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何安在終于看到了丞天城,那城遠在極西,雖說只是一抹影子,卻也令他的心踏實下來。
丞天城四座城門,向外百里各設一處車馬驛,何安在眼前這一處,名為英雄驛。早在太祖年間,云龍將軍征東歸來,曾在此處修整兵馬,按王朝《五軍通執》的慣例,需于城外百里駐軍三日。
太祖得知征東軍歸來,親自出城夜訪軍營,慰問勞苦功高的將士,卻發現堂堂征東軍竟無一頂完整的軍帳,所有將士們饑不飽食,面對瑟瑟寒風,只得相依而眠。太祖一聲嘆息,大太監百里心深解太祖心意,當場傳令,在此地建一處英雄之驛。
英雄驛便是丞天皇城近前的第一處驛站。
何安在定睛望去,這英雄驛已破爛不堪,活脫脫一位暮年老叟,哪還有個英雄的樣子?只有眼前這塊數丈高的沖天巨石之上所書的“英雄驛”三個大字,雖飽經滄桑,卻豪邁之息不減。
殘破的矮墻之前搭著一個芙草棚子,正在何安在張望之時,那棚中走出一位老人,那老人含胸弓背,手執水壺為各桌客人將空碗注滿,看也不看他一眼,口中卻喊道:“這位爺,里邊請!”
何安在很不舒服,總覺得那老頭在趕人。這里可是他的家,誰能動得了他?何安在大步流星來至草棚之內,擇了一處空桌坐下來,高聲道:“老頭,來壺好酒!”
“酒?”老人的腳下一擰,身形未動,卻輕巧的轉過身來,嘶聲道:“客官會選日子,今日倒有口干凈水喝,若在前日里,連水也沒得一口!”
何安在左右一看,拍案而起,大怒道:“英雄驛雖沒落,但英雄還在!英雄豈能無酒?”說著,左手一帶,一尺寬六尺長的巨劍量天尺“砰”的一聲,被他拍在木桌之上,只聽得“咔嚓”一聲木桌便裂了開來。令何安在驚奇的是,量天尺竟未落到地上,垂首望去,只見那老者不知何時現身于他的身后,以掌抵于桌側。
何安在心中一驚,這是何等內力?
老者搖頭而嘆:“英雄都已沒落。年輕人,在英雄驛,莫要再提英雄。”
此時,何安在才發現,草棚內如此劇烈,那些行客竟無一人躲閃。他轉頭冷聲道:“不知英雄,呃——老丈如何稱呼?”
老人松了手,掌間一拂,那量天尺竟落入他的掌中。那劍下早已不支的桌子嘩啦一聲散為一堆碎木。老人扯去劍上破布,以指自劍柄開始輕輕拂動,閉目靜聽,指至劍身中心雙眼頓時一睜,以指輕彈,只聞得嗡的一聲鳴響,那聲音卻在這草棚之下縈繞不去。
“好劍!”老人輕聲道:“燕別離。”邊說邊望了何安在一眼,又道:“這劍,賣不賣?”
燕別離是何人?江湖第一隱俠,沒人知道他的真正相貌。早在三年前,東炎國河西弘彌宗大比,燕別離到最后出場,眾人看到的,不過是一道影子,剛一出現便瞬殺七人,其中便包括武學新銳的前三。因此而引起東炎國大怒,一場因江湖恩怨引起的兩國之戰便爆發了。能引起國戰的江湖力量,只有裂天盟,天下英雄有哪一位不為裂天盟所用?可是,即便是他何安在,也沒有面見燕前輩的機會。如今,眼前之人竟自稱是燕前輩,他怎能相信?但若不信,此人如此迅速的身法和強悍內力又作何解釋?
半晌沒見何安在應聲,燕別離抬頭一望,見何安在怔在原地,于是,有些不耐煩道:“怎么著?一壺老酒換你這把劍,如何?”
見何安在依舊未應,燕別離咬咬牙:“兩壺!”燕別離說完,別過頭看一眼何安在,發現他依舊不說話,便氣惱道:“難道你不想為我留一壺嗎?這可是仙藏極品佳釀——醉龍池!”
醉龍池三個字將何安在瞬間驚醒,醉龍池是何物?據說龍子修冕游歷天下之時曾夜入丞天城,不料被一道奇異的酒香吸引,便尋著那香氣來至一處屋舍之內,修冕定睛一望,竟是一酒池。想那人家正為瑣事繁忙定然忘了將這酒池蓋上,于是,見左右無人便取了杯盞,想要自飲。誰料想一口酒入腹,修冕便化為原形,醉意正濃時,便是連那龍身也不由得縮成了數尺之長滑入那酒池之中。
想來,那也是數十年前的事了,那修冕自那日為酒中仙所得。龍王大怒,自龍澤翻云而來,那一夜,天地震動,直擾得丞天城如同天降仙劫。仙劫是何種樣子,何安在倒沒見過,但在天怒之時,他見過那上好宅院頃刻之間便坍塌成廢墟。
酒中仙是何人?那是仙人!仙人自不是凡人所能理解。酒中仙逃了,杳無蹤跡,就算是前人著述之中也尋不見他的影子。酒中仙一走,那酒池便被皇家的神隱者聯手施法封印起來,再無人見過酒池的樣子,徒留下一塊巨石之上刻著三個字——“醉龍池”,那碑石為歲月所蝕,待何安在見到之時,早已沒了棱角,圓滑得儼然一個混世老賊。
數百年過去了,隱世三年的燕別離居然拿出了這等酒中仙品,無論是人還是酒,何安在哪個也不信。想到此處,何安在伸手奪過量天尺,可是,他怔然發現抓在手中的卻是一酒壺。他大怒道:“欺人太甚!”揮動酒壺便向老者砸去。
那老者身影飄忽,又將那酒壺捉在手中,閃身退至草棚之外。口中念念道:“如此好酒,舍了豈不可惜?”
數十回合交手沒有結果,何安在早累得氣喘連連,他手扶雙腿一屁股跌在地上罵道:“你如此身手,竟然也冒充燕前輩!不怕江湖人唾罵你的祖宗?”見燕別離理不理,他憤然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燕別離詫異道:“是了,我倒是忘了問,你是何人?”
“我便是燕別離的義子何安在!”
燕別離聽后咳嗽連連,令何安在不解的是,剛剛那種身法與內力的交鋒,對方卻安之若素,難道自己一句話便令對方受了內傷不成?
燕別離搖頭道:“不不不,我可不想有你這等義子,丟不起那個人!不過,看在這把劍的份兒上,義子便義子吧。畢竟肥水不留外人田,再者我也不想奪人所愛。既然是義子,少不得見面禮。爹就免了,看你老大不小的,自今日起,學著把膝蓋直起來,別那么軟!”說著將劍和酒壺丟給何安在,轉身向草棚而去。
何安在連忙將那酒壺接住,心中既驚又喜。原來這燕前輩竟是真的,想他老人家的赫赫威名,他的心開始亂顫起來,直抖得他那餓得本就漸黑的臉也現出紅潤之色。
“你若餓得慌,便將那酒飲上一口。”燕別離見何安在果真打開酒壺向口中送去,忙道:“慢,你且尋一無人之處,再飲不遲。”
“為何?”
燕別離尋了一椅子坐下來,看著那些客人嘆道:“看看這些人,皆因飲了這酒,便成了這副樣子。對于我們凡人,此酒甚烈,飲一口為醉生境,飲兩口可入夢死之境!”
何安在驚得張大了嘴,那酒香熏得他口水直流,竟也未令他有所反應。
“怎么……”燕別離問:“你想入哪一境?”
“算了,哪一境我也不入。聽前輩所言,這哪里是酒?明明就是慢性毒藥!各路諸侯裂土封王,本沒我等江湖人的破事兒,可現在……我得醒著!”何安在將那酒壺小心收起,憤然道:“讓他們看看這江湖倒底是誰的江湖!”
“你爹娘被哪路諸侯殺了?”
何安在搖頭。
“你妻兒被叛軍搶了?”
何安在搖頭。
“那你熱血個什么勁!”燕別離擺著一只手,道:“這天下啊,從來就非我江湖人的江湖。”
“那——”何安在瞪了瞪牛眼道:“依前輩的意思是……”
“你可知那裂天盟主為何會銷聲匿跡?”
“不見了?不可能!應娘曾當著天下英雄的面發下的天道重誓,她是誰?天下英雄誰不知道,裂天盟主那不過是個稱號,還不是看在應娘的面子上?”
燕別離哼道:“你眼中的江湖,只是你一個人的江湖。你可知道天下諸侯為何會同時起兵?那是因為以前有裂天盟的震懾,后來嘛……”他又無力道:“應娘消失了,這天下啊,一下子便亂起來了。從前的人呢變成了鬼,反過來又來吃人。我也搞不清他們是人還是鬼,總之,最后是他們把我們這些人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您怎么越說我越糊涂?說得我心里發毛,難道我站錯了方位?”
燕別離頷首不語。
“那,難道要——反了?”
燕別離皺眉道:“可不嘛,一群糊涂人。你可識得征東軍大將姜揚?”
何安在瞪眼道:“征東八路大軍,姜揚便是我軍主帥……”何安在循著燕別離的目光望向草棚之內的一人,那人背影令他的心一顫,那不是大帥姜揚又是何人?何安在忽然起來,奔撲到姜揚的桌前,伏地一禮,高聲道:“何安在多謝大帥救命之恩!”可是,令他不解的是,姜揚眼望虛空,似在思索之中,全然不理會他。他轉頭望著燕別離急問:“這是——”
燕別離不耐煩道:“我不是早說過了,一口醉龍池,可入醉生境。這醉生境是何所在我也不知。”
“前輩從未飲過醉龍池?”
“這酒是給糊涂人喝的,有望他們于夢中驚醒,哪里是我能喝的?”
“那你怎會讓大帥飲此酒?”
“他是糊涂人,他不喝誰喝。”說完,燕別離探腰在地上扯起一塊破布拼湊而成的幔帳,欲將這草棚遮住。
何安在起身,伸手相幫,邊忙邊問:“您老人家的意思是,我心里也是清醒的?”
“你是被世象迷了眼,他們是被蒙了心,不一樣、不一樣……”燕別離邊說邊搖頭。
“可是,你明明知道這酒……還給他們喝?”
“我要活命,自然要舍上一舍。”
“這天下誰又能左右得了您?”
“利益能令人無所畏懼。能玩命的,都是那些自認清醒之輩。”
“我懂了,有人要取您老的性命。不知他們花多少銀子?”
“銀子?我的命貴得很。可以和丞天韋老兒的命相比。”燕別離神氣道:“盟主說過,十城?不換!”
“那二十城呢?”
燕別離沮喪道:“還真有人出得更高,不過不是十城。”
“多少?”
“十一城。”
“看來人命再貴,也是有價的。莫不是盟主要殺你?”
“她無需動手,自然有人找上門來。”
“那您為何不跑?”
“跑了,這不是……跑到這兒來了?”燕別離向那石柱舉首而望,一臉輕松道:“我要將這英雄驛變成英雄冢!”
“所以您才會以酒會友,暗下殺手?”
燕別離隱現惱怒之意道:“小子,你看好了,他們可都喘著氣兒呢!”
“可他們堂堂英雄身,如此這般與死了又有何區別?”
“每一位在飲酒之前,我都有言在先,可還是勸也勸不住。你說,我能怎么辦?你看看那位,霜山派掌門,聽說年輕時覬覦其師妹而又怕他的師父發怒,現在?怕是在夢中與那小女子幽會呢;那位壯碩的前輩乃是前盧竹門的長老,性格孤僻至極,孤僻到沒朋友,因門派內斗,寡不敵眾,無奈遁走江湖。我猜他在夢里已經當上了門主;還有那位老道姑,沒人識得她的真正身份,而我卻知道,她便是當年那位霜山派掌門的小師妹。歲月催人老,我想,她的夢和他的師兄完全不同,那個夢一定有種孤獨的青澀之美。”
“前輩。”何安在訝然道:“這江湖上還有你不認識的人嗎?”
“只要是英雄,沒有我不識的!”
“那——”何安在拍著胸脯問:“我呢?”
“你?”燕別離望著暗下來的天,淡淡道:“自以為英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