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非首發,首發江山文學網,ID:紛飛的雪。文責自負。
清早陽光/照明高墻一角/喜鵲喀喀叫/天井花壇蔥蘢
丫鬟悄聲報用膳/紫檀圓桌四碟端陳/姑蘇醬鴨/平湖糟蛋/撕蒸筍/豆干末子拌馬蘭頭/瑩白的暖暖香粳米粥/沒有比粥更溫柔的了
東坡、劍南皆嗜粥/念予畢生流離紅塵/就找不到一個似粥溫柔的人……
這首詩名曰《少年朝食》,選自《云雀叫了一整天》。
一
你寫這首詩的時候,身在異國,漂泊半生,你將對故鄉的那種道不明說不清的思念,付諸在一首詩里,一碗粥里。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念一碗粥。想念那個站在灶臺前,用文火為你熬粥的人。
我知道,從少年到青年再踉踉蹌蹌地步入老年,你最想念的還是那一碗故鄉的粥。
二
二〇〇六年九月九日,七十九歲的你,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烏鎮。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你拂落一身雪,在桐鄉第一人民醫院的一間病房里,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唯有那五年,光陰緩慢,歲月靜好,有人相伴,有你最愛吃的家鄉飯食……
你不再是一個人行走——丹青和向宏,是兩個最知你懂你的人。
你不再是一個人生活——代威和紹波,兩位年輕人照顧你起居。
我知道,那是你生命里最安穩的時光,可謂葉落歸根,安享晚年。
三
那日,秋陽熹微,映照院落,枝頭的喜鵲喳喳叫,我看見你如孩童一般純真的微笑。
你說:“貪吃家鄉食品,是咀嚼童年呀。”
那時,你是孫家少爺——外,玉樹臨風。內,意氣風發。
孫家大院里,草木蔥蘢,姹紫嫣紅開遍,丫鬟穿廊而過,悄聲報用膳。紫檀桌上是你愛吃的烏鎮美食——姑蘇醬鴨、平湖糟蛋、撕蒸筍、豆干末子拌馬蘭頭,還有一碗瑩白的梗米粥……
少時往事如一幀深情的老電影在你眼前回放。你長嘆一聲,娓娓道出一句:“沒有比粥更溫柔的了……”
如今,你那最親愛的十九人,都已不在塵世。你少時離家,顛沛流離,飽嘗苦楚,對故鄉的思念卻絲毫未減。若不然,你不會在很多年后的一個清晨,偷偷回到烏鎮,看到故人不在,家園破敗,不覺黯然神傷——“永別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知你在那個清晨所有的落寞,更知你在那個雪夜里無法言說的絕望。你愛著思念著又恨著痛著,多種情愫交織在你的胸腔——離家五十載后,一個人回到故鄉,卻只能如同隱身人一般,無聲無息地來,無聲無息地走。
你走不回你的童年了。走不回你少年時的家園。吃不到少年時吃過的那碗粳米粥。畢生流離紅塵,找不到一個似粥溫柔的人……
你曾經說過,文學中是沒有鄉愁的。因為這句話,有些人覺得你是個決絕的人,對故鄉沒有愛,也沒有鄉愁。那是他們不懂你,聽不出你的弦外之音。其實,你是有鄉愁的。不然,你不會寫下《少年朝食》與《烏鎮》,你的鄉愁里帶著痛,你的鄉愁是多么隱忍,不為人知卻不停地在暗夜里生長。
四
為了能離你近一些,再近一些,我曾屢次前往烏鎮,東柵財神灣一八六號晚晴小筑及木心美術館。
某年五月的一個清晨,我來到你的晚晴小筑。時辰還早,門未開,因昨夜的一場雨,水面上還氤氳著霧氣。
我在財神灣臨水的一家早餐鋪里,要了一碗粳米粥,一碟榨菜,一個鹵蛋。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刻意為之?確實,我就是想要在那么一個清晨,坐在水邊的早餐店里,喝一碗粥,感受下你寫在《少年朝食》里的那一句“瑩白的暖暖香粳米粥,沒有比粥更溫柔的了”中的情愫。
待我喝完一碗粥,返回到晚晴小筑,門前已經排起了長隊。這是修繕后的晚晴小筑——二〇二一年的某個四月天重新開放。
清晨的風,從水面上吹來,吹開了雕花木窗,一扇接著一扇,咿呀咿呀,隨后吹向花園,吹向走廊……花園里的花都開好了,花香紛紛涌來,我站在那里,恍惚中,看到你從那里走來,頭戴禮帽,面帶微笑,步履輕緩。
我走在你走過的小徑上,想象著你那五年的時光里,那些清晨與黃昏,你在這兒漫步,或者站在那里,聞著花香,聽聽水聲與鳥鳴。
我看到園子里草木繁盛,橘子樹上已結出新果,還有一株石榴樹,開出了紅艷艷的石榴花……看到它們,我心中有無限的歡喜,好像你并未遠去,還坐在書房里寫詩作畫。
愛慕你的人很多,他們從四面八方趕來,要看看修繕一新的晚晴小筑。有位老人家,腿腳不便還拄著拐,她從北方來,這一路飛機火車的,昨日夜里才趕到烏鎮。她看到你在雪白的墻上,黑色的禮帽,黑色的毛呢大衣,黑白格子的圍巾,黑色的手杖……竟然落了淚。她說,讀了你寫的《詩經演》,一定要來烏鎮看看你。
走進晚晴小筑的人,都會自覺地將腳步放慢,將語調降低。來看你的人,都知道你喜靜不喜喧鬧。站在你的畫像前,用唇語讀墻上你的詩句——“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五
站在橋上,看水上的美術館,風中傳來你留在這個世界最后的一句話:風啊水啊一頂橋……這七個字,如今懸掛于美術館最醒目處,從上而下,流淌而下,波浪一般,不知涌動著多少的情思。
木心美術館,以你的名字命名,有著無限的渾然天成——原本就是你的美術館呀,只不過建成時,你已不在了,好在是你所希望的那個樣子——一個盒子連著一個盒子,每個盒子放著不同的莫扎特音樂,聽著莫扎特音樂,從一個盒子到另一個盒子。
它是烏鎮影像的一部分,最為獨特的一部分。
在我眼里,它更貼近藝術館——文學美術音樂。你的手稿,你生前出版小說集,散文集,詩集,這些放置在精致的展示柜里,供人閱覽。
你的那些畫作,我雖喜歡至極卻看不懂其中的奧妙,但我曉得,雖然你早年曾入中國美院研習西洋油畫,但你最愛的還是中國山水畫,一張宣紙,一方硯臺,一支毛筆,便能畫出山水畫的幽遠靈動的意境。
在你的美術館,不愿歸——看一卷書,看一幅畫,睜大雙眼,將臉貼近玻璃,不愿放過展示柜里白紙上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哪怕在某個樓梯的轉角,抱一本書在懷中,什么都不做,靜靜地坐著,看著一個個穿行在美術館的旅人,也是一件極為舒心的事。
一天的時間太少了,用一天的時間去靠近你,實在是太少了。單就那間圖書館,也能毫不費力地用完一整天的時間。
在烏鎮,如果時間少,可以忽略它的清晨與夜晚,可以忽略兩岸的商鋪飯館,甚至可以忽略小橋流水,秀麗風光,只有你的晚晴小筑和美術館是一定要去的。
一直想要在冬天下雪天去烏鎮。如果能在烏鎮的雪天,在晚晴小筑的小亭子里坐上一會兒,站在橋上望一望水上的美術館,陪你一起看看雪,那是我一直想要完成的事。
那一天會很快到來。
六
你的靈魂如此高貴,在文學和藝術的圣殿里,如我這般的俗世之人,想要靠近你,唯有去讀你的書。
你的書,在國內每出版一冊,我都會去買——從最早的《瓊美卡隨想錄》到后來相繼出版的《即興判斷》《溫莎墓園》《西班牙三棵樹》《素履之往》《魚麗之宴》《會吾中》《巴瓏》《哥倫比亞的倒影》《我紛紛的情欲》《偽所羅門書》《木心作品八種》《愛默生家的惡客》《詩經演》《云雀叫了一整天》《文學回憶錄》《木心詩選》《木心談木心》以及《木心遺稿》六冊。
這些書中,我最愛的是《文學回憶錄》和《木心遺稿》。《文學回憶錄》如浩瀚的文學海洋,而《遺稿》帶給我的是真實感,如同你的生命軌跡,生生不息。冬夜里,不管下雪或者不下雪,你的《遺稿》都是適合去讀的。如果能有一場雪,自然是最好的,煮上一壺老白茶,邊吃茶邊讀。
我把這兩套書推薦給一位相識多年的文友。她說我入了木心的坑,中了木心的毒。隨后她又說她也是——那些毒液,已滲入她的五臟六腑……
你的那些書,是可以讀一輩子的。我和不少文友說過,你是一束光,總會在黑暗處將人照亮。這些年,我如同身在黑暗處,憤怒、無措直至絕望,我曾在黑夜里痛哭,第二天又擦干淚痕出發,我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卸下身上的包袱,但只要讀一讀你的書,終究能釋懷一些。
你的書,大多都放在我的書柜里,我會選出一兩本放在床頭柜上,入睡前,讀一讀。我還會選一本放在包包里,在外出的途中,在候機廳,在火車上,在地鐵上,別人都在看手機刷短視頻,只有我,沉浸在你的文字里。
因為你說過:虔誠的閱讀才是深沉的思念。
七
我記得你說過:不要寫我,你們寫不好的。
我一直記得這句話。
然,自你離開后,寫給你的文章如同白雪紛紛,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文字表達對你的懷念,對你的敬意。
有一位叫做“鶴無糧”的中年男士,做了一個公眾號“塔中之塔”,以此紀念你。你的書,你的文,你的讀者寫給你的文,大多都收錄在“塔中”。在成都市大邑縣新場古鎮的一條街上,成立了一間木心藝術畫館,經常以你的作品以及紀念日為主題,舉行各種分享會。
可惜我遠在上海,若不然,我也會成為塔塔中的一員。我看到無糧先生制作的木心著作名錄,感動不已,這份心思和情懷太過珍貴。
這些年里,去烏鎮看你,讀你寫下的,看你留下的,聽你喜歡的……卻始終不敢寫一篇文給你。
我在江山文學網,固守了十三年,和一群人走在一起,讀文寫字。這篇散文,參加網站舉辦《根與魂》征文,我很喜歡這個主題,大氣正氣充滿力量又具有深度,體現中國文化內涵。
這篇散文,自然無法與那些寫給你的文章媲美。我心微茫,如愛玲一般低到塵埃里。
我寫下的這些字,是心里一直想要和你說的話。
就當這是一次獨白吧!
蔣勛先生曾說,獨白可能連心事都不是,它只是迷戀于一種現象的敘事。
是的,這是我迷戀的方式。
八
讀你寫下的句子,常常感嘆——你終是那個如粥一般溫柔的人,畢生流離紅塵,卻找不到一個似粥溫柔的人相伴一生。
可是啊,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
一個叫做“木心”的人,生在有情的日子里,死于大雪紛飛的冬天。
一個歷經人間磨難,牢獄之難后,依然是一身浩然之氣,依然活得瀟灑、體面的人。
在這個世界上,你是一個多么難得的人,活得干凈,活得通透。
那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烏鎮西柵昭明書院,你的追思會現場。我在門口遙遙地望了一眼,我知道你已在悲喜交集處,便不再相擾。
哪有你,這樣你——我,我們,像雪花飄下來那般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