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粗心、膽大而且健忘,但是半月前見過的一只蜘蛛,卻始終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說不上是她給我的驚恐讓我至今心悸,還是她本身體型巨大而足以讓我過目不忘,總之我此刻還是會想起她。
第一次見到這只蜘蛛的時候,我驚駭于她的體型,據我并不精準的目測,她的體長也許有五厘米,或者更長一些,我發現她的時候,她停在臥室天花板上的吊燈座旁。
我盯著這只黑黑的大家伙看了很久,心里才慢慢平靜下來,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她的龐大體型太顯眼了,我看著她時一直在心里問,她在這里多久了?因為我比較馬虎,她在這房子里的歷史或許比我還久遠,只是我一直不曾注意到。這種可能性太大了。但我寧愿相信,她是不久前的暴雨之夜溜進我的臥室的,畢竟我需要一點觀察力上的信心——這樣大的家伙,是我如何馬虎,都無法視若無睹的。
在盯著她看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蜘蛛的肢體到底有幾對,甚至不知道她的腳能不能叫肢,也許初中的生物課上有講過,不過我早已不記得了,加上他們的觸角(肢)似乎也長成腿的樣子,所以造成我判斷上的困難。但是倒忽然想起民間大概有叫蜘蛛為“八腳螅”的,于是看著這只大蜘蛛的時候,我也第一次找齊了她的八只腳,但我無意再深究一些純生物學問題。老實說,她那長滿絨毛的纖細的腳,實在讓我這膽大的人也頗有些緊張;你看她緩慢移動的時候,那些腳似乎刺進了墻壁里,穩穩當當,不緊不慢。看得久了,恍惚中也會感到一陣陣莫名的生疼。
我懷疑她是從窗子溜進我的臥室來的,我出門的時候總習慣打開窗通風,想到她是趁我不在鬼鬼祟祟進來的,想到她的大肚子里可能有1毫升左右的毒液,心里不免又是一陣緊一陣的毛躁。我決心要趕走她,或者干脆殺死她,如果她盤踞在我頭頂上,我一定無法安心入睡。這么想著的時候,我驚覺自己無意中竟然和這只大蜘蛛勢不兩立了。
這又讓我頗感為難,甚至有幾分后悔注意到她。在我心里,實在不愿傷害一只蜘蛛。平心而論,蜘蛛雖然天性兇殘,并非善類,外形也丑陋的讓人發怵,可實際上該算她是一種益蟲,至少是一道抵御蚊蠅飛蟲泛濫的防線。但是誰讓她是蜘蛛呢?又是在我的臥室,而且還那么大。如果她偷偷來,又偷偷走掉,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那該多好,大家彼此相安,但現在的情況,卻是我們無法相容。
如果手頭上有足夠長的鉗子,我一準兒小心夾住她,把她丟的遠遠的去,但沒有這樣便利的工具,我只好把舊報紙卷成一根棍子,試圖用這個紙棍子趕走她。準備好之后,我小心翼翼的瞄準她尾部附近的天花板,用紙摩擦著發出聲響讓她走,她果然很敏捷的逃向窗邊。非常好!我心里暗暗叫著。我已經打開了窗子,給她清理好出戶的道路。但是她爬到墻面和天花板交接的地方停了下來,或許她感到暫時的安全,但事實上,她不過在我的視線里爬出了不足兩米的距離。
為了確保她的逃離路線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又迅速卷好了一個紙棍子。現在我左右手都裝備了武器,而且可以戳也可以鉗,應該萬無一失了。我趕到窗邊,心想還是盡量不傷害她吧,不接觸她的腳,只在外圍弄點動靜兒出來,讓她自己逃到窗外去,我再關好窗子,這樣我們之間的問題就解決了。于是我張開雙臂,左右夾擊,她似乎只有沿著墻壁向下到窗邊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在我一邊慢慢的收攏紙棍子,一邊準備著欣賞這只大蜘蛛如何在我的布置下“倉皇出逃”的時候,那個大家伙似乎很不適應在垂直的墻面向下爬,她忽然迎面掉落下來,一根細絲懸掛在她的尾部。我差點叫出聲來,因為那時候我雙臂張開,躲閃不及,她若是落在我臉上咬一口怎么辦?就算不咬,這只大蜘蛛落在皮膚上的那一刻我也無法想象。情急之中我下意識的胡亂揮了揮手中的紙棍子,也許拖在她尾部的蛛絲被我觸動了,這個大家伙幾乎擦著我的鼻尖落在床頭與墻壁的夾縫里。
我嚇出一身冷汗,怔怔的站著喘息良久。當我驚魂稍定之后,馬上意識到我應該繼續趕走她,畢竟她還在屋內,這是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事情。可蛛絲已斷,床頭靠板和墻壁的夾縫黑漆漆的,沒有光的角落掩蓋了一切痕跡。但我依舊決定追蹤到底,一種說不清的執著,在慫恿我不依不饒。
我打開全部吊燈,挪開能挪動的床板,找出手電筒,開始了地毯式搜查。但一絲痕跡也沒有,她竟然失蹤了!也許早已經轉移到壁柜的某個角落,也許還躲在床板下的某個盒子里……夜已深,疲憊也席卷而來,我只能放棄,帶著不安,或者還有幾分不甘心——搜尋的時候我甚至狠狠的想,如果在地面上發現她,我絕不會手軟,踩死她,然后把她的尸體丟進垃圾桶。但是無論我想的多么痛快淋漓,她確然已經無影無蹤。
那一晚在疲憊和驚懼之中遲遲入眠。第二天醒來時,我已經打定主意,清理每一個角落找出她,還自己一個可以安然入睡的房間。于是我挪走了桌椅,搬出了床頭柜,打開了壁柜的每一扇門,最后拆散了整個床板。當我氣勢洶洶緊鑼密鼓的徹底大清理的時候,我在拆散開的床板下面,見到了她,不過她已經一動也不動了,我用紙棍子戳她,她仍舊一動也不動,再試著敲打她的腦袋和肚子,還是一動也不動。我確信她已經死了。
死亡本身是那么安靜,原來。她的“龐大”軀體如此靜謐,穩穩地停在那兒,不透漏一絲她死前的信息。我呆呆地看著,心里想,驚懼也許不單單是折磨了我,也讓這只不幸的大蜘蛛付出了生命,畢竟她沒有人類這樣強大的承受力——昨夜我終于還是睡著了,而這只大家伙卻這樣死掉了。雖說腦海中也閃過另一個念頭,這個大家伙也許不是昨晚我追逐的那一只,但一室之內,似乎沒有兩只大體型蜘蛛的可能。我只能相信是我的一番窮追猛趕,把她逼去了黃泉;而從蜘蛛那一面來看,她不過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方,可這是怎樣的一種過錯啊,或許也該叫做“莫須有”吧。
我最后一次凝視著一動不動的大蜘蛛,她不再像先前那樣可怖了,而這樣看著,看著,我竟忽然沖動的想伸出手指去貼近她,感受她是否還有溫度,只是她身上的絨毛似乎異常堅硬,我擔心它們會刺傷我的指頭。她一定冰冷已久,我心里這樣想。慢慢地,我在紙棍子的協助下,用一張潔白的紙巾裹好她的尸體,然后擰著這尸體投向紙簍里。當我隔著紙巾用手指夾起她的時候,我感覺這個大蜘蛛分外的輕,至少比我想象的輕多了,她像一只干掉的空殼,與她的體型相差太遠。太輕了!我這樣想。在我把她投出去的那一刻,我才忽然又意識到,一個生命的重量,也許雙手永遠也無法準確衡量,尤其是我的雙手。
不過我終于可以安心,睡眠變得空前深沉,連好幾個暴雨傾盆的夜晚,風中的雨滴一定曾發狂的要拍碎玻璃窗,卻也不曾打斷過我香甜的夢。只是不知從何時起,睡前關燈的時候,我會留意看一眼吊燈座附近的天花板,這快要成為我的一個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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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記:終于無聊到去寫一只蜘蛛,或者準確說是一次遭遇蜘蛛事件,那段時間常有不間斷地加班,緊迫的公私雜務讓我神經緊繃,因而愈發易于驚懼和幻想。我非常珍惜在閑適中追憶的權利,而沉思中頻繁浮現于腦海的竟然是偶然見過的一只蜘蛛。我相信安靜能讓我觸到生活的質感,于是我知道其實我并不曾寫過蜘蛛,我不過寫了一面特別的鏡子里一個時期的自己。現實中大蜘蛛也許仍舊在我臥室的某個角落漫步,但我不得不寫死她來劃清我與那段日子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