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風流云散
凌煙閣不理會她，向云展和余破陣望去。云念裳看出他用意，冷笑道：“展云帆，且不說我救過你命，你既為我叛出行云樓，總不會對我動手吧！”
云展面色漲紅，垂首不語。云念裳又轉向余破陣：“余叔叔，你就更不會與我為敵了，是么？”余破陣臉色鐵青，沉聲道：“念裳，這些案子真都是你做的？”“余叔叔，我本不讓你趕這趟渾水，你卻不聽，不但巴巴地趕來，還執意不走……”
凌煙閣聽云展竟是當年行云樓的一時翹楚展云帆，便是一驚。原來當年展云帆叛出行云樓竟是為了云念裳。他還在愣神，余破陣已大吼一聲撲出。只是他卻不是向云念裳發招，反撲向馮萬東。
馮萬東措不及防，連退兩步，風雨戟斜出，架住余破陣的風雷鞭。余破陣在關外成名垂三十余載，一對風雷鞭縱橫無敵。如今他在盛怒下出手，小小的地道中風聲呼嘯，鞭影飄搖，周遭仿佛隨時都要坍塌下來。余破陣鞭招緊急，口中卻也不慢，“小畜生，你這么做對得起你爹的一生俠名么？”
“我這么做正是為了重振天雨堡聲威，我爹高興還來不及！”
“放屁！你殘殺無辜，與天雨堡聲威有什么關系？”
“關外六大門派好大的名頭。他們有什么了不起，這些年壓得我天雨堡抬不起頭來。這些人哪個手上沒有幾條人命血債，我殺了他們又有多大罪孽？”
“就憑你這點德行，縱然六大門派的人死光了，也輪不到你來領袖關東武林！”
“不用你們承認我能不能領袖關東武林，只要我接下遼東四鎮都總兵一職，誰敢與我天雨堡抗衡！”
若非身在地道中，面前的兩個人不是在進行生死之戰，凌煙閣幾乎要喝出彩來。余破陣與馮萬東二人你來我往，雙鞭一戟使開，忽退忽進，嘴上卻對答自若，不見絲毫滯澀。余破陣數十年功力也就罷了。馮萬東不過三十來歲年紀，內力上竟有如此造詣，實是令人嘆為觀止。不僅如此，余破陣在盛怒下出招，已盡了十成之力。馮萬東倉促應戰，似未盡全力。怪不得他擊殺眾多高手只憑一招。藍千山等人臨死時臉上多是一幅難以置信的表情，想來大半是因未料到偷襲自己的人是馮萬東，少半也是不肯相信馮萬東竟有如此造詣。
聽到最后一句，凌煙閣暗自心驚。朝廷中人都知道遼東四鎮都總兵祖天壽是鎮撫大將軍楚圖南的親信。祖天壽近年來刻意結交關東武林人士，與六大門派過從甚密。盡管北天厲家這等淡泊的人不去刻意逢迎于他，但與他多所結納畢竟大大有利，故關東武林可說幾乎都是楚圖南一系。馮萬東一個武林中人，再有威勢，也不敢挑戰朝廷重臣。他這么說，顯是有恃無恐。難道這案子背后的主使真的是如意侯？
朝廷上的勾心斗角，凌煙閣并不清楚，但如意侯、鎮撫大將軍楚圖南、東平王朱炯和賴太師幾人并非同心同德也是盡人皆知。如此一來，他既剪除了關東六大門派首腦人物，重振天雨堡，又除了祖天壽羽翼，合了任平生的心思。至于馮萬東說的“接下遼東四鎮都總兵”云云莫不成便是任平生許給他的報償？
凌煙閣隱隱覺得此案背景實在非同尋常。看來，馮萬東與云念裳二人都出于如意侯授意，而摧花符只不過是云念裳用來引眾人入甕的招牌罷了。云念裳雖是前三件案子的兇手，但和眼下的血案比起來，又算不得什么了。
余破陣身在戰中，更是驚詫萬分。他與馮萬東之父相交多年，深知其武功底細，自忖較自己尚差一大截，卻不料他的兒子居然如此了得。自己盡了全力，七十八式幽竹風雷鞭法堪堪過半，不但奈何不得對手，竟連半點上風也占不到。青出于藍，本也不足為奇，但馮萬東使的明明是天雨堡嫡傳武功風雨戟法，但卻憑添了許多鬼神莫測的變化，尤其是戟上所發的一股陰寒之氣，路數怪異，不知從何而來。
再戰一陣，只聽錚錚之聲不絕。馮萬東催動風雨戟加緊攻勢，戟上寒氣大增。余破陣卻不示弱，以攻對攻，戟鞭相交，若龍吟不絕于耳。疾風不終日，飄雨不終朝！
凌煙閣已經看出，馮萬東由守轉攻，游刃有余，余破陣雖然氣勢上不輸，但勢難支持得長久。若余破陣一敗，自己與厲湘實難敵得過馮萬東與云念裳，更何況云展尚在一旁，敵友未定。
他雙手一錯，欺近身去，已擋在余破陣前，左掌一立，如刀劈出，已接下馮萬東一戟，右指斜點，一股中正平和的指力涌出，迫得馮萬東退開兩步。
馮萬東一驚，左掌護胸，右手戟直進中宮，當胸刺來。戟猶未到，寒氣已至。凌煙閣右手食、中二指駢指戳出，只聽嗤嗤之聲響動，兩股氣流激蕩。馮萬東的風雨戟一頓，凌煙閣亦退了一步。
二人同時呼出聲來，“太和指！”“九幽八荒功！”馮萬東點頭道：“你既已得傳太和指，想是五行劍門下數一數二的人物了！”
凌煙閣反道：“九幽八荒功是如意侯府三司侍衛之首司空中流的不傳武功，想不到你是司空中流的弟子！”
風雨戟是馮萬東家傳武功，但其上所附陰寒內力學自司空中流。以前的種種疑問登時大白。他既是司空中流弟子，那為如意侯辦事便順理成章。
凌煙閣才想到這一節，背后金風破空。他不用回頭也聽得出，是云念裳的一對等閑百纏絲出手了。只聽叮叮兩聲，卻是金鐵交鳴，余破陣的風雷鞭迎上了等閑百纏絲。等閑百纏絲在雙鞭上一繞，四件兵器糾纏在一起，竟一時分不開了。
厲湘從小生長在武林大家，生活風平浪靜。這兩日所遭所見之奇之險實為平生所無。她驚魂初定，見凌煙閣與馮萬東、余破陣與云念裳兩對激戰在一處，也知情勢險惡，在一線之間。自己這幾人之存亡，全在今日之一戰勝敗。她一咬銀牙，亮出一對龍鳳環，猱身撲上，直襲云念裳后心。
凌煙閣偷眼看去，見厲湘手中的一對淡紫色龍鳳環舞得甚急，幻成兩團紫氣繚繞。北天厲家的武功不以凌厲狠辣見長，但中正王道，悠遠綿長。
厲湘雖年紀尚輕，但畢竟是厲家掌門獨生愛女，武功修為所差者只是火侯與臨戰經驗而已，縱然較幾人還差上一大截，但一加入戰團，余破陣壓力大減。
他又向云展望過去，見云展目光游離，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凌煙閣此時最擔心的便是云展出手相助云念裳。他雖不知云展內心所想，但方才對話也明明白白地昭示，云展與云念裳的關系并非如主仆般尋常。
行云樓展家課徒甚嚴，門人絕少敢犯門規，在武林中素有清譽。當年的展云帆是行云樓數得上的青年高手，卻不知何故，一朝叛出行云樓。如今既知竟是為了云念裳，自然出于感情糾葛。
云展方才說自己不知云念裳與馮萬東設計一事，顯是非如意侯與云念裳一黨。看他表情，內心必在糾纏不止。眼下雙方勢均立敵，一旦他出手相助云念裳，這三人聯手，己方三人便不是對手。可他既能為了云念裳叛出本門，如何不能再為她出手？
余破陣白須飄動，汗透重衫。他邊打邊道，“念裳，亡羊補牢，猶未為晚。縱然你一時糊涂，犯下大錯。如今還不懸崖勒馬，隨……隨凌捕頭歸案！”
他激戰之下，內力已不若初時充沛，一口氣竟斷斷續續。凌煙閣心道，“事已至此，你再勸她這些，才是老糊涂！”
果然，云念裳冷笑道，“余叔叔，我看在你與我爹多年交情的份上，當初才力勸你離開。你既不聽，如今說什么也是晚了！”
余破陣怒道：“難道你還敢要我的命不成？”云念裳道：“那侄女倒不敢。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我斗膽要留下您老。以后江湖上再沒了八極雷神的名頭！”
余破陣哼道：“好啊！枉你爹……一世英名，竟會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云念裳呸了一聲，“我爹一世英名又如何？他為關東各大門派去死，誰又念他的好？”余破陣還待再說，但一口內息轉不過來，憋得老臉通紅。
凌煙閣暗叫不好。聽余破陣講話，內息不濟，只怕支撐不了多久。看云念裳的等閑百纏絲出手和綿掌上的功力，遠出自己想象，雖然未必及得上當年的云卷舒，但較關東群豪似都高出一籌。若非如此，也不會人不知鬼不覺地致梅枝兒三人于死地。
他耳聽余破陣呼吸粗重，雙鞭遞出已漸滯澀。如今只看厲湘能擋得住云念裳幾成攻勢了。他心中焦急，無奈面前的馮萬東亦非等閑之輩，掌中風雨戟使開當真如風雨大作，四面八方盡是戟影。加之他戟上的“九幽八荒功”陰寒內力層層波涌，直伴著這地道內的寒氣陣陣襲來。
凌煙閣日前右肩中了宋三畏的凝冰指，雖已驅出寒氣，但劇斗之下，仍覺轉動不靈。他空自著急，連催動幾次攻勢，卻也只與馮萬東維持個不勝不敗之勢。
地道內本就狹小，五個人斗在兩處，轉動不開，不似在平地相斗，只在斗方間攻守進退，若有閃失，都無處趨避，其兇險處更勝于平地。
幾個人手中的火折都落在地上，已開始漸漸熄滅。幾點火光映在地道壁上，慘然黯淡。五個人只聞金刃劈風之聲不絕于耳，但目力所及，只限于身周數尺。如此險境，漫說厲湘這樣的少女，眾人都是平生僅見。
再戰一陣，凌煙閣聽余破陣喘息之聲愈來愈重，忽促忽緩，顯是力有不支。云念裳雙袖揮動卻越來越快，等閑百纏絲伸縮變幻無方，左攻余破陣，右擋厲湘，以一敵二，猶自攻多守少。
厲湘也看出余破陣攻勢大不如前，她龍鳳雙環一錯，中間已多了一條丈許長的細鏈，連在一起。她以龍鳳雙環對云念裳的等閑百纏絲，本是以短攻長，欺不近身去，如今招法一變，雙環叮叮做響，此起彼落，招招搶攻。
這套武功是北天厲家不傳之秘，旁人從未見過。如今已到了生死關頭，厲湘將所學傾囊使出，倒也弄得云念裳一窘。
縱然如此，云念裳攻勢不過稍稍一挫。她咯咯一笑，“小丫頭倒還有一手。這路武功若是你爹乍使出來，我倒還不好應付，你么……還差些火侯……”
她這話倒也非虛言。不過十余招一過，云念裳已熟悉了厲湘的雙環來去。她雙手一抖，將兩條百纏絲交在右手，雙絲齊出，敵住余破陣，卻空出左手，拍拿索打，招招硬奪厲湘的龍鳳環。如此一來，云念裳左掌只在方寸之間守得風雨不透，反而幾次險險奪下龍鳳環來。
五人均知此戰關鍵全在余破陣身上。他若支撐不住，厲湘一人決不是云念裳對手。云念裳一旦取勝，再與馮萬東聯手，凌煙閣更非其敵。
余破陣心中雖亦知形勢如此，但無奈已連戰兩陣，年事又高，內息流轉愈加不暢。一對幽竹風雷鞭能守住門戶已是勉為其難。雙鞭是粗重兵器，與等閑百纏絲這等可硬可軟的兵刃對敵，戰得時間一長，本就吃了虧。加之云念裳招數靈動無方，變幻莫測，兩條銀絲若雙蛇吐信，時時突破雙鞭，直襲到余破陣身前。
云念裳見余破陣雙鞭舞動圈子漸小，破綻百出，右手一揮，兩條百纏絲散出百十點銀光，將余破陣上身完全籠住。
這招出手，眾人才明白“等閑百纏絲”這幾字的意思。這兩根銀絲看來若有若無，柔弱之極，但一旦攻勢到了極致，當真千頭萬緒，直若愁腸百結，相思千轉，將人團團罩在情網中，脫不得身。（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