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在靠在英雄驛的石碑上,覺得身上的浮腫已消失不見,身子骨兒也輕松了,就連手掌也變得嫩滑了些許。他驚得從地上跳了起來,雙手撫著自己的臉,蒼桑盡去;就連這一跳也令他心動不已,這般靈活自如,儼然如回到了二十年前。舔了舔嘴唇,竟無一絲干澀之感。甚至他還解開腰間帶子,心思不寧的朝褲襠里望了一眼,這一望不打緊,令他驚喜異常,他看到的除了驚喜,還有希望。
這一切都是因為醉龍池,他取下腰間酒壺聞了聞,酒香四溢,是醉龍池無疑。
荒丘之下傳來一陣刀劍之聲,引起何安在的注意。他踮腳探首向那處望去,腦子翁的一聲。那立身于廝殺吶喊的人群之間的不就是霜山派掌門賈仁嗎?那……他身旁的女子不就是于草棚中醉而不醒的道姑嗎?沒想到她變得如此青春美貌。
“大哥,這是為何?”被圍攻之人怒吼道:“我可是你的親兄弟,我是賈義啊!”
“我當然知道你是賈義,只要你活著,煙兒便會一心二用,今日,你若是死了,煙兒就是我的?”說完,將那煙兒攬入懷中,放聲狂笑。
“大哥,你想要煙兒不難,她若愿意,我不和你爭。我只望你還要顧念一下你我之間的同胞之情!”
“哼,入了我的夢,還想出去!從今以后,我便是這世上唯一的王?”
驚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的何安在猛然驚醒,這是醉生境,霜山派為名門正派之典范,向來循規蹈矩。出現這樣的事,定然是入了醉生境。只是他不明白,這里的一切都是因那賈仁而生,自己為何會入了他的夢?
想到此處,何安在轉身便向草棚飛奔而去,待到得草棚門前,才發現,他不想面對的現實居然已成真。棚內空無一人,所有人都已消失。
何安在無力的坐到地上,他真不知該怎么辦。一群展現本性的暴徒們,萬一將刀鋒指向他,他即便有量天尺相護,也可能死在夢里。本來,他也想著能體驗一下年輕的感覺,雖說他也知道是假,但這種誘惑但凡是個人都想嘗試一下。他只想嘗試那么一下,哪怕到這夢生境之中尋個姑娘談談情,說說愛。即便這并非是自己的夢境,只要這夢境不坍塌,玩樂個幾年也是有可能的。
可這夢境偏偏屬于那個霜山派的火藥桶,萬一他引來殺身之禍怎么辦?若他死了,這夢境便會坍塌,他會于草棚之內第一個醒來,他會殺死夢中的仇家,因為一個女人,連親弟弟也不放過的人,若是發現英雄驛碑石之下醉死的自己,他又當如何?
何安在很確定,能甘心留在這夢境之中的人,都是相信這夢境為真,若是不情愿相信這是假的。因為他們喝的醉龍池太多,哪像他,他只是伸出舌頭粘了一點點,便覺得眼皮沉重。
何安在回到石碑之下,取了量天尺往背上一背,確認一下酒壺已蓋好。回望一眼那荒坡之下,心中暗道:“量天,我們走!就算是夢,我也情愿被騙一次。”
“醉生境是活的。”
“誰?”何安在覺得渾身發冷,將量天尺橫在身前,眼前卻空無一物。
那虛空之中再次傳來嘲笑之聲:“膽小鬼!”
何安在手中一松,量天尺險些落到地上。他小心的將重劍捧起,道:“量天?你在說話?”
量天尺低聲道:“是。”
何安在既驚又喜,將量天尺背在身后,心中安定了許多。量天尺說話,對他來說算不得奇怪,因為在夢境之中任何事都可能發生。年輕時,沉于他心底的愿望成真是可能的;他知道量天尺不是凡物,既然得知劍靈能說話,也不過是錦上添花。因為在此之前,他一直視量天為兄弟,重劍,那是有份量的兄弟。
“殺了他,把那酒壺給我取來!”隨著賈仁一聲呼喝,眾劍手如同狂風一般向草棚這邊席卷而來。
何安在深吸一口氣,轉身向北一路狂奔。
何安在從未如此快過,他只覺得風從前面吹來,打得他的臉生疼;他從未如此狼狽過,鼻涕眼淚糊到臉上瞬間便被吹干;他從未如此欣喜,二十年的時光重度,他不知該從何處入手。想著父母還活著他感動的快要哭出來,邊跑邊向懷中摸了摸,發現那信還在,便心中黯然。
時光不是萬能的,帶來了新的,卻抹不去舊的。那舊的便是他經歷的那些人和事、便是他所修的功法、便是那記憶也未曾受到一絲影響。時光,只是一種恩賜,恩賜總有限度,但對他來說,已經足夠。
一片幽暗密林出現于眼前,何安在停下來,回頭望去,漫山遍野的白衣劍手,看得他頭皮發麻,他忽然覺得麻的感覺比癢差上太多。恐懼,令他從頭皮發麻到全身酸軟也不過一息之間。
“你怕了?”量天道。
“比死還難受,藏起來吧。霜山派修的是何功法?沒聽說有功法對想象力也能加成啊?”
重劍不語。
何安在于森林中掠身向前,他從未覺得樹有這么討厭,仿佛這些樹也是賈仁想象出來的東西。
“別跑了,樹林是大夢界,那些人不能進來。”
何安在一怔,轉頭一望,那劍手到了林邊便消失了,就如同隱于入虛空之中。“那是……”
“夢界多重,每個夢者只存在于一個固定時域。”
“何謂時域?”
重劍不語。
何安在恍然,也許重劍所知有限,難道裝深沉便能掩飾你的無知嗎?想到此處,何安在產生一絲驚懼,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改變了性情。如此想法,也只有二十年前才會有。若果真如此,接下來呢?自己這二十年的記憶是否也會化為烏有?就象夢醒之后,夢境也會淡忘一樣?
“夢境源于心,無人能真正走入他人之夢境。”一個須發皆白的白袍老人忽然現身于何安在的眼前。
何安在怔了怔,但他并未太過驚奇。這忽然出現的老人就如同那滿山遍野的劍手、就如同性情大變的霜山派掌門、就如同他視如兄弟的量天尺。
老人又道:“夢界能融合,是因恩義;夢界可碰撞,是因怨念。那林外之人夢界甚大,實為野心使然,野心再大,終究有力盡之時。在此界之中,尋求夢之力便是生存之道。此境入世千萬年,可入者無幾。你的夢界太小,小到只容得下自己,夢之力嘛……”老人上下看了看何安在,不再言語。
“老人家,在下是裂天盟第一百三十六分舵屬下游俠何安在,請問……”
“不就是個小卒嘛,別以為入了夢境就能蒙我。”
何安在面色一苦道:“你怎知裂天盟?”
“我又怎能不知裂天盟?醉生境也是一完整的顥天之域,世間發生的一切,這里也在發生。所不同的是,這夢境之中所發生的一切,將因為入夢者的差異有所不同罷了。”
何安在疑惑道:“那——如何判斷醉生境所發生之事屬實?”
老人手撫蒼髯滿意的點頭道:“不錯,你所問雖愚蠢,但還是有用的。”
何安在訝然,心道,看來此境之人不能依常理度之。都愚蠢了,還能有用?他也不想糾結于此,于是望向老人,雙眼盡是渴望之色。
“現實之中,無人可以看到人心。”
“那是。”何安在應和:“凡人所言,是否發之于心,的確不好琢磨。”
“常言道,人心都是肉長的,這本就是廢話,藏于胸腔之內,為生息之源……”老人偷看了一眼面色虔誠的何安在,咳嗽了一聲道:“當然,這些都不是人心的本義。”
何安在訝然,他沒想到夢境中人也可以這般無聊。他看了眼不斷消失的白衣劍手,道:“老人家,人心和夢境又是何關系?”
“人心在夢境之中更多是指欲望之大小,這夢之力就如那世間元力。你本非修行者,無法以那天地元力修行,但夢之力卻不同,他能為這世間所有生靈所用,或者說他們沉醉其中且樂此不疲。”
“請問老人家,我初到此地,該如何得到這夢之力?”
“你此問極其明智,而且——”老人家看著林外人影重重,淡笑道:“也很現實。”
何安在看著老人,面現急色,心道,您倒是說啊?
老人淡淡道:“領悟。”
“領悟?”何安在從小到大,最怕的便是領悟。
八歲時拜在武學大宗師林天絕的門下,當然,后來他才知道自己被騙了,師父的大宗師名號算是自封的,而且師父真正的名字,到如今他也未能知曉。
師父在臨死之時說:“我這一生都活在欺騙之中,我愧對我的師父,更無顏將聲名顯與世間……”
在何安在拜師之前,師父曾向他炫耀的那塊大宗師的小碑,在他識字之后才知曉,那不過是師祖的牌位罷了。
師父說過他領悟力太差,從那以后他便不再領悟所謂的武道絕學,而是每日里打木樁,鍛煉體力。對于領悟之事,他聞之便避退三里。
今日,這個陌生的老人家居然又提及領悟之事,更可怕的是,在這糟糕的地方,好象他沒得選。想活著,便要學會領悟,這領悟就如同一日三餐,要形成習慣才成。
“可,到何處尋那領悟之法?”
老人望天掐指,口中還念念有詞。何安在覺得這老頭神神叨叨的挺嚇人,唯恐他哪個舉動驚動了老天,若是這天發了怒,自己豈不是受了池魚之災?
老人家十數息之后,終于停了下來,道:“你于現實中的師父痛失愛徒已多日,倒是可以重歸他的門下。不過……”
何安在一驚,原來師父還在世,這夢之境是何等奇妙之存在?
“你想得太多了,他活著是因為這夢境與現實重合之故,與你的夢之力沒什么關系。”老人又叮囑道:“他的徒弟本就是天才,只奈何命運使然,就在你出現于此境之時,那孩子便死了。”
何安在心間一動,道:“他——怎么死的?”
老人家胡子一動,氣道:“腦袋插到土里,想看看這個塵世真正的樣子,結果,驚恐而死。”
何安在忍不住笑道:“我還以為憋死的!”
“有什么好?笑的?那弟子便是二十年前你!”
“啊?”何安在很努力的在想,二十年前自己有這么笨嗎?笨到連自己都想發笑的程度,這種人也不多了吧。雖說那死的人是自己,但他卻未覺得有什么不吉利的,只在心中暗暗祈禱,希望那個何安在于九泉之下能活出個瀟灑的姿態。
“有何驚訝的?醉生之境,何種情況都可能發生。總之記住,此境并非絕境。再有,不得向任何人透漏你的秘密。此境之人若得知你來自境外,便會驚醒他們,那樣,現實的俗世便會發生改變。”
“您能說說……”
老人擺手道:“我的時間已不多,不能為你解惑。你所求任何事,在這醉生之境皆可尋到解決之法。去吧,若為境中人,唯有忘我;若想事事順意,只得醉于心。世人都想求得真正的清醒,真正的清醒卻僅在于心。可若你的心清醒了,那醉生境又當何存?孩子,我本是這境中之主,人皆喚我酒中仙,這一境便是我的酒中界。若有一日,你到了醉龍池,見得那沉睡之龍,記得不要去驚擾他,只需入了他的夢,助他脫得夢中之夢,我便可許你一場大機緣。”說完,老人便隱入了虛空之中。
何安在瞪著老人消失那一處,直至眼中干澀難忍,方才起身,向極西之地而去。
他要去完成燕前輩的托付;酒中仙說,在這醉生境之中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所以,他要嘗試著尋找這片大陸之上失落了二十多年的那些隱秘;他還要去兌現自己的無數承諾,那朵盛開在望君山上的菜花,你還好嗎?你的殺父仇人來了,希望你能對他抱有一絲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