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文/文度

馬幫是隨著故鄉的各大山頭那些茂密的樹木像一陣風倒下的時候來到的。好幾年前那些山頭還綠意盎然,奔走著各類飛禽走獸,父親喜歡玩槍,時常邀我一起去打些獵物,或自家留著,或賣些錢以補助日常的開銷;這僻壤里實在找不出什么賺錢的法子,土地種出來的糧食只夠一家人一年的吃,還得節約,趕上旱情或什么災難,大多只夠吃個10個月,甚至趕上青黃不接的年月,村子里出去乞討的也有。但是現在這些日子漸漸少了,村子里也富裕了,有的家里買上了彩電和電話,還有的蓋了兩層的磚房。

我家也是這個時候富裕起來的。父親也很少去打獵了,一是:因為上頭緝槍,父親老實巴交地把槍送上去了。二是:我家里現在也富裕起來了,山頭的樹木也不見了,那些野物當然也不見了,只是偶爾我還能在狹窄的小路上碰到兔子,以前都是成群的,現在它們都很孤單了。就像我,村子里和我同齡的孩子大多不和我一起玩,他們嫌我笨,總是跑在后面,偷別人的東西,總是被抓住,連累他們;他們愛鬧,開女孩子的玩笑,搗碎人家的農作物、偷雞蛋、偷小狗、吃蟬、殺死鳥兒……

直到馬幫的到來,他們其中有一個年紀很大的,大概60來歲吧,頭發花白,抽自卷的大煙,他總是找我說話,他叫老悶,別人都這么叫他,至于為什么叫他老悶我就不知道。馬幫來這里主要是搬運那些被砍伐的樹木,一節一節被他們運走。先是用馬匹運到公路上,然后用汽車運到碼頭,再用大船運到別的地方,總之很遠。這些我都是知道的,但是老悶還是不厭其煩的一件一件告訴我。他還說這里真好,還能有那么多的木頭。有一次,他看見一條溪流,里面有很多魚,他就驚奇地告訴我,他很久沒有看見魚了,這里有樹木還有魚,真好。

我沒好氣地說:“你看不出來啊,這里窮鄉僻壤的,汽車少見,連個火車都看不到,去一躺城里,要走好半天的路呢。”

聽我這么說,他笑了笑,說:“下次你去城里,我讓你騎著我的馬去,行不?”

一聽到騎馬我心里就高興,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馬啊,更何況騎馬呢?我說:“真的?”

“真的。”他又笑了笑。

我問他:“他們怎么叫你老悶啊,你姓什么?”

“我姓陳,陳默。”

“他們怎么叫你老悶?”

“誰知道呢,他們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反正我不在乎。你什么時候去城里?”

“我不知道,我去城里沒有什么事干。要不你現在讓我騎騎你的馬吧。”

他的馬是白馬,全身白色的鬃毛,高大雄壯,美麗絕倫,脖子上戴著一個銀色項圈,在如白雪的鬃毛中閃閃發光,能發出叮當的響聲。我一下愛上了這匹白馬,但我不敢靠近它,它搖擺著頭顱,從鼻孔里發出很粗的氣,它嚇到我了。它全身都在抖動,后蹄旋轉著,這個時候,老悶呵了一聲,馬安靜了下來,但是它并不讓我親近。

“老悶,你的馬不肯讓我騎呢。你還說讓我騎,騎個鳥啊。”

老悶沒有回答,他把一把稻草放在馬槽里,他看著白馬咀嚼著稻草,臉上閃著異樣的光芒。

最后,他說:“等等吧,它會讓你騎的。你要和它親近。等等吧。”

“怎么親近?它不讓我近它的身啊。”

因為我家修了很大的一個柵欄,而且門前有一個大池塘,馬幫的人一來就看上了,他們的馬有休息和飲水的地方了。他們找到我的父親,告訴來意,說他們要借宿到我家,可以開不錯的價錢,還有,如果能找個人幫他們做飯那就更好了。他們總共來了十一個人,父親看了看情況,沉思了一下就答應了他們。我家還有一棟兩層的木質樓房,是爺爺時代建的,沒有拆掉,所以父親安排他們住在里面,很寬敞,里面還有一些現成的東西,而且母親也答應了給他們做飯。他們都很高興。其實父親是有一些想法的。

馬幫是跟隨一個“包頭”來的,他們都叫他謝老板,50多歲,和老悶差不多,但是老悶看起來老多了;謝老板是退休干部,以前是林業局的局長,現在做販賣木材的生意,輕車熟路。那些馬幫之所以愿意跟著他干,是因為他能弄到指標,而且在上頭有關系,雖然他精明而吝嗇,但他們也愿意跟著他,跟他就有活干,有活干就有錢賺,賺得少,總比沒有好。老悶這把年紀還跟著他們干,還不是想賺點錢。謝老板也住在我家。他和馬幫的人不再一起住,父親給他安排在我的隔壁,那里有扇窗戶,能看見西山的風景,遠望去,那里有一條平靜的小溪。他總共給父親800塊錢,還帶伙食水電費等等,我說太少了,可是父親說已經很多了。后來,父親也跟著他干了。謝老板來這里是為了買山頭,買了山頭便砍伐樹木,這里面需要很多的程序,也需要很多的人手,他看父親是老實人,所以讓父親跟村民談生意,他自己安逸的休息。父親常常跑這里跑哪里,風塵仆仆。

父親把自己的山頭帶頭先賣了,得了一筆很大的錢,父親和母親高興壞了,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啊,一萬!村民們也爭先恐后的來找謝老板,當然這些事都是父親去處理,謝老板只傳達給父親,由父親傳達給他們。這個時候整個大山都活過來了。

機器的轟鳴聲從早到晚,一直從這個山頭響到那個山頭。馬幫的人也忙活開了。很多村民也跟著謝老板干,伐倒的樹木,需要砍去枝枝節節,產皮,鋸成一段一段的,這需要很多人手呢。他們停下手里的農忙,都跑到山頭伐木,唱著歡快的號子。小孩子也都跑去看熱鬧,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大、這么熱鬧的場面;以前看露天電影的時候,也沒有出現過這么大的場面啊。這個山頭也響,那個山頭也響,而露天電影只在晚上,里面打仗的場面都沒法親眼看見,現在不同,他們可以跑到鋸木工人的后面,看電鋸怎么把一棵碩大的樹木頃刻鋸倒;之前,他們看過父輩們,用斧頭、鋼鋸子,一斧頭、一鋸子的緩慢節奏,那多沒有激情,現在,機器轟鳴,震天響,飛禽走獸都嚇得屁股尿流,他們一邊喊加油,一邊像狼一樣嚎叫。

我失眠了,我整日整夜的沒法睡覺。

老悶和我說話,我心不在焉,對那匹白馬也失去了驚奇。老悶在吃過晚飯的時候,就坐在石頭上,他的馬站在他的身邊,老悶時常給馬喂一些草料,有時候他也叫上我,說:“你給馬喂草料吧,這樣它就和你親近了。真的,你試試,以后它就讓你騎了。”

我從我家牛欄里抱出一捆稻草放在白馬旁邊,我一小把一小把地喂進它的嘴里,它高興地吃了,有時候發出奇怪的聲音,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它怕我,它發出響鼻,但是老悶,苦笑了笑。我又一小把一小把地喂養它。

“我說,老悶你怎么老是那樣笑什么啊,我不明白。”

“我說,老悶我什么時候能騎上它啊。”

“我說,老悶你們為什么要到我們這里啊,我整日整夜的失眠呢。”

“我說,老悶,你不要老是笑啊。”

老悶聽著我說這么多,他一句也沒有說,他只是笑了笑。我覺得他有些神秘,又有些沉悶。他摸摸馬的額頭,輕輕地拍拍,有時候他抱了抱馬的脖子,回頭對我說:“馬是最懂人性的。”

“狗才懂人性呢,”我說,“我家里那條來福,它最聽我的話了。它是我撿回來的,所以叫它來福。”

“只有白馬最懂我,我舍不得讓它做苦力,可是我又要它做苦力。”

這是什么話,馬本來就是做苦力的嘛,不讓它做,那讓它天天玩啦,馬是畜生,像牛,它必須耕田,馬必須運貨。我說:“馬就是讓人使喚的嘛。”

老悶一遍一遍地撫摸白馬,而白馬像一個小孩子似的順從地迎接著,仿佛迎接著美味的糖果。“白馬跟我好多年了,我不能賣給別人,別人會用皮鞭抽打它,讓它做最苦的活,不給它草料,最后它很快會死的。它會死的。”

“誰都會死的,又不是誰能長生,要是能長生那多好呢。”我說。

“白馬不能在我之前死去,所以我不能把白馬賣了,他們狠心,白馬就會死的。你知道白馬多么漂亮嗎,白馬能和我說話呢。”

老悶像自言自語。這個時候我仿佛是多余的。我喊:“老悶,我們去玩牌。他們都玩牌去了,玩炸金花,五毛錢的底,去不去?”他像沒有聽見似的,我又喊:“天都黑了,我們去玩牌吧。到底去不去啊?”我用手電筒晃了晃他的眼睛,這個時候他才唔的一聲反應過來,馬突然嘶鳴起來,那聲音充滿了異樣的東西。我全身涼透了。

我狠狠地罵了句:“他媽的,你想嚇死我啊。”我就去看其他馬幫的人玩牌去了。他們有時候會給我加一個底,讓我也過過癮。有一次我一把贏了好幾十塊錢呢,我高興壞了,真他媽的過癮。父親也和他們一起玩,但他不給我錢,他不讓我玩,但是我有辦法,馬幫的人都喜歡我,他們都讓我玩,而且輪著給我打底。謝老板他是不給我打底的,我也不要,我不喜歡他。他同我們一起吃飯,馬幫的人另起爐灶,母親既要給我們做飯,也要給馬幫的人做飯,這樣,母親就忙活了。他還要酒喝,他吃肉比我還能吃,我吃到第二碗飯的時候,肉就沒有了,只剩下蘿卜白菜了。真他媽的。

玩牌的時候,他們會說很多笑話,有一些黃段子,雖然我不大曉得,但我還是知道一些的。我知道毛二的老頭和瓜家的寡婦有一腿。我還知道,毛二的姐姐奶子上有一顆紅痣,我不是偷看的,是她自己讓我看的,她說:“李——斯——,你看看這上面是什么東西。”我還摸了摸,軟軟的,我說,“是一顆紅痣。美人痣。”她就笑了。我已經11歲了,我知道很多哩。

謝老板說:“你們跟著我混,保證你們有好處。你看,馬彪那幫人,他們跟著劉頭干,他劉頭算什么啊,劉頭還要從我這里弄指標呢。我要多少就能弄多少,我上頭有關系,啊……”

大多他們都是吃飽喝足之后,酒意仍在,說起話來就格外的好聽,也格外的真實。他們聽了謝老板的話,都一起點頭,“我們算是跟對人了,謝老板,他是林業局的局長啊,管的就是這塊。如果別人,在通關這方面就要吃盡苦頭,而謝老板,他上頭有關系呢!說一句就行了,我們可算是有福了。”大家都一致認同。謝老板還借著酒勁說:

“不是我吹,劉頭如果不是我,他能干這行嗎?……他還和我翻臉,馬彪竟然還跟著他干,他媽的,我要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就上次,劉頭的兒子還過來求情,說通融通融讓那一批木材放行吧,堆在庫里讓人發慌呢。哼,不是我一句話的事兒,現在倒搶我看上的東西,他是那塊料嗎,和我爭的人還沒有出世呢!……”

“是是是,別人哪能跟您比啊,他們也不照照鏡子看看,……”父親也這樣附和著。我看不慣,我對謝老板說你這是腐敗呢,犯法呢!我不知天高地厚。人們都說這叫:童言無忌。他肉嘟嘟的嘴張大,說:“腐敗怎么了,犯法怎么了,現在就是看誰有關系,誰有權利……”我不說了,我發到了一副好牌,我跟錢了,仍下五塊錢——我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我就把牌死死的捂住。謝老板看著我的樣笑了。

“我跟五塊!”

“我也跟五塊!”

有人也應到,狡猾的笑聲。老虎的牙齒,狐貍的皮,貓頭鷹的眼。

我的心里有些緊張了,我看了看我的牌,又看了看我的牌,“我再跟五……”

馬幫里的一個人說,讓我看看,給你把把關,我把牌給他看看,他說:“還跟個屁啊,扔了吧!”

中途有人給馬喂食,但很快又回來了。深秋的天氣,晚上莫名的冷,甚至下著白白的霜。我吃橘子太多了,我出去撒尿,還看見老悶坐在馬旁邊。撒完尿我走到老悶前面,給白馬喂了一把草,它搖搖頭,不吃,用前腳踩著馬槽,弄得當當響。老悶咳嗽了一聲,夜顫抖了一下。老悶說:“輸完了?”

“我那是不想玩了,全砸給他們的。”

老悶笑了笑。要站起來,但是老半天站不起來,他說:“拉我一把。”我伸出手,把他拉起來,他說:“多么健康的手啊,多么有力量的手啊。”

“放屁。你怎么還在這里,冷死人了,馬又不能說話。”我說。

“馬怎么不能說話?馬能說話,你不知道,我常常和馬說話呢。”老悶不看我。

“神經病,馬怎么會說話呢?”我不服,“你讓你的馬說話讓我聽聽。”

“你聽不懂。”

“我怎么聽不懂,老悶,你就聽得懂嗎?”

“我常常和馬說話呢。”

“老悶,你真的聽得懂?那你問問,我什么時候能騎它?”我繼續說。

老悶抬頭望了望天空,星星璀璨。老悶說:“你自己問吧。你聽懂它的話你就能騎了。”

“老悶,你耍我吧。”

老悶不理我,老悶給白馬倒了清水,放了一些草料,然后一級、一級走上房屋,睡了。期間他轉過身給我50塊錢,他說:“你幫我玩,贏的錢我們五五分賬。”

我也跟他們一起去上工。我跟在馬幫后面,看他們怎樣上貨和卸貨,怎么趕馬。他們上好貨之后,一起走,連成一串,唱著號子就走了。我跟在老悶后面,而老悶卻走在馬幫的最后。老悶的馬上的貨比其他的馬少,我看見比老悶的馬小的都上那么多的貨,走步飛快,不用人拉著,自己直接就走去了;而老悶的馬比較慢,老悶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像怕馬摔到山谷里似的。我就喊:“老悶,你的馬看起來不錯,但是沒有什么真本事哩。你看人家的那匹小馬,都比你的馬拉的多,而且快。”

老悶是不生氣的,我從來沒有見過老悶生氣,馬幫里的人也這么說,沒有見過老悶生氣過,就連年輕的時候,老婆跟別人跑了也沒有生氣。我想老悶有點問題吧,悶聲悶氣。不知道和別人狡詐。聽我說話,老悶就回頭看看我,繼續趕馬,抬頭看看天空,說:“你不知道馬,馬自己知道,馬背那么重的東西,它只有快點到,才能減輕一點痛苦;它們只知道拼命的干活,只知道快步向前,它們不知道停下來告訴主人卸一點貨。我的馬告訴我,讓我多弄點貨,可是我不。”

我說:“你傻啊。”

老悶兩天的活才能抵上他們一天的活,所以老悶賺的比他們更少。謝老板都對他有意見呢。但老悶不在乎,他說:“馬最懂人性了,人卻不懂馬。生命懂得人,人卻不懂生命。”跟在老悶身后是沒有什么樂趣的。我要搶先跟上他們,他們能說很多故事呢?,還說黃段子。我于是說:“老悶,我要聽故事去了,你慢慢趕吧。”我就要搶路了,往往老悶抓住我,說:“你不要去,我同你談話,我想跟你說說話,說話就是故事哩。你得跟白馬親近親近,它會讓你騎的。”

我當然不樂意了,我跟老悶在一起的時候,他說的那些話我都聽不大懂,像不是說給我聽的。而且過去這么久了,我還是近不了白馬的身。我早就騎上別人的馬了,我騎過老山頭的,我騎過愣二的,我騎過馬平的,我還騎過馬幫領頭的,他叫王勝,屬狗,人家叫他狗勝子。我說:“我騎過他們的馬了,你的白馬我連近身都難,我還給它喂了那么多的草呢。”

“他們的馬都被他們打怕了,不敢倔,他們的馬就像一匹匹死馬。我的馬是和我做朋友,它自愿幫我做活,它是我的朋友。你知道嗎?”老悶苦惱地看著我,我一想,不錯,我是看見愣二的馬背上這里一塊傷痕,那里一塊青的,拼命三郎的馬背上,現在還有一個很大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呢,蒼蠅飛在周圍。拼命三郎曾自己告訴我,他已經打死一匹馬了,讓他賠錢了,最后把它的肉埋了。我的確沒有看見老悶打過馬,他連馬鞭都沒有,他只有一個趕蠅虻的雞毛撣子,時刻揮舞著。但跟在老悶后面確實沒有樂趣。我說:“在你后面沒有樂趣。要不你講講你以前的生活。有趣我就跟在你后面。”很多時候老悶就不說話了。他老講他的白馬,我耳朵都起繭了。

今天老悶想了想說:“好,給你說說,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說給你聽。”老悶問起我來了。

“嗯,說說你的家鄉,那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鄉離這里很遠很遠,那里沒有茂密的樹木,沒有婉轉的鳥鳴,沒有汨汨的泉水,也沒有小溪和魚。這里真好,什么都有,就是沒有馬,沒有馬多好啊,看不到鞭子,看不到馬做重活,看不到樹木伐倒……”他看著我,像看神秘的河。

“沒有馬就好嗎?牛也一樣做重活,人也一樣做重活。而且現在你看,他們在伐木呢。”老悶沉默了。我說:“你再給我講講,講講外面的生活。”

“啊,”老悶晃神兒似的,“外面的生活,外面的生活真亂哩,亂七八糟的,亂,亂,亂……”我越聽越郁悶,什么亂啊,他們都說外面很精彩呢……

“我給你說說白馬吧,它聽得懂我們的話呢。”

我說:“老悶,你說的太沒意思了,我要走了,跟在你后面我都要悶瘋了。”我不等老悶反應過來我就跑了。

追上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往回趕呢。天空越來越沉悶了,云層翻卷著,樹葉就落了,像下雪一樣。天空里響著烏鴉的哀鳴。

他們要回去了,我也跟著他們就回去了。老悶一個人還在沉悶的天空下慢慢走著。他們把馬匹安置好,挑水的挑水,洗臉的洗臉,有的坐在院子里抽煙,那些草煙很厲害,我抽了一口頭就暈乎乎的,他們就笑我。母親的晚飯做好了,老悶才出現在池塘邊飲馬。把回家的雞群擋在了暮色之中。

周圍的山頭漸漸荒了,從這個山頭可以很清楚的看見那個山頭上那些被砍伐的樹木的根部露在外面,圓圓的,像一些點,又像一些洞,更像是一些陷阱。那些鳥兒,那些兔子,那些野物再也看不見了。

有一次,我跟父親他們到一個山頭伐木,電鋸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大地,回聲像水波一樣一圈一圈蕩了很遠,要等到深夜,電鋸的聲音才慢慢平息。它們像一群怒吼的獅子,要吞噬所有的獵物。這個山頭我很熟悉,它叫馬度山——雖然這里沒有馬,但是名字里從來不缺馬。這里有叫馬莊的,有叫馬坪落的,有叫綠馬的,有叫……反正名字里從來不缺馬——我和父親以前來過這里很多次了,我們借著月光,穿行在綠色蔥郁的小徑上,聽著蟲鳴,還有螢火蟲閃著星星的眼睛。這些小徑有時候像迷宮使你著迷,父親去打獵的時候,我就呆在這些意境里,睡意來了,我就躺在大地上,很快就安然入睡了。這是多么幸福的事呢。

現在這里變成了荒山,馬荒山。

一陣風就能把整座山吹走。

我對老悶說,這里像不像你的家鄉啊。他說,有點。笑了笑,我竟然看出了渾濁的光芒。老悶說:“你長大想干什么?”

這個我倒是沒有怎么想,我就笑了笑。我說:“外出闖闖,學見識,長智慧。回來抱孫子。我爺爺就是這么過的。”我說完自己就笑了。嘿嘿。

老悶沒有笑,老悶說:“你做我的孫子吧,我把白馬送給你。”天空的外套漸漸開始滑落了。

在回家的路上,老悶一直沒有說話。

吃過晚飯,老悶又坐在白馬旁邊。雖然白馬不讓我近身,但是它真的很漂亮,它的毛多白啊,它的毛多順啊。我喜歡它。我想象自己騎著它多么威風,奔馳在故鄉的山頭,那里是綠色的海洋。但那是夢境,夢境漸漸遠離我了。我又抱了一捆稻草,我說:“白馬啊,我給你喂草,天天給你喂草,你對我要像老悶一樣。啊。”我一把一把喂進它的嘴。老悶說,我去卷個煙,坐一會兒,你就喂馬吧。他顫巍巍地走了。帶走了一個寒秋。我試圖摸摸白馬的嘴巴,但是它抬起來了,我給它倒些水,然后又喂草。我慢慢站起來,我觸摸到了它的脖子,多么健壯的脖子啊。它突然退后了兩步。看著我,我把草放進它的嘴里,它不吃,望望老悶,老悶遲遲不來。

我小小的心靈感到驚訝。

我愣了一會兒,然后走開了。我喊老悶,老悶,你的馬不吃我喂的草。

老悶說:“等我這里做完了,就把馬送給你。你要和馬親近親近。”老悶不理我也不理馬,兀自走到房子里,睡了。

我又回到馬槽旁邊,把玉米和糠攪拌的食物倒在馬槽里,我坐在石頭上,看著白馬,等待黑夜的降臨。

我說:“白馬啊,我天天給你喂草,你讓我騎騎吧。我會天天給你喂草的。就像老悶。”

白馬搖搖頭。俯下頭,吃草。我拿一把喂它,它吃掉了。發出清脆的響鼻。我說:“你聽懂我說的嗎?我會比老悶更好的,他讓你做苦活呢,我就騎騎你。”

月亮露初半邊臉來了。

老悶給我的錢我全部輸光了——老悶不止一次給我錢——我覺得他們都非常狡詐,我總是輸給他們,我不玩了。我幫老悶看看馬,其他的馬也都在不遠的地方,我也給他們喂食喂草,它們真苦,一天運貨,到現在還要挨冷和蠅虻的噬咬。我聽到它們的嘶鳴,在夜空下響徹大地。

月光全出來了呢。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撫摸著白馬,它那柔軟的鬃毛,光滑漂亮,那個銀色的項圈在月光下熠熠發光,它搖搖頭,發出美麗的鈴聲。它低低地舔我的手,偶爾嘶鳴,有時候它轉著圈子,像表演什么,我拿手電筒晃它,它跳得更歡樂了。

這晚我又失眠了。在天空魚肚白出現的時候,我沉沉地睡下了。母親叫我吃早餐我沒有起來,直到中午才起來。天色灰蒙蒙的,像要下雨了。烏鴉從高空俯沖下來。

等老悶回來的時候,雨已經下得很大了。他疲倦的從遠山走下來,慢慢的往我家里趕,他被雨淋透了,白馬也有了咳嗽。回家之后老悶感到冷浸滿了肉體。母親給他做了姜片和辣椒湯,讓他喝了,也沒有什么反應,直到最后,老悶把飯全吐出來才安靜,慢慢地睡下了。

第二天天放晴了,老悶沒有起床,其他的人都早早的上工去了,老悶一直沒有響動。白馬站在院子里嘶鳴,它顯得忐忑不安,馬槽里還有很多食物,旁邊還有我放的稻草,沒有絲毫的凌亂。我走到白馬旁邊,輕輕地撫摸它的脖子,撫摸它的額頭,它舔舔我的手,漸漸安靜下來,我抱住它的脖子,我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沖動,它是我的,對,馬是我的。

太陽也升起來了,老悶還沒有起來,母親讓我看看老悶,我走上樓,看見老悶躺在床上,呼吸平穩,我想老悶好過來了。我叫他:“老悶,老悶,我能摸白馬了,我真的能摸白馬了,這樣我是不是可以騎它了?”老悶動了動身體,轉過來,笑了笑。說,“是的,你可以騎它了。以后我送給你,你就只能騎它,不能讓它做苦活。”我狠狠地點了點頭。老悶又說:“你做我的孫子吧,我連馬都給你了,你做我的孫子吧,我做活得的錢,以后都給你。”

這我沒有答應,你要送我馬就送吧,為什么要我做你的孫子呢,你難道沒有兒子孫子嗎?我望著窗外的太陽,說,“老悶,起來吧,我們騎馬去,今天謝老板放你假了,你不用上工。”他一動不動,他嘆了口氣,望望窗外的陽光,眼睛閉上了。我說,“老悶。走吧,很晚了。快點。”我有些急躁。但是老悶什么也沒有動靜。我不理他了,我走了。我咚咚地跑下樓了。我跑到馬幫里,跟在他們后面。

“你們還有多久就要走了?”我問他們。

“這里的木材運完就走。差不多了,最多兩個星期吧。”

“你們還會來嗎?”

“哈哈,這里沒有什么東西了,我們還來干什么?你這小屁孩想干什么?”

“我也希望你們不要回來了。你們的馬怎么辦?”

“到其他地方拉貨,之前我們去過很多地方了,很遠很遠的,你聽都沒有聽過。”

“老悶他沒有孫子嗎?”

“老悶,哈,他的老婆跟別人跑了,哪里來的孫子。”

我不再問了。我聽他們講闖南創北的生活。其實我沒有聽進去,我在想一件事,老悶沒有后代。可老悶是那里的人呢?經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我厭倦了,我一個人跑回來了。我跑到老悶的床前,老悶還沒有起來。我說:“老悶,你是那里的人?”他沒有回答。但是他坐起來了,慢慢地穿衣服。又望望窗外,陽光打在樹葉上,樹葉簌簌地落下來。又一陣風吹過,葉子被風帶向了遠方。再也回不去了。

又過了一天,老悶仍然沒有去上工。老悶帶著白馬走出院子了,我跟在后面。我已經厭倦了馬幫的談話,同伴們遠離我,我沒有地方玩,只有老悶說要把白馬送給我,我跟在白馬后面。其實老悶不知道要去那里,老悶說,我們去哪里,我說去溪邊吧,那里平坦,并且還有魚,對,我們拿著釣竿,我們去釣魚。老悶顯得很高興,說,好,好,我們去釣魚,我好多年都沒有釣魚了。我們忙活了一陣,帶上魚餌,帶上父親的釣竿,我們出發了。

太陽像老馬似的一腳一腳奮力地向另一邊爬,偶爾在樹梢上休息,嚇走了鳥兒。走了一段路,我說,“我騎上白馬吧,它肯定愿意。”老悶沒有說話,疾步向前走去,他把馬的韁繩丟給我,馬鞍是現成的。可是我怎么上去呢?

“老悶,我怎么上去呢?”

“上不去,就別騎了。”老悶微弱的聲音。

“不騎就不騎,我騎過好多馬了。”我嘀咕著。跟在老悶后面,白馬跟在我后面。秋風一陣比一陣涼。

溪水很平靜,但是看不見底,我以前曾和父親來釣過魚,很大的一條一條,它們跳躍在盆子里,仿佛很高興似的。我和老悶找到好地方,我們放釣,然后安靜的等待。白馬自己在溪邊晃蕩,有時候伸長脖子張望,有時候俯身飲水。望見和自己一樣健壯漂亮的白馬。它搖搖頭,銀色的項圈發出歡樂的鈴聲。

我其實沒有耐心等待魚的上鉤,我注視著白馬,白馬逃不出我的視線。我說,“你真的把白馬送給我?”

老悶沒有看我,靜靜地盯著浮標,說:“真的。”

“那你什么時候給我?”

“很快了,很快了。”

老悶拉上了一條大魚,老悶卻并沒有高興,他把魚取下來又放回去了。我喊:“老悶,你怎么放了啊,那么大的一條魚。老悶,你真笨哩。”老悶不理我。我也不理他,釣著了魚又放了,哪有這樣釣魚的啊。可是魚偏偏不咬我的鉤,只咬老悶的,我很氣。老悶說:“你當我的孫子吧,當我的孫子,我就給你魚,并且以后我的錢都給你。白馬都給你了。你當我的孫子吧。”我生氣了,我說:“我自己釣,不要你的。”

老悶又沉默了。靜靜地望著浮標。

老悶很多天不去上工了。有時候坐在白馬旁邊,有時候帶著白馬在周圍轉轉,沒事就把我叫過去,說一些神神秘秘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厭倦了,有時候他叫我的時候,我裝著沒有聽見,然后跑到山里去了。

回來的時候,老悶還坐在那里。樹葉都落光了,只剩下硬硬的枝條,我想冬天要來了吧。我看見老悶的頭發像雪一樣白,像白馬的鬃毛;眼神憂郁的望著白馬。白馬嘶鳴,老遠都能聽見。我說:“老悶,冬天要來了吧,雪就來下了。我們在雪天騎馬好不好?”

老悶抬頭,拉著我的胳膊,說:“多么健康的手啊,多么有力量的手啊。”我坐在他旁邊,看看白馬,摸摸它的鼻子,它發出高興的聲音。老悶說:“你喜歡白馬嗎?你喜歡他,我就送給你。”

我說:“喜歡,當然喜歡了。”

“可是我要死了,你當我的孫子吧。我要死了。”

我先嚇了一跳。我說,“你怎么能死呢,你活得好好的。”

“我快要死了,我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你。我真的就快要死了。”

我走開了,我看他是瘋了。我的腦子里滿是:“你當我的孫子吧,我快要死了,你當我的孫子吧,我快要死了……白馬給你……”

人們發現老悶沒有回家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他們也沒有發現白馬。我們隨便找了一下以為他又去玩了。又過去了一天,仍不見老悶和白馬。這個時候我們才真正的焦急起來。

是我最先發現老悶的,老悶浮在溪里,白馬站在旁邊,我叫白馬,它就嘶鳴,漸漸它的聲音里面冒著血絲,最后終于發不出聲音了。人們把老悶撈上來,過了幾天就把老悶埋在了一個山頭。開始白馬始終不吃我喂的食物,水也不喝。站在老悶的墳前,整整站了一天。第二天它自己回來了。我很高興,我喂它食物,它都吃了,很餓的樣子。吃飽之后,它舔我的手指,舔我的臉龐。

我抱著馬的脖子,它安靜的一動不動。最后它俯下身,全身跪在地上。我騎上去,它站起來,等我坐穩之后,它就奔跑開了。像風一樣,我感覺整個世界在倒退。對,就是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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