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莉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醫院的，她只記得昨天哭的精疲力竭然后聽到房東在門外邊敲門邊喊，記憶到她打開門鎖的那一刻了然中斷。再醒來時眼前就是，藥水瓶，支架，還有白的瘆人的天花板。

“哎，可算是醒了，好點了沒啊?！?/p>

她感覺胃里還是有塊碳，不過是塊熄滅的碳，只是冰冷的占著地方，于是點點頭，看著坐在旁邊的房東眉頭舒展開長吁一口氣，她知道接下來這個年近五十的南方婦女又要開始一番陳長的說教。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年紀輕輕的就把身體搞成這樣，你這胃本來就不好，早說過少喝點酒，不要再吃方便面了，就是不聽。醫生說這次潰瘍都開始出血了，再這么弄下去還會影響到肝的，我認識個孩子，就是不注意吃東西，先是胃出血，后來肝衰竭，剛二十八歲就肝硬化了，你知道肝硬化還叫什么么？就是肝癌啊?！?/p>

之前她一直都覺得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自己的姥姥更啰嗦的人，見到這位謝阿姨以后才算是開了眼界。她跟房東謝阿姨見面的次數非常少，通常都是電話里聊兩句，那時候如果不想聽了可以借口有事或者假裝信號不好掛斷?，F在自己躺在病床上是怎么躲也躲不掉了。不過此時她也不想躲，那些話讓她很安心，仿佛媽媽，姥姥，奶奶都在旁邊。

“你這丫頭疼成那樣也不早點上醫院，辛虧昨天交完暖氣費我沒走遠，接到小周的電話就趕過來了，再晚點可就難說了呀?！?/p>

“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p>

“嗨，出門在外就得相互照顧不是，我說你一小姑娘家，陪老板飯局就別喝那么拼命了，喝酒是他們男人的事，他們喝醉了，什么都不管了，你可得小心著點啊。”

“這不是跟老板喝酒喝的，我都辭職了?！?/p>

“那你這是怎么搞的？”

她啞口無言，心想總不至于說是喝傷心酒喝的。

“就是……懶了下，吃方便面吃的?！?/p>

跟家里交代自己胃病問題的時候她就總把責任推給方便面，這個病確實是吃方便面吃出來的，不過總好不了還是跟喝酒有關。這個沒辦法，方便面可以不吃，酒可不能不喝。

“女孩子家，做飯可不能懶啊。哎，我那丫頭現在炒個雞蛋都不會，嫁不出去啊…..”

謝阿姨苦笑著搖了搖頭，那黝黑的臉上皺紋一道一道的，像土地的裂痕。她記得謝阿姨老公在老家，女兒要比自己小一歲，在國貿上班。他們把六環邊上的二室一廳租出去，在四環邊上貼錢租了個只有三十幾平的一居室，現在最操心的就是女兒還是單身。她覺得如果謝阿姨是自己的老媽，天天在身邊講這個問題，不出一個星期自己就會瘋掉。

“哦，對了，我去問問醫生看你現在能不能吃東西了，回來再說哈?！?/p>

看著那精瘦的背影，她衷心希望回來不要再說單身的問題了。

雖然周凡早就給房東打了電話知道胡莉莉只是胃病，而且已經送到醫院，可還是一路卡著超速的危險趕了一千五百多公里。到醫院時天已微亮，半夜他就在車上瞇了一會。他頂著一副熊貓眼穿過門診部那棟三層小樓，走進住院部那棟十二層的大樓。腸胃科在第九層，剛下電梯他就看到房東謝阿姨從一間病房里出來。

“人已經醒了，沒啥大事?！?/p>

說是這么一說。他還是被拽著袖子拽到一旁，顯然這番訓斥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你怎么搞的，人家小姑娘病成那樣你還往外跑?！?/p>

“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p>

“你小子不是心挺細的么，這都沒發現啊?！?/p>

他還想繼續辯解，但是想想辯清楚了也對自己沒什么好處，所以只好點頭認錯。

“哎，我看你們啊，就是成天顧著自己，都這么大的人啦，該學會給別人考慮考慮了。你呀有空多帶人家出去玩玩，逛逛街，別老憋在屋里寫東西。悶久了要得抑郁癥的，那病可不好治啊。我有個老北京朋友，他家孩子十六歲得的抑郁癥，差點就毀了，吃藥沒用，后來還找了道士，氣功師什么的。那些東西可信不得啊?！?/p>

周凡點頭如搗蒜。似乎什么朋友都有的謝阿姨不管是什么事都能扯到天南地北去，這種神奇的口才似乎變相證明世間萬物都存在一定聯系。不上養生堂和金牌調解去當嘉賓實在是屈才。

“我說啊，你們結婚以后可千萬別再這樣了啊?！?/p>

“嗯……嗯？結婚？什么結婚。”

“??？你跟小胡還沒打算結婚嗎？”

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是身處不同的時空維度，或者謝阿姨的大腦連接著其他平行世界。在另外一個世界里自己是要跟胡莉莉結婚了。

“沒啦，我們都沒在談?！?/p>

“你們兩個單身的住了這么久了，都沒談？”

謝阿姨盯著周凡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盯了一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然后小心翼翼的問道。

“我說，你小子，該不會是彎的吧？”

他感到臉開始抽搐。

“謝阿姨…..您還知道這個詞哪，挺潮啊?！?/p>

想到接下來要聽一個中年婦女扯同性關系問題，他腦仁隱隱作痛，趕忙應付兩句走進病房。胡莉莉正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沒有關心誰推門進來。

“好點了么？”

“好多了，沒什么事。”胡莉莉淡淡的回應了一下，末了還補上一句?！岸嘀x，關心?！?/p>

周凡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么把這話接下去，他一開始以為胡莉莉不會理他。想了半天沒想出來，于是他只好搬起把椅子坐到胡莉莉跟前，而他剛坐下胡莉莉就把臉轉向了另外一邊。他尷尬的坐在那里，手指不停攪動，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道歉還是解釋一下。

過了好一會胡莉莉把臉扭過來問道。

“你找到她了么？”

“沒?！?/p>

“是因為我的關系嗎？”

他看著那雙疲憊又冰冷的眼睛猜不透胡莉莉這是在責怪，還是說真的覺得自己礙了事。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我認識她大概是在三年前了吧，我是挺喜歡她，不過那時候她就已經結婚了。她也就是把我當個弟弟什么的。我也沒說往后我功成名就了回來找她。一個月前，她離婚了，從北京回了老家。我以前答應過，如果她發生這種事就去找她。現在發生了，所以我去找她?！?/p>

他想把事情弄得簡單，所以用最簡單的因果關系來解釋。而胡莉莉聽完轉頭看向了天花板，他能看到她的眼睛在不停閃動，他想去握住她的手，但那支手縮回了被子里，過了好一會，她重新轉過來用陌生人的口吻問道。

“如果你找到了她，你打算怎么辦呢。”

周凡想過這個問題，但卻從來沒有想出過答案。他有深海恐懼癥，每當這個問題從腦海中出現時，他都感覺自己正在沉入一個深不見底的海溝，在那深邃的黑暗之中，無數只怪獸張大巨口等著將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