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亮堂堂的,燭光照進玉漏里,沙子像黃金般慢慢流灑,瞅著時辰,已是卯時了。
大宋天子,趙匡胤,仍在玉案前辛勞。又是整夜未眠。
自朱溫奪了大唐的江山,坐上了這沾滿李氏鮮血的寶座,中原王朝的國祚就好似受了詛咒般,一個比一個短命。直到趙匡胤黃袍加身,建立了宋朝,飽受戰(zhàn)爭之苦的百姓終于等來了真龍?zhí)熳印5巧系畚皇吣陙?,平川蜀,滅南漢,降南唐,他未有一刻敢于懈怠。有時,他也會回想起從前的日子,那時同阿耶、阿娘、光義生活在一起,一家人和樂融融,每天都過得開心。后來他投奔了郭威,成了他帳下的軍士,四處征戰(zhàn),整天盼著的,就是能早日見到家人……唉,這些記憶都太久遠了,仿佛就像一個夢,從未真實存在過。每當思慮及此,他只能苦笑,案上的奏章已堆成了小山,哪有時間胡思亂想。北漢據(jù)上黨懸于河東,隨時可直插中原腹心。耶律氏則牢牢控制著幽云十六州,若不能收復,漢家天下,將永無寧日。重任在肩,容不得他差錯半分。
但是,這整晚,他的心緒始終無法平靜。他看著奏章,文字跳進他的腦海里,卻只能無助的沉沒。他的耳畔仿佛一直有種聲音在啁哳著,吵得他心神不寧。還有股郁結(jié)之氣抵在他的胸口,讓他十分煩悶。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而且,最讓這位向來謹慎自律的皇帝難以理解的是,昨日所見那位女子的樣貌,為何仿佛已讓人用刀刻在了自己心里?
那位女子,便是小周后。南唐亡了國,她同李煜,已成了趙匡胤的階下囚。
宮筵之上,目光骙骙的趙匡胤注視著南唐國主,而李煜,則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目光閃躲。
只要打開城門投降,絕不多殺一人。在得到宋軍主帥曹彬如此保證之后,李煜讓江寧府十萬雄獅放下了手中兵戈,之后,更親率滿朝文武赴宋軍大營請罪。面對如此懦弱之人,怪不得曹彬勝得如此輕松,趙匡胤心中喟嘆。
他對此人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和在場所有人一樣,他把目光移到了李煜的皇后身上。
她的冷漠讓人自慚。趙匡胤心想,自己這九五之尊在她的眼里會不會也如同那被她踩在腳底的塵埃一樣不值得關(guān)心。到底是出身名門,又曾貴為皇后,應(yīng)該有的禮節(jié)倒是沒有一絲失了。小周后未施粉黛卻難掩天生麗質(zhì),清雅高潔。因為是亡國之人,悲傷之中而又帶著幾絲柔美。她就像是畫中走出來的神女,只要看一眼,你就會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身處仙境還是人間。
同自己的哥哥一樣,晉王,趙光義,也為她傾倒。
大宋的都城東京地處中原,無險可守,趙匡胤曾跟趙光義相商,想要遷都洛陽,之后,再把都城遷到長安,那里有崤函天險,若遇爭戰(zhàn),可保衛(wèi)京師。對此,趙光義卻另有他的一番高論,他說,天下能不能穩(wěn)固,在乎天子有沒有愛民如子的德行,而不在乎有沒有險峻的高山作為防守的屏障。趙匡胤聽完他說的話,只是笑笑,不再多言,遷都的事也就從此作罷。他不知道的是,趙光義之所以會如此說,是因為如果都城在東京,那么他便是主持都城要務(wù)的開封府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晉王,是趙匡胤身邊最受信任的謀臣。但如果遷都到別的地方,那么他則只是皇上的弟弟,僅此而已。
《大學》有云,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趙匡胤是慈愛的兄長,在他的眼里,自己的弟弟自然也是恭敬淳樸。只不過,真實的趙光義輕佻而又狼子野心,這些,趙匡胤或許心里清楚,但他只選擇他愿意相信的。
這會兒已近莫春,東京卻依舊冷得出奇,已到夜里,只聽得窗外北風呼嘯,但侯府之內(nèi),卻是一片春意盎然。
生得嬌滴滴的婢子小心翼翼地推開寢殿的門,她往爐內(nèi)又添了些新炭,室內(nèi)暖融融的,燭光不算亮,卻也可將屋內(nèi)的光景一覽無余,可她無暇欣賞,做完了手上的工作,又靜悄悄地退了出去。寢阘上的二人全然沒有理會這位奴婢,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于此,他們在溫存。
六郎近來好似對床笫之事的需求愈來愈大,小周后心里想。剛才,自己的衣衫尚未褪盡便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她是位善解人意的女子,明白自己夫君心里的苦悶,所以也是盡力配合著她。他的動作愈來愈快,她忍不住嬌喘。忽然,李煜在她的耳畔說道,“晉王似乎很喜歡你。”
這聲音冷得像冰。她心里一驚,此情此景,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用力抱住了他,輕輕地喚,“六郎!”
不過這似乎刺激到了李煜,他抓住她的雙手,攤開放在身體的兩側(cè),抬起頭,盯著她,那雙重瞳此刻看著好似有些邪幻。他身下的動作仍未停止。
“晉王的言行是很輕浮,但我跟他絕對是清清白白的,六郎一定要相信!”
李煜沒有出聲,他開始喘氣,但依舊盯著她,似乎要從她眼里看出這句話是真是假??戳撕镁茫拖骂^,吻她,吻她的眉,吻她的眼眸,問她的唇,吻得很仔細。他復又抱緊了她,他的身體在顫抖,聲音也是,“你是我的!”
小周后知道他釋放了,撫摸著他的背脊,像對待一個孩子。他的頭埋進她的發(fā)絲,似乎在哭泣。她對著他的耳朵,呼著熱氣,用朱唇輕輕地親吻著,“我永遠只屬于你!”
宮殿內(nèi),趙匡胤來回踱著步,似乎在煩惱著什么。趙光義對小周后所做的荒唐事終究是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的心在痛,他不希望她受到一丁點的傷害,但他卻感到無能為力。他覺得很可笑,他是皇帝,卻什么也做不了。不是,還有一種方法,他對自己說。對此他曾經(jīng)奢望過,但又迅速否定。為了幫她擺脫苦楚,也為了顧及皇家的臉面,他終于還是決定這么做了,只不過,是以他的方式。
從睡夢中被叫醒的小周后來到了皇帝寢殿,內(nèi)侍前來傳話的時候,她和李煜都是一頭霧水。不知圣人這么晚找我有何事,會是為了晉王的事么。但若要召見,為何會在寢殿呢,大宋的天子竟然是這樣沒有分寸的么!她心道。
當她走進天子居所,她竟無法相信這是一國之君住的地方。這里陳設(shè)簡陋,無絲毫華貴之處。若不是前殿丹墀上的龍椅提醒著她這里主人的身份,她幾乎以為是內(nèi)侍帶錯了道路。她心想,若是在故國,就算是一州刺史所居之地也比這里奢華百倍,看來南唐為其所滅,不無道理。
見到皇帝,翩翩施禮,“不知官家夤夜召見,有何要事?”
日思夜盼的人就在眼前!她好像畫了眉,是為了見我而畫的么,看來她心里還是有我的。不,這只是因為我是皇帝罷了,趙匡胤胡亂地想。不過這些一點都未表現(xiàn)出來,同平日一樣,帝王的威嚴和冷漠掛在臉上,“鄭國夫人無需多禮。賜座?!?/p>
內(nèi)侍搬來座椅便退了出去。
寒暄了一會兒,兩人便不再言語。因為只有他們二人,氣氛有些尷尬。
“幫我研墨吧?!?/p>
小周后雖然是滿腹狐疑,但也只好遵命。自從進了這皇帝寢殿,她一直都在小心提防著趙匡胤。生在這個亂世,她聽說了太多亡國之君那些后宮妃妾的悲慘命運。晉王雖對她動手動腳,言語輕薄,但礙于她身為命婦,始終不敢太過逾越。但若是皇帝要做些什么,她如何能夠反抗。但過了大半夜,皇帝始終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那里批改奏章,連話也再未她說過半句。難道叫自己來真的只為研墨?漸漸地,她提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來,也趁此機會,她開始偷偷觀察趙匡胤?;实垭m然已經(jīng)五十歲了,但到底是軍旅出身,身上散發(fā)一股英氣。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此人年輕時一定頗為英俊,她心道,不對,就是現(xiàn)在,也仍然很有魅力。而且,最有趣的是,皇帝雖然貌似威嚴,不茍言笑,但每當他們的目光碰到一起的時候,他竟然都慌慌張張的閃避開了。高高在上的大宋天子,竟然也有這般少年人的羞澀,有趣有趣,她心中好笑。
就這樣過了一晚,雖有紅粉佳人添香在旁,正人君子卻也始終目不斜視,克己復禮。
待到臨別之時,趙匡胤解下隨身所帶的玉佩賞賜給了小周后,算是對她一夜辛勞的獎勵,小周后謝恩拜別。
升斗小民關(guān)心著達官貴人們說的話、做的事,以此為談資,永遠不會疲倦,哪朝哪代都是這樣。像南唐國主李煜的皇后侍寢皇上這樣的消息,自是不用多久,就傳遍了京師。
掌管著東京大小事務(wù)的趙光義,自然也有耳聞。
就在幾個月前,他還是一國之君,高高在上,主宰腳下萬民的生死。而如今,他已變成了違命侯,匍匐在趙匡胤的腳下,任他羞辱。但這些都無所謂,只要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再多的屈辱他也能夠忍受。但是,妻子徹夜未歸,讓他僅剩的最后一點點自尊,確切的地說是精神依托也完全消亡了。小周后跪在他的腳下,向他解釋,訴說自己的委屈。李煜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不相信那個毀滅了他的國家的男人是個正人君子,何況那個人還有一個無恥的弟弟。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終于,他暴怒了,他撕盡了她的衣衫。他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更好的方法發(fā)泄。突然,他又覺得惡心,是的,這個曾經(jīng)被他視若珍寶的女人現(xiàn)在讓他惡心。他離開了她的身體。李煜用手托起了她的下頦,她潔白的身體在瑟瑟發(fā)抖,他迷惑了,這個女人,從頭到腳,哪一處都像是藝術(shù)品般,他應(yīng)該小心翼翼地抱她入懷,而不是如此粗魯?shù)貙Υ?。但是,他還是狠下了心,“我不會再碰你,你好自為之。”他將地上的羅衫踢給了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就算沒有人會相信李煜還能翻起什么大浪,但畢竟曾是南唐國主,監(jiān)視還是必要的。很快,趙匡胤知道了那里發(fā)生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對是錯?;蛟S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多此一舉,但是,他還是做了。重新來過,他還會如此,他就是這么想的。
這一切事情,有一雙陰鷙的眼睛一直都在注視著,如同一只蹲在陰暗角落里的猛獸,隨時準備著對獵物發(fā)起致命一擊。
“啟稟官家,有皇城司搜集晉王謀反之密報呈上。”內(nèi)侍進來稟報。
趙匡胤依然在奮筆疾書,頭也未抬,“放下吧?!?/p>
“遵命?!?/p>
這個國家每天所發(fā)生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何況是待在身邊的弟弟。他可以容忍趙光義所有乖謬的行為,但是,唯獨有一樣,那是絕對不能觸碰的,那就是他的皇權(quán)。
開寶九年,十月十九日,夜。
“官家,晉王到了?!?/p>
“讓他進來。你們?nèi)纪讼??!?/p>
“官家,此舉恐怕不妥?!?/p>
“毋須多言,他還奈何不得我?!壁w匡胤軍中滾打多年,一身武藝過人,而趙光義不過是一介孱弱書生。
近來,趙光義愈來愈感受到了來自皇宮大內(nèi)的壓力。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位極人臣,已經(jīng)擁有足夠的權(quán)力,但沒想到在兄長面前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不過,他還有最后一招。
趙匡胤本以為趙光義會稱病不來,但他還是來了??吹降艿苋灶櫮钍肿阒?,趙匡胤很欣慰。在他心里,仍然希望能夠避免這場鬩墻之禍。既然罪魁禍首是權(quán)力,那么就將這些從他身邊拿走,讓他終身享受榮華富貴,做一個太平閑王,或許,只有這樣,才能回到從前的兄友弟恭、太平和樂。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當趙光義拿出那塊玉佩,他所有的幻想都已經(jīng)破滅。同時也為了她,英明神武、思維縝密的皇帝,此時已經(jīng)亂了方寸。
“好吧,就當這一切從未發(fā)生,你要的權(quán)力我可以給你。只要她平安,我永遠不會殺你?!?/p>
在他恍惚之際,趙光義偷偷將毒藥灑入了酒壺之中。
“阿兄,為我二人冰釋前嫌,干了這杯。”
趙匡胤喝下了失望、憂愁,雖換來了小周后一時的安全,卻也失去了江山。
他癱倒在地上,用盡最后的力氣,說下了遺言,“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不要再傷害她。”
一絲輕蔑的笑,“阿兄放心,我自會好好待她?!?/p>
宋太祖睜目暴死。
趙光義當了皇帝,李煜也從違命侯變成了隴西公。他知道皇帝為何要對自己進封,這不過是他對自己作出的一點小小補償?;蛟S,連補償都稱不上,這只是皇帝對他的嘲諷。小周后經(jīng)常奉詔入宮,一去便是徹夜不歸,他如何不知道她到皇帝那里是去做了什么。他知道她是不愿意的,每次回來,她便把自己鎖在房里。李煜幾次到她當門前駐足,都可以聽到里面在嚶嚶哭泣。他想沖進去抱緊她,讓她在自己的懷里哭個夠。但是,他連推開那扇門的勇氣都沒有。他所能做的,只有把自己全部的悲憤都寫進辭賦當中。但是,這些作品里的字句都太過露骨,趙光義已對他起了殺心。
“相較你我,我的兄長才真正配得上她?!?/p>
“官家這是何意?”李煜強壓住心中的怒火,睆目問道。
“別急,我來慢慢告訴你…”趙光義輕蔑地笑道?!?/p>
悔恨不已的李煜,在中毒臨死之際,將一切對妻子和盤托出。
送完了自己夫君的最后一程。同年,對趙匡胤懷有深深愧疚的小周后,自經(jīng)于趙匡胤陵前。
不久,趙光義攜滅北漢的威望攻打遼國,意圖收復幽云,無奈慘敗。戰(zhàn)場之上,他腿部不幸被箭矢所重創(chuàng),余生都受箭傷所擾,最后痛苦死去。一百多年后,金兵南下攻打宋朝,一路勢如破竹,大宋都城東京因無險可守,不幸被圍。朝廷拿不出任何辦法,最終投降,徽宗、欽宗及宗室?guī)缀醣M數(shù)被俘虜,北宋滅亡,史稱靖康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