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對岸的一排舊民房籠罩在暗云之下。天陰。
橋頭數過來第三間,水泥外墻上的狗爪圖案重新上了色。橋上停了一輛輕型卡車,幾個年輕人正從車上搬大袋狗糧下來。犬舍的門半掩著,兩個穿連身圍裙的男生提著垃圾桶往外走,看他倆側身的幅度,能猜到屎桶重量不輕,哇呀,看來都是些造糞高手。過了橋往右一直走,虛掩的破爛木門內吠聲鼎沸,一股濃厚的動物氣味撲鼻而來。小心地推開門,千萬不能讓某幾只調皮的家伙逮著機會溜出去。
今天來了好些志愿者,大多是附近職高的學生。幾個女生站在水池邊刷毯子,還有幾個戴口罩的白大褂坐在門邊的木板上,共同抱著一只狗,像在檢查身體。
雪雪沖我跑來,嘴角上翹,舌頭外露,萌得我一臉血。“乖。”俯下身摸摸它的頭,這個小東西最有本事讓人自愿把它抱起來,“哎呀,你這是怎么了。”我發現它身上沾了些紫色的液狀物體,當然這些顏色也弄花了我的手。再看看面前的幾只,莽莽被畫成紫眉大俠,三條腿的多多腦門上寫了個大大的“王”,正得意地蹦來蹦去。我放下雪雪,穿過兩間狗屋,來到挨著后院的廚房,滿屋的小狗身上都有類似的紫色痕跡。
“阿洲。”
他轉過來,手里拿著菜刀。
“真的是你,”我說,“好久不見。”
“哈,”他笑起來,“璀璀,好久都沒看到你了誒,最近在忙什么。”
“我來幫你。”我繞開話題,挽起衣袖走過去,系上圍裙,從不銹鋼盆里拿出一把刀,案板上放了很多大塊兒的煮熟的肉,“把這些切碎嗎。”肉丁,狗糧,米飯,混合著煮了白菜的油湯,拌在一起,這便是狗狗們的饕餮盛宴。所有食材均來自社會捐贈和私人助養。
“菜市場肉攤的周阿姨今天提了三十多斤肉和骨頭過來,”阿洲說,“沒煮完,剩的都打包放冰箱了,應該可以再吃上三五天。”
“這些是怎么回事。”我倆身邊圍了一大群狗,幾只膽大的站立起來,討好似的不停用前爪撓我的腿,“別,親愛的,我牛仔褲快破了。”直到喂給它們一塊肉,消停一會兒,嘗到甜頭后又站起來繼續撓。
“今天是打預防針的日子,”阿洲解釋說,“打過的涂紫藥水做記號,免得某些倒霉蛋被扎第二針。”他用筷子夾了塊兒肉,伸長手臂,喂給坐在較遠位置的膽小的狗。“嘿,多多老大,你站過去點兒,也分給別人一些啊。”
“最近有沒有新的小伙伴加入。”
“有,兇得要命,暫時被隔離了。”他指了指院里,“那只灰色的,看見沒。”我探了探頭,確實有只灰色的大狗被關在籠子里,走來走去,沖著外面吼叫。“自從它來了以后,多多的老大地位開始動搖。”
“是么,這么厲害。”我笑了笑,“叫什么名字。”
“灰太狼。不過,”阿洲補充道,“它是妹妹。”
“女孩兒?”我又探頭看了兩眼,“長得可真帥氣,當真是女中豪杰啊。”
“唉,命運也夠凄慘的。”阿洲嘆了口氣,“灰太狼不是在街上救助的流浪狗,是一個義工在狗肉館買下的,當時已經被殺了兩只,捆在麻袋里抽搐。它被鐵鏈拴著,目睹同伴的死亡,拼命搖著尾巴,嗚嗚地叫,尿液撒了一地。殺狗的人接著過去拽它,個頭太大,拖不動,便抓著一條后腿死命往后扯。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交涉,最終以高價買下。”
“灰太狼真幸運。”我眼淚快掉下來了,趕緊抹去。
還是被阿洲看到了,他平靜地說,“淚點不要太低哦璀璀,這個世界還有更多更殘酷的事是我們無法想象的,無論如何都得去面對。若堅強不來,就努力學會。”
“嗯。”我放下刀,走到院里,灰太狼焦急地踱著步子,我知道它想出來,它還是個脾氣不太好的妹妹,一看見我就兇惡地吼叫,“都不曉得討好么,真是的,沒準兒我還能幫你打開籠子。”不過我還是決定離它遠一點兒,防備意識這么強,可能也是害怕我吧。
土土的窩邊有幾塊水泥磚,疊起來可以當一個簡易的凳子。挨著土土坐下,它是一只得了憂郁癥的秋田串,每天只會坐在自己的窩門口,直視前方的某處,一動不動,眼里充滿了哀愁。輕輕撫摸它的頭,它也沒有任何反應。
小兔子挪到我的腳邊,它的劉海遮住了眼睛,耳朵靈巧地豎起來,真像一只兔子。兔子是只殘疾的狗,被車輪子碾斷了腰,又被主人遺棄在臭水溝里,叫喚了幾天,最后被幾個放學回家的小孩撿起來,送到了犬舍。后肢萎縮,義工給它安裝了滑輪。兔子特別愛鬧,整天都吠個不停,它挪過來,對著無動于衷的土土狂吠。
“你干嘛啊,人家土土又沒惹你。”一邊責怪,我還是憐愛地把它抱了起來。
“今天土土咬人了,”阿洲端了一個大碗走出來,“咬了給它打針的實習獸醫。可能受驚嚇了吧,特狠,那男生還穿了登山鞋,鞋都咬破了,腳上出血,浸濕了襪子。”
“啊,那怎么辦。”我驚慌地看了看一臉無辜的土土。
“沒事,他被火速地送到醫院去了。”阿洲抖了抖筷子,把碗遞給我,“喂嗎。”
我接過來,是一碗拌好的肉末狗糧飯。挑一些喂給懷里的兔子,又挑了一些擺在土土面前。香味彌漫,很快便圍攏過來一群狗狗。
斜飄的雨點濺落在車窗上。到站,下車。豆子般的雨。幾大步跑進樓道。
身后暴雨來襲。原本是黃昏的陰沉天空,此刻白茫茫一片,籠罩在巨大的水霧之中。
打開門,靡靡站在屋子中央,嚇了我一跳。她又在釘制一個新的花架,目測距離時喜歡把錘子扛在肩上,背心下明顯的鎖骨令她的個頭顯得更加小巧,真擔心那副弱不禁風的身板被鐵錘給壓壞了。“回來啦。”她說。視線依舊停留在那堆造型古怪的木條上。
“嗯。下雨了,差點被淋到。”拿毛巾擦頭發。
“下雨真讓人心煩。”她放下釘錘,倒了一杯水,咕嚕咕嚕喝下去。
“沒上班?”我決定燒水洗個頭。
“上了,下得早,提前下了。”懶洋洋的聲音。
“為什么。”
“沒有心情啊,今天阿煒請假。”
靡靡沒有聽見我的笑聲。她太像個小女孩了。
我已經搬來這里住了一段時間。
新添置的衣柜和床讓靡靡的房間變得擁擠不堪,只留出一條狹窄的過道。我們網購了一些東西,想盡可能地把這個簡陋的房間布置得溫馨舒適。靡靡買了一些五顏六色的泡沫地板,我買了滿是薔薇圖案的壁紙。
馬路對面的新樓房陸續搬了住家進去,每天暮色降臨后會有越來越多的燈亮起。我們趴在窗臺上看車流,路燈的顏色很溫暖。“好像又有幾家人住進去了,”靡靡說,“我剛剛搬來這里的時候對面整棟樓都是黑的,就像鬼樓。”
“現在的鬼樓卻是燈火通明,誒,搞不好從別人的角度看下來,我們這兒反而更像鬼樓也說不定。”我倒了下去,靠著被褥和枕頭。人們大概都喜歡在深夜里搬家,因為總是能在凌晨過后聽見煙花炮竹的聲音。比如現在。我從窗戶左上方裸露的一角看見殘缺的煙花。我們的窗戶沒有窗簾,只貼了幾張啤酒廣告的不干膠紙,就是蔡敢做銷售的那種啤酒。
靡靡坐回電腦旁,戴上耳機看動畫片,偶爾發出一兩聲大笑。我們的交流并不多,我和她之間,我們和蔡敢阿仙之間。用她的話說,只要“覺得有人氣”,就不會感到那么難過。
“大家以后要相親相愛哦。”搬過來的第二天下午,為了慶祝家里多了一位新成員,靡靡買菜回來親自做了一桌簡易的家常菜。她還讓蔡敢打電話把亮子叫來吃飯。我們五個人坐在塑料凳和啤酒箱上,抬起一次性紙杯,愉快地吃了一頓晚餐。
“住在一起是緣分,希望各位以后相互照顧,相互包涵。為了美好的生活,大家一起努力,勢必勇往直前。”滿滿正能量般的說辭。靡靡喝酒以后臉會變得通紅。
我是后來才知道,她答應了蔡敢提出的要求,多付一部分房租,我才得以暫時的安定。
“他們最近手頭有點緊,挺不容易的。”靡靡還幫他解釋。
“大家都是打工,誰容易了!”我有些生氣,但更多的卻是愧疚,如果不是考慮到我,靡靡也不用多出那部分錢,“你用不著這么將就他吧,大不了另外找地方。不如我倆重新找個房子搬出去。”
她卻不以為然地說,“沒事的啦,別氣,你還出一些給我呀,算下來已經很便宜了。”她又說,挺喜歡這里,喜歡這個窗外可以看見半面青山的房間,樓下就有火鍋店,馬路對面平房一樓的那家燙菜也是超美味的,晚上還有路邊攤賣炒米粉和炒蟹。“要另外找這么合心的地方得花不少時間呢,搬家也是好累。”
既然她喜歡這里,那就住這里好了。
慚愧。我其實也有自私的一面。我不愿意一個人住。非常害怕一個人呆著的感覺。靡靡,蔡敢和阿仙,他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我的保護傘。所以無論以后再有天大的摩擦與矛盾,我都不會賭氣說要搬走的話。
這成為了我的軟肋。
而他們的生活也逐漸陷入了困境。
阿仙辭掉了烤肉店的工作,她懷孕了。每天在家看言情劇,偶爾打掃煮飯。生活開銷的擔子全部壓在蔡敢一個人身上。蔡敢不愿意結婚,對孩子的態度也是模棱兩可,他的理由是,沒有錢。為此兩個人經常吵架,甚至打架。阿仙老躲進廁所里哭,要么就離家出走,快臨盆的前些天還挺著籃球肚摔門而出,可即便是走了也沒有地方可去,背個包站在院子里吹風,不然就在附近晃蕩幾圈。蔡敢習以為常,從不出門尋找。因為深夜十二點以后,她自然會乖乖回來。這是阿仙生氣的套路,從不例外。有一次或許是太過傷心了吧,她背著行李,從廚房砧板上拿起菜刀,一邊痛哭流涕地大罵一邊瘋狂地往鋁合金窗框上砍。蔡敢光著膀子站在他們的房間門口,指著大門的方向,說,你給老子滾。
剛開始我和靡靡還會勸架,把扭打或者即將扭打在一起的兩人分開。家庭暴力戲碼上演日漸頻繁,久而久之也會覺得厭煩。每每聽見隔壁有拌嘴吵架的聲響,在他們沒開門出來以前靡靡便會說,“璀璀請你關一下門。”說完后立馬掛上耳機。
“看什么那么專心。”關門后我坐到她旁邊,“嗬,別人家的體育課是這么上的啊,好刺激。”一個淺藍頭發的瘦弱男生傳出一個帶巨型火星尾巴的球。
“黑子的籃球。”
“嗯?”
靡靡重復了一次,“《黑子的籃球》,這小孩就是黑子,主人公來的。”
這次果然也不例外。隔壁的門打開了,阿仙哭哭啼啼的叫罵聲一下子洪亮起來,蔡敢再一次沖她吼道,你給老子滾。
我們沒有打算開門勸架。
“如果十郎黃二和真太郎三個人的腦袋重疊在一起,還真像紅綠燈。哈哈哈。”靡靡很興奮地說。她指給我看了紅頭發的十郎,黃頭發的涼太和綠頭發的真太郎。
“是啊,呵呵。”我應付地笑了笑。
門外是別人的生活,穿插上演在自己平淡如水的生活里,時間似乎過得比一個人的時候更快,也更輕松。偶發的戰爭并未對我們的世界造成困擾,就好像,再多的爭執和動粗,也從未把那兩人分開一樣。阿仙離家出走了無數次,也回來了無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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