騙我的信號呢。雖然想了這么多，但我還是懶得告訴他。
我說，事實是那天我在邊上看熱鬧。
王二說，我知道，但是那邊有兩個人。我沒有把握打贏兩個人，只有選你。
我心道，原來你不傻啊，這不是擺明欺負我。心頭頓時火起，有幾個聲音說，上去打他。
我決定嚇一下王二，從地上撿了一塊煤渣，從十米外扔過去。扔完之后拍拍手，正想說兩句場面話。
聽見王二慘叫一聲，捂住額頭，那塊煤渣竟然打中了他的額頭。十米之外，能砸中王二額頭的概率就和我考到全年級第一一樣低。
王二感覺額頭有液體流下來，又啊了一聲，直接倒在地上，后來我才知道他暈血。王二倒在地上說，快點叫救護車啊，想不到我王二英雄蓋世，竟然要死在你的手上。
我被王二說得很驚慌，連忙上前問，你有什么沒有完成的事情我來幫你做完吧。
王二眼睛一亮，好像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說，我的作業還沒有做完，你幫我寫吧。
說完就把腦袋往邊上一歪，暈了過去。
王二被送到醫院，醫生說就是擦破了皮，沒什么事。王二的媽找到我媽，我媽什么也沒有說，去院子里的雞窩撿了一籃子雞蛋。我聽見院子那只老母雞的慘叫和撲翅膀的聲音，仿佛在說，搶我的蛋，我和你拼了。
于是我提著一籃子雞蛋和我媽去王二家賠禮道歉，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至今我也想不通，為什么那天能這么準確的打中王二的頭，如有神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