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當我們面對“工作”,似乎很多人處于一種失落又無力的狀態下。
回顧這一整年關于“工作”的討論,似乎都將“工作”逐漸推向了“人”的對立面。“生活”變成了工作間隙時的奮力喘息;越來越少有人再自稱為“追夢者”,將工作視為達成理想與實現自我可能性的途徑。
我們不禁想問:這世上還存在讓人“快樂”的工作嗎?“工作的異化”是否成為了一種必然?占據我們大量時間的工作,如何成為實現尊嚴與志趣的旅程?
繼《2020,何以為家?》之后,我們選取了“工作”這一與日常息息相關的話題,作為回顧這一年的另一切面。本期文章,我們采訪了五位年輕人,回顧了這一年他們關于工作的經歷與試圖跳出的困境。
五位采訪者中,有人的職業成為了疫情影響的重災區,在不斷嘗試中重建生活的方向;有人經歷了“工具人”的覺醒時刻,不再將工作視為自身唯一的支柱;有人選擇從系統中撤退,犧牲了安穩的保護傘,尋求更具意義感的工作;有人成為了自由職業者,在這個不確定性加劇的年代勇敢找尋著更多的可能性。
我們將這些受訪者的故事與今年年輕人工作的普遍境遇聯系在了一起,從年輕人的視角講述他們這一年的經歷,摸索-覺醒-撤退-尋找出路,我們想要透過他們對于工作選擇和經歷的所感所惑所思,嘗試理解這一代年輕人的精神癥候,以及對身處社會結構中的自我定位。
2020即將過去,希望這些個體的故事能幫你回望這一年,年輕人陷入的困境與對于工作本身的反思,我們也希望在“戲謔消解了深刻,理論隱藏了具體”的當下,這些年輕人所經歷的迷茫、堅持、反抗、與大膽一試,能為我們提供反思的機會,讓我們對于未來和自我的想象力不再匱乏。
在「迷霧」中摸索
疫情使上千家企業被迫關閉,也使眾多與「線下」息息相關的行業面臨困境。無數的年輕人失去了原有的工作,或被迫跳出原有的行業找尋新的機會,在自己原有的盲區中慢慢摸索出未來的可能性。
3月,一直在北京從事活動執行工作的小七,在疫情隔離期間向公司正式提出了離職申請。
因有武漢的親戚趕來過年,小七一家人立刻成為了疫情中被重點監管的對象。漫長的隔離期雖然難熬,卻也為本分散在各地的家人提供了一段難得的團聚時光。
然而,需要提前在線上辦公的小七,與家人逐漸產生了一種脫節感:電話會議一開就是一上午;當其他家人聚在一起溫馨地聊天、看電視時,她卻要一直忙于領導布置的各種任務。陪伴家人的需要漸漸超過了這份工作在小七心中的價值,最終她提出了離職的申請。
這個在當時看來有些突然的決定,在后來被小七視為趁早的“跳車”。疫情的反復無常對她原本從事的活動執行工作造成了沉重打擊。“為防止人流聚集,線下活動基本被嚴禁直到八月份才陸續恢復,大部分我原來的同行今年多數時間只能依靠底薪維持生計”,面對如此慘烈的現狀,隔離期結束的小七開始嘗試向其他行業邁步。她先試著去申請了自己一直心神向往的公司,但因為該公司原先在北京設置的崗位受疫情影響取消了,自己又無法忍受南方炎熱的氣候,最終只能不了了之。之后憑借自己大學時期在 NGO 機構實習的經驗,她進入了一家 NGO 機構管理公司。
雖然幫助 NGO 組織的發展能為她提供一定的價值感,但自己的私人時間卻經常被打擾,有些 NGO 志愿者甚至會在半夜十二點打來電話詢問項目的進度。為了不過分侵蝕自己的個人時間,她選擇離開了這家公司。這一年長達8個月的時間里,小七前后面試了40多家公司,經歷了一段漫長的空白期。已經畢業三年的她,希望更加謹慎的選擇未來的發展方向。
在這段過程中,小七經歷過質疑自己的黑暗時刻,也想過降低自己的標準,找一份“能糊口就行”的工作。但最終,她發現也正是因為這樣一段不斷尋找不斷碰壁的過程,讓她越來越明確自己選擇的邊界,也逐漸探索出“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 Artur Sadlos
嘗試所帶來的焦慮與迷茫,也同樣影響著在今年疫情期間決定裸辭創業的葉子。
葉子之前就職于一家文化類媒體公司。受到疫情的影響,她負責的文創項目和線下文化活動都被迫中止了運營。工作上的空白令葉子呆在公司時有些“尷尬”,也喪失了原有的意義感。憑著一直以來對ZINE的興趣和經驗的積攢,葉子決定離職并開始推廣ZINE文化,以此作為創業的契機。
葉子的創業葆有著屬于自己的一份私心。她認為實體的、可觸摸的紙質載體能讓人沉下心,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和更強的互動。她希望人們可以借助簡易的ZINE(紙質書的形式之一)作為載體去觀察自己的生活,或是對自己關心的事有更多的思考,否則假如停留在同樣的環境、每天重復做同樣的事,思想就會慢慢禁錮在一個小范圍里。尤其,人們在疫情期間一直在網上沖浪,爆炸式的信息流容易將人的注意力和理性沖散,這讓她相信自己想做的事能夠帶來一些影響力。
但裸辭也意味著,葉子失去了唯一的固定收入來源,她對未來沒有明確的規劃,只是知道她想做什么。由于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收入會來自于哪里,葉子感到自己走上了一條鋌而走險的路。那段時間,她時不時就會焦慮自己的經濟生活來源,處于十分節省的狀態。當她遇上值得參加的活動或是在開發自己產品的時候,會將生活、娛樂、吃喝上的開銷盡可能節省給工作的成本。
“我當時并沒有十足的底氣,因為我沒有足夠的積蓄能讓我去“揮霍”(創業)。所以我也開始想,是不是要靠打工、接私活讓自己維持一份相對穩定的收入來源。”
雖然推廣ZINE文化為葉子帶來了極大的價值感,但由于市場的小眾,原本就并不寬裕的創業資金難以維系。當時,葉子的一切想法都會將創業的目的放在優先級的位置,不間斷焦慮的狀態也一直持續到了今年夏天,甚至起了動搖的念頭。
「工具人」的覺醒
今年,“工具人”一詞通過一條B站視頻《【王老菊】奴隸阿飛的勵志人生》漸漸出圈。視頻里,主人公買了很多人建城,王老菊稱呼他們為“工具人”,活著只為搬磚,不干別的。而后,人們用“工具人”自嘲自己對老板任勞任怨,甚至不惜被對方當工具使喚。
社會學碩士畢業的枝枝形容自己第一份在互聯網大廠的工作像是“收獲了一份福報”。
彼時,大廠旗下的子產品團隊還沒有成熟,她入職時就被交接了一整個與創作者運營相關的工作,即負責維系和創作者的關系。每天,枝枝會收到來自幾百個創作者各種各樣的問題,她會先將這些問題問別人,得到答案之后再回過頭去解答。之后,枝枝對整個品類的生態有了更深度的負責,從挖新和對接腰部的創作者,到為創作者提供培訓的課程。她的一系列工作為平臺吸引了更多創作者的加入,也建立了創作者對平臺的粘性。
枝枝在工作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每天九點上班,晚上九十點下班,即使經常忙碌到焦頭爛額的狀態,她仍對自己的工作感到幸運和滿意 —— 既收獲了新的工作能力、有機會認識有趣的人,還能賺錢。在那時,枝枝并不覺得996的工作常態對她而言是一種困擾,“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真是有一種福報的感覺。”
這樣的沖勁兒卻在第二年時陷入了停滯期,枝枝漸漸意識到,如今自己的工作只是上一年的循環往復,“每天的工作都是在重復之前的動作,我發現自己不再能從中獲得成就感”。
加之,自己的生活已經被工作占據之后,許多原本潛伏的問題也在此時顯現出來。大小周的工作制度與996的上班時間,讓枝枝為數不多的周末只想躺著家里休息。為此,她的領導和她談起了一整年的工作狀態,“她和我說,我可以不這么熱血,也不需要為公司全情奉獻。我是人,需要一定的彈性,也應該在工作之外,從生活中尋找其他支柱。”
枝枝已經意識到,公司花錢雇她不止是為了她干活,同時也買斷了她的時間和個人發展的可能性。
?Kyle Thompson
即將進入30歲的小巴,覺醒之路顯得更加曲折。
小巴的每段經歷都像是在不同的軌道中前行:工科畢業的小巴,意識到自己不想一輩子與數字和規律打交道,便去考取了人文社科類的碩士。在做了一段時間與媒體相關的工作后,她想驗證自己是否能做一個“成熟”的職場人,于是進入了一家互聯網大廠擔任產品研發,每天連續加班至晚上10點左右,隨后卻又慘遭裁員。
“其實在裁員之前,我就已經有了想要離開的打算。當時我看著自己的領導,想象自己如果運氣好,可能在5年之后就會成為他。每月拿著很高的薪水,手下管著很多人,也會因此獲得一些社會地位和人生的成就感。但我會想問,他是誰呢?如果我在他的位置,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家大公司的領導,但這只是一個被機構賦予的形象而已,這個形象可以換成任何一個人。”
實際上,小巴對自己被裁員感到如釋重負。她因為被家人朋友勸說“沒有人能完全以熱愛來支撐的工作,這太理想化了”而一度放棄了自己“對人的生活有所表達”的理想。放棄之后,她發現這條路并行不通 —— 產品雖然能承載一部分人的意志,但對她而言,產品的意義與做媒體相比要小許多。小巴知道自己不想成為某個大公司里橫沖直撞的奮斗逼,她希望可以找到一份能充分施展創造力的工作,這對于她而言會更有吸引力,也更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價值感。為了追尋更高的自由度和認同感,一直對年輕人的生活方式感興趣的小巴,選擇了一家相關領域的咨詢公司,她覺得在這里自己可以借助資源研究感興趣的課題,也能獲得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
然而問題還是發生了,小巴研究的課題卻被其他同事潑了臟水,面對這樣毫無憑據的誣告,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今年4月,小巴辭去了咨詢類的工作。這一年多的工作經歷是她挑戰在“公司”這種體制下工作的又一次“失敗”。她回憶起前幾次的工作經歷,被阻斷的嘗試的可能,與違背意愿的發展前景,她不為自己的離開感到惋惜。
“因為我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她說。
從「大船」中撤退
疫情帶來的不確定性,使一部分年輕人希望進入“大廠”或大企業尋求安穩,他們認為,在這樣的地方自己有更加清晰的職業發展路徑,面對“黑天鵝”的突如其來,也具有更高的抗風險能力。然而卻也有另一部分年輕人選擇犧牲這樣安穩的庇佑,從“大船”中悄悄撤退。
枝枝在互聯網大廠做內容運營的“勁頭”和“幻想”在年終的績效考核時被打破了。第一年的工作表現讓她獲得了非常高的績效評價,本應高興的她卻只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精神壓力,“我覺得自己的工作配不上那么好的績效,也認為自己在背負著一種很沉重的期望”,枝枝甚至陷入了中度抑郁的狀態。
她在互聯網內容運營工作時唯一的喘息口,是在每天下班后去自己曾經的大學校園散散步,給自己一段放空與平靜的時間。然而由于疫情,這塊“心靈的喘息地”也對枝枝關上了大門。工作變成了生活的全部,除了感受到極大的擠壓之外,枝枝無法再從中獲得更多的養分與意義。
“這份工作不再帶給我任何的意義感。這種意義感,從功利的角度來講可能是我能力和技能的提升空間到了一個瓶頸期。另一方面,我不覺得我在傳播有價值的內容,有種在幫‘垃圾’傳播的感覺。我希望可以做一份更‘正義’的工作。”
今年10月,枝枝正式遞交了自己的離職申請,從大廠中“逃”了出來。
?Kyle Thompson
小陌是另一位“逃離者”,畢業兩年的她,一直在一家世界500強的國企從事市場推廣的工作。
通過這份工作,她對接了許多在校大學生。與這些還呆在象牙塔中的學生接觸,看他們分享校園中的細碎日常,這小陌暫時擺脫了同齡人的煩惱,也感覺自己一直在年輕著。
然而這份工作的正面是活力四射的“年輕感”,背面卻更像一個溫吞的“中年人”。雖然沒有KPI的壓力與激烈的競爭關系,但時間久了,小陌覺得自己更像是機械一樣的存在,“好像你根本不需要動什么腦子,只要一雙手就能完成所有的工作”。有一次,看到一位同事分享的策劃方案,讓她突然“醒了過來”。一份核心項目的策劃方案,卻在每個項目時間節點上都在做著相同的事情。這份讓小陌覺得“重復且無意義”的方案,最終居然獲得了通過。
“我逐漸感覺自己和公司里的人就像在溫水里煮著的青蛙,大家都在不明不白的往前走,根本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向哪里。”
有人安于這樣的“溫水”,即使有些枯燥無聊卻也成為了未來的庇護傘。但對于小陌來說,這片溫水卻只為她帶來了即將“窒息”的危險,最終,她選擇跳出了這片池塘。
「打工人」的出路
“皮革廠會倒,小姨子會跑,只有你打工到老。早安,打工人!”這是今年流行的《打工人語錄》里最常被引用的一句話。“打工人”一詞的引用既是年輕人自我生產出來的自我表達,也蘊含著消解自我失落的目的。但在消解之外,年輕人也在試圖尋找著某些出路,不甘于“放棄幻想,低頭干活”。
經過了長達8個月的找工作與換工作,小七去了一家認同感更高的消費品創業公司。在這家公司里,她沒有感受到任何的階級之分,自己的每一個想法都能得到充分的尊重與討論。用小七的話說,是真正實現了“合伙人制辦公”。離開500強的小陌,剛剛入職了一家專注于年輕人研究的咨詢公司。她希望通過這家公司更好的了解年輕人的現狀,為他們做一些真正有價值的事情。枝枝從大廠撤退后,選擇回到了自己的東北老家。
給自己一段間隔年的同時,她也在嘗試著運營自己的b站賬號“竹竹暴風雪”,希望成為一個傳播東北文化的博主,去關注那些更樸實、更接地氣的本土文化。呆在家中的這段時間,枝枝不斷調整著自己被大廠撥亂的生活節奏。還在大廠上班時,她發現自己看書和看電影的愛好都因為缺乏時間和耐心而消失了。如今,她在逐漸拾回這種“慢生活”的狀態。被互聯網公司“裁員”,也嘗試過咨詢公司的小巴,在認清自己“不適合公司”這種體制以后,選擇成為了一位漫畫作者。
她發現,自己在職場被詬病為缺點的“情緒敏感”,卻在創作過程中成為了捕捉靈感的抓手。一直在關心“人如何生活”的小巴,將生活中遇到的人物與發生的小故事,都變成了自己筆下的作品。雖然畫漫畫的過程只能依靠自己獨自摸索,能力與進步的衡量也喪失了一把“社會的標尺”,但與呆在公司時相比,小巴有了更明確的方向感。“其實一開始我內心就有一種直覺,后來我發現每一次選擇的轉換,都是去校正這種直覺的過程。”
創業做 ZINE 8個月后,葉子選擇入職了一家消費領域的公司,做與品牌市場相關的工作。一方面,她希望自己能有一份相對穩定的生活收入,另一方面,葉子知道自己的短板,想抱著學習的心態收獲關于商業領域的經驗。她希望能有機會轉換自己的慣有思維去嘗試新事物。“市場競爭的規則我們沒有辦法改變,我至少得去嘗試學新的東西,尋求某種進步。”類似的想法讓葉子更篤定地想將「好多現象」面向更多的人。
她觀察到,工作的疲憊導致人們不愿意思考新事物,社交媒體的發達減少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交流,這容易令人形成慣性。因此,葉子想通過ZINE和線下工作坊作為載體去引導人們的生活方式,體驗感和真實性是她從「好多現象」中尋找到的價值感。大家在線下參與工作坊時可以相互影響,彼此激發出火花或者靈感。有時,大家的交流會打破日常的認知,這便成為了接觸新事物的入口。葉子的方法是為自己創造掉入一個個兔子洞的機會,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絕對是有驚喜的,不論這個驚喜好壞與否。
? Alfredo Oliva Delgado
最后
從今年流行的“工作”熱詞中,我們看到了年輕人在日常生活中尋求自我解放的想象,也看到了他們對社會的整體結構有了更多的認知。
2020年給年輕人的“工作”帶來了共性的挑戰,然而每個人處理的問題都有具體的情境,他們的選擇也是不同的。每一種選擇都意味著放棄,或許比想得到什么更重要的,是勇于放棄什么。
2021年馬上就要到了,我們仍然需要去回答的問題是,工作與良好生活的關系是什么?我們可以讓自己免疫于工作中的感受,去追求“生活”那部分人生的美好嗎?我們如何在自己可控的范圍內,解決自己所定義的“好生活”的要務?
再投身于辦公桌之前,或許這些都是需要我們思考一下的問題。
歡迎來公眾號【青年志Youthology】:2020,工作何為?(原文鏈接:https://mp.weixin.qq.com/s/Fbcpo2YJtoShJvM60SxX3A)
來和我們聊聊:今年,讓你印象深刻的工作經歷吧。
我們還有關于租房搬家的故事:2020,何以為家?(原文鏈接:https://mp.weixin.qq.com/s/BqmC0k_JeuZ0j_tGdvuXAA)
希望能在2021年和你一起找尋心靈與肉體的棲息地。
也有關于鄰里,友情的故事:2020,重拾附近 (原文鏈接:https://mp.weixin.qq.com/s/jjW4Dw7gpJ4YdZw4BAKGDQ)
希望能在2021同你找到自己的soulmate和無話不說的hom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