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草在橋底肆無忌憚地滋生,浮萍零星飄蕩,一直延伸至湖中央的荷花群,大片荷葉擁簇成湖中一個翠綠小島,湖邊一叢繁茂的開滿艷黃色花朵的美人蕉,沼生草本植物葳蕤緊密,紫色花柱呈分層鱗片,輕巧搖曳。淺褐色蘆葦沿湖生長,將水潭圍成一個完美的月牙。青墨群山環抱,山林之間,紅頂別墅露出一角。
云層緩慢移動,熾烈光線像一把無形的尖銳的針。眼皮腫脹,輕微的刺痛感隨著鼻尖冒出的汗珠愈發明顯。一只小鴨子出現在眼前的水面上,游向遠處,拉出一道悠閑涼快的水路,很快消失在對面旺盛的黃色香蒲之中。
“呼……”如釋重負的喘息從背后飄來,“好熱,你們走太快了。”
我回過頭去,阿仙穿著粉藍桃紅的條紋連衣裙,紅撲撲的臉,被汗水浸濕的劉海撥到一邊,露出光潔的額頭。懷孕七個月的緣故,身體輕微朝后仰,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你慢慢地,我們等你。”靡靡停了下來。我們和阿仙隔了一段距離。
她像只企鵝一樣,彩虹色的企鵝。
“這蔡敢也真是,不知道過來扶一下么,怎么當人老公的。”靡靡咬了咬牙,“唉,也難怪,那能叫老公嗎,法律上都沒有承認。”
“小點兒聲,別讓她聽見了,”我伸手肘碰了碰她,“孕婦的心是很脆弱的,不止啊,光是從生理角度就承受不了,這種話會刺激到她,動了胎氣怎么辦。”
“哎呀,哎……”阿仙氣喘吁吁地向我們靠攏,“終于趕上你們了。”她的臉上掛著些許追逐成功的喜悅。十分鐘前,原本跟我們并排散步的阿仙提出想坐下來休息,當時我們正好走到一塊看上去挺光滑干凈的大石頭跟前。“你們繼續走吧,不用等我。”她從小挎包里取出淡黃色花紋的手絹,扇扇風。
“那我們慢慢走著等你好了。”靡靡說。
于是我和靡靡先往前走。拐向左邊的鵝卵石小徑,走過兩邊圍著木柵欄的草地,再往右,一個小型流動冷飲攤的隔壁是一間照相館,一群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換上古代服裝,自由組合在大樹下合照。
“真是傻帽。”靡靡翻了個白眼。
我笑,“人家又沒惹你。”
“不傻嗎,你看那男的,瘦不拉嘰,還穿皇帝的衣服,哪個皇帝長那副紙片身板呀,還有那群七仙女,都快丑哭了。”她沒完沒了地吐槽。
“誒,你最近,跟人告白被拒絕了吧。”我想起她店里那個英俊的咖啡小哥。
她撲過來打我,“跟他表白,至于嘛,也就是無聊的時候花癡一下而已。”
“我還以為感情受挫,所以看不慣別人你儂我儂。”
“不過,”她湊過臉來,“你為什么非得幫他們說話呢,就不能站在我這邊一起吐槽吐到吐血嗎,居然跟我唱反調。我看你呀——”靡靡壞壞一笑,“你肯定跟她們一樣,也穿著那傻了吧唧的娘子服拍過照。”
“……”
“哈哈哈哈,被我說中了吧。”
“沒有。”
“少來,你的表情出賣了你的心。”
“真的沒有。只是……”只是,差點兒。
去年夏天。和慶辰去青巖古鎮短途。逛完整個古城后,我們去城墻上休息。那兒有一棵開滿紫色花朵的大樹,花枝繁茂,豐盛沉甸。泥土周圍全是落下的紫色細碎花瓣。樹下熱鬧非凡,全是取景拍照的人。我站在這邊,遠眺城外的農田。他則與我背對。
“那個,好好玩的樣子。”他拉我過去,指了指那堆穿越的人。“下次過來的時候我們也去租那種衣服吧,我也想穿皇帝裝誒,你啊就隨便選個粉紅粉綠的水袖衫扮成妃子好了。”
嘖嘖,皇帝裝,穿皇帝的新衣不是更好。我撇嘴,“可是,為什么要等下次。”
他伸手拍拍我的頭,“期待你長發飄飄呀。要多久,一年夠了嗎。”
——一年。
“嘿,想什么吶。”靡靡伸手在我眼前晃晃。
“沒有啊。”我若無其事地說,“走吧。”
前方有座白色的橋,兩個穿素色旗袍體態稍顯豐腴的婦女撐著油紙傘擺出各種姿勢拍照。從她們身旁經過,一陣濃厚刺鼻的香水氣味。
我停了下來,站在橋上往下看,湖底的水草冒出頭來,湖中的倒影,是個長發女人。“一年,夠了。”我想對他說,可是他不在,于是我對著水中的倒影說,對著湖邊的芭蕉和菖蒲說,“頭發是長出來了,可你呢,你在哪。”停留許久,我的腦海一直被記憶占領,視線同遠處的野草交融混淆。直到阿仙趕上我們。
“你去看醫生了嗎。”靡靡問。
“星期一才去過,現在大概半個月去一次。”阿仙以為是問她,“醫生說寶寶有點缺氧,被臍帶繞了脖子,估計得剖腹產。”
我和靡靡交換了一下眼色,我知道她是問我看心理醫生的情況。我示意她,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回去再說,今天難得大家都休息,室友集體出動游玩也是難得的事,何況亮子也騰出時間過來小聚,不過不知道跟蔡敢兩個人跑到哪里去了。
“不過,”阿仙接著說,“不要緊,醫生說只要定期去醫院做吸氧療程,再每天按時數胎動,就不會有問題。”她低頭看了看隆起的肚子,“我會和寶寶一起努力。”
我們沖她微笑,表示贊同和鼓勵。盡管一開始對于她打算把這個孩子留下來一事我們是持反對態度的。“你那個男人不靠譜。”靡靡說得直截了當,“不成熟不懂事,動不動就吵架喊你滾,嫁給他你后悔一輩子。”“呃,”我想示意她講委婉一些,可她的眼珠貼在電腦上無法移動,更別提會跟我有眼神交流,“經濟,經濟是個大問題,”我接著說,“他的工資連基本生活都難以開銷,現在你又辭職,以后還多了一張嘴吃飯,確實,說要孩子可能不現實。”當時阿仙不發一語地回房間了。沒多久她就用行動向我們證實,任何事只要想做,都不存在“不現實”。靡靡說了四字評語,勇氣可嘉。
“趁現在還有力氣。”阿仙邁開步子,依舊保持上身后傾的姿勢,大步朝前走去。我和靡靡緊隨其后。“你要小心一點哦。”我們叮囑她。
“亮子跑到哪里去了。”靡靡東張西望。
“跟蔡敢一起呢吧。”從剛才起就沒見這倆男的。
“跟他在一起太累了,我其實挺后悔的。”阿仙忽然說。她的語氣平淡得像冬天里呵出來的一口白霧。我喪失了判斷,無法體會她當時的心情,因為在我們眼里她一直都是“樂在其中”的狀態,哪怕跟蔡敢吵架吵得像末日到來,哪怕蔡敢指著大門喊她滾無數次,只要蔡敢對她好一點點,她都可以拋下自己的全部尊嚴,樂呵呵地跟他回家,當他的家庭主婦。難道這就是一個女人純粹的愛情。所以當她流露出悔意時我們并不需要說點什么去安慰她。沉默就好。我也不愿傷透腦筋去思考符合彼時氣氛的話語,因為在這方面我永遠是個呆瓜,拿捏不準。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掌控的人。
從橋上下來,穿過一片花叢。嬌艷欲滴的絢爛色彩很快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簇簇,一叢叢,隔著竹欄競相開放,非洲菊,繡球花,蒼蘭,三色堇,天堂鳥,還有,刺玫瑰。叫得出花名的成就感讓我的內心泛起一絲得意的喜悅,輕微的,旁人根本察覺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