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歌者會像許巍那樣如此熱衷秋天。“秋天”和“九月”無數(shù)次地涌現(xiàn)在許巍的歌詞中，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意象。
也從來沒有一個人對于秋天的體驗會如此豐富，從對秋天的描述中，我們竟可以窺探到許巍音樂的鮮明軌跡，宛如從一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今天我終于可以拿起筆寫一下這個我最喜歡的歌手了，是最喜歡，沒有之一。
許巍的歌可以分為前期和后期，風(fēng)格差異之大竟有些讓人不能理解。早期的歌曲里充滿了灰暗，憤懣，陰郁，后期的歌曲里又灑滿了陽光，詩意，超然。將兩者統(tǒng)一在一起的就是同樣觸碰靈魂的旋律和詩一樣的歌詞，還有就是無盡讓人痛楚又給人希望的秋天。
沉淪
1984年許巍第一次接觸了吉他，那一年他只有16歲。同年，中國搖滾教父崔健成立了七合板樂隊并出版首張專輯《浪子歸》，中國搖滾踏上歷史舞臺。
一直都很遺憾，自己并沒有趕上那個時代，那時的搖滾與今天的流行歌曲完全不同。在那個激蕩的時代，搖滾樂承擔(dān)的是某種精神的覺醒，對理想的執(zhí)著，以及對現(xiàn)實的吶喊。那時的音樂與商業(yè)無關(guān)，一切都是那么純粹，粗獷，痛快。
1993年許巍召集西安才華橫溢的樂手組成“飛樂隊”，可是到了94年樂隊就解散了，許巍只身來到北京。我們有理由相信在，1997年他的個人首張專輯《在別處》中的大部分歌曲都創(chuàng)作于此時。這首專輯充滿了當時搖滾風(fēng)格的粗礪，灰暗，憤怒，比如《我的秋天》。
沒有人會留意
這個城市的秋天
窗外陽光燦爛
我卻沒有溫暖
沒有溫暖的許巍唱出了自己內(nèi)心的彷徨無措，樂隊解散是自己理想的一次撞擊，來到北京又不知是什么樣的未來。因此他在歌中寫到：
那些無助的夜
我漫無目的的走
幸福如此遙遠
我無法看見
這秋天的夜晚
讓我感到茫然
這種陰暗苦悶貫穿了整首專輯，比如在《我思念的城市》中，許巍唱到：
鳳路過的時候 沒能吹走
這個城市太厚的灰塵
多少次的雨水 從來沒有
沖掉你那沉重的憂傷
你的憂傷 像我的絕望
那樣漫長
這里人在北京西望的城市自然就是他的故鄉(xiāng)，西安。古老凝重的西安在許巍的眼中有著吹不走的灰塵和沖不掉的憂傷。
而在《樹》中，許巍唱到：
我身上結(jié)滿了果實
可里面
長得全都是欲望
每一天
每一年
悄然生長的夜晚
讓我沉重又茫然
那種滿懷理想而不得志的苦悶呈現(xiàn)的多么深刻。值得一提的是，這張專輯同名的主打曲，《在別處》，可謂驚世駭俗。因為這首歌在我看來沒有異議，寫的就是赤裸裸的性愛，比如歌詞中唱到：
就在我進入的瞬間
我真想死在你懷里
我看到我的另一個身體
飄向那遙遠的地方
這首歌以粗礪的文字嘶吼的旋律寫出了青春的迷茫與空虛，肉體肆意的歡愉釋放了噴薄而出的荷爾蒙，但是釋放之后仍是無盡的虛無和幻滅。因而歌詞接著寫到無法消解的沖動：
愛情像鮮花它總不開放
欲望像野草一樣瘋狂的生長
這首發(fā)表于上世紀末的歌曲，在今天聽來仍然如此大膽，強烈和深刻，同樣是禁忌的內(nèi)容，我們聽到的《那一夜》《香水有毒》又是些什么呢？
這張專輯中還有一首獨特的歌曲，在中國歌壇也極難尋覓，它就是《水妖》。這首歌鬼魅的前奏和空靈的旋律似乎可以抓著人一步一步走向水中，繼而下沉，直至沉到水底，歌詞也像詩一樣，唯美而憂傷：
你站在水的中央 讓我充滿幻想
你讓我進入水底 長發(fā)會永遠不臟
這張專輯的歌曲大部分都以音量漸弱為結(jié)尾，因為許巍希望表達的就是一種縹緲，遙遠和他深入骨髓的孤獨。如果超脫是一種最終的追求，那此刻的許巍無疑在經(jīng)歷最初的煎熬和沉淪。
2.掙扎
2000年許巍發(fā)表了第二張專輯《那一年》。進入2000年，搖滾已經(jīng)度過了最絢爛的年代而逐漸式微，唱片行業(yè)行情混亂，許巍開始經(jīng)歷酒吧演出的寥落。可是這張專輯卻被眾多喜歡許巍的人稱為中國搖滾史上至今最好聽的一首唱片。
許巍的卓爾不凡在這張專輯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卻也呈現(xiàn)了一種焦灼的掙扎和矛盾，他時而孤獨，時而狂野，時而期待，時而絕望，時而冷峻，時而熱烈。正是這樣豐富而敏銳的內(nèi)心感受造就了這張專輯中每一首都堪稱經(jīng)典的作品。
專輯的同名歌曲《那一年》對我影響至深，在我復(fù)讀那一年的高考期間，我?guī)е鷻C循環(huán)播放的就是這首歌，今天看來它講的似乎就是我的生命軌跡：
那一年 你正年輕
總覺得明天肯定會很美
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
在你心里閃耀著
我曾記得填報志愿的時候，我毅然決然地填了南方，懷揣著走向遠方的憧憬離開了家。如今已經(jīng)距離上大學(xué)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七個年頭，苦辣辛酸也只有自己知道。打拼終究是不易的，那種理想越來越遙遠的感覺寫的就是現(xiàn)在的自己：
這么多年你還在不停奔跑
眼看著明天依然虛無縹緲
在生存面前那純潔的理想
原來是那么脆弱不堪
少年時代的理想終究會讓你覺得華麗空洞，每個人都將走上不為理想只為生存的境地，活著，本身就已經(jīng)足夠艱辛。于是才有了后面的無奈：
你站在這繁華的街上
感覺到從來沒有的慌張
但是此刻的許巍已經(jīng)不是三年前的專輯里一味的消沉與回避了，他開始學(xué)會面對并且堅持，因而在結(jié)尾許巍寫到：
你曾擁有英雄的夢想
好像黑夜里面溫暖的燈光
怎能沒有了希望的力量
只能夠挺胸勇往直前
雖然艱辛，仍要勇敢。這真的像黑夜中的暖燈給人希冀和力量。所以，這張專輯的大部分歌曲都是這樣混合著絕望和希望。
比如在《方向》中，許巍寫到：
你坐在朝西的陽臺
讓寂寞隨黑夜襲來
那曾經(jīng)閃亮的心
為等待已開始黯淡
但是隨后又寫到了愛情給他的溫暖和支撐：
我曾是孤單的飛鳥
飄蕩在遠方的天空
如今我已飛得太久
才知道你就是春天
在《浮躁》中，許巍絕望地唱道：
每當我想往高處飛翔 總感到太多的重量
遠方是一個什么概念 如今我已不再想
而在結(jié)尾他同樣嘶吼：
有一種力量 有一種力量
依然在我心中流淌
至于這力量是什么，恐怕就是愛情的慰藉和依然對明天的向往。
在《九月》中，許巍更直白地抒發(fā)他的堅持和信念，因而這個秋天除了蕭瑟黯淡還有磅礴和高遠：
就好像戰(zhàn)爭這對手是自己
至少我現(xiàn)在已絕不會逃避
那理想的彼岸也許不存在
我依然會走在那旅途上
這張專輯的另一個特色就是他開始吟唱愛情，專輯中的《溫暖》寫的美好而歡樂，是寫給他的妻子，是這個女人深沉的愛讓許巍感受到人生的另一種美好。比如在《溫暖》中他唱到：
那一些溫暖在我心間
伴隨我想你的今天
你讓我長久沉重的心
感到從沒有的輕盈
而在《情人》中，許巍寫的動人而深情：
像叢林深處靜靜流淌的溪水
藍色夜空輕輕閃動的星辰
你的雙眼
在《閃亮的瞬間》中，許巍更是直白而熱烈地描述了他的愛人，這種熱情在文字中就無法壓抑：
你那柔軟的雙唇是我
清洗憂傷的源泉
你的每次親吻讓我輕盈
給我眩暈的夜晚
在這張專輯中，還有我最喜歡的歌曲之一，《故鄉(xiāng)》，旋律悲涼，傷感，疼痛。許巍寫的是他孤身漂泊在外，對尚在故鄉(xiāng)的愛人的思念：
你在我的心里永遠是故鄉(xiāng)
你總為我獨自守候沉默等待
在異鄉(xiāng)的路上每一個寒冷的夜晚
這思念如刀讓我傷痛
故鄉(xiāng)就是我們永遠也回不去的地方，作為一個漂泊的旅人，許巍將故鄉(xiāng)寫的催人淚下。這張專輯以后，許巍進入了人生中最掙扎的時期，備受抑郁癥的折磨，而穿過這段陰霾以后得許巍，已經(jīng)走在另一條音樂的路上。
3. 重生
第二張專輯《那一年》雖然得到圈內(nèi)的稱贊，市場反響卻非常平淡。今天的我們已經(jīng)可以對此釋然，因為好的音樂并不一定會有好的市場，那些像傳遍大街小巷的口水歌其實很難讓人有哪怕片刻的思索，更遑論撼動人心的力量。
然而在唱片銷量的壓力下，許巍壓抑而窘迫的生活讓他在抑郁癥的深淵里越陷越深，幾乎無法創(chuàng)作。抑郁癥的巨大傷害時至今日仍然被人們有意無意忽視，大眾不解地認為你連死都不怕，你干嘛要怕活著呢？殊不知，對于抑郁癥這種心理疾病的人來說，活著是巨大的煎熬，死才是歡樂。許巍曾自述那時的自己不愿跟朋友交流，搬著凳子坐在街口一看一天，嚴重失眠，吃完藥還是睜眼到天亮，度日如年。所以因為抑郁癥自殺的人比比皆是，甚至許巍自己都有尋死的念頭。
因為抑郁癥，許巍離開了北京回到了西安，那段歲月極其陰暗，但在朋友愛人和家人的幫助下，一度告別音樂的許巍慢慢康復(fù)，告別抑郁癥重新拿起吉他，之后的許巍宛若一個新生的人，他開始告別陰郁，憤懣，狂野，歌唱生活的陽光，平淡和美好。
2002年許巍推出第三張專輯《時光·漫步》，同樣才華橫溢，令人驚嘆，比如后來那首膾炙人口的《藍蓮花》：
穿過幽暗的歲月
也曾感到彷徨
當你低頭的瞬間
才發(fā)覺腳下的路
有人說這是寫的玄奘西行，他的信念，堅持和圣潔。在我看來“穿過幽暗的歲月”更像是對過去生活的訣別，和擁抱另一種生活的喜極而泣。整張專輯，都充滿了對過去的回看，對平淡生命的體悟，比如在旋律極其優(yōu)美的《完美生活》中，許巍寫到：
青春的歲月
我們身不由己
只因這胸中
燃燒的夢想
在歌中他用如詩的語言訴說生活的豐富：
體會這狂野
體會孤獨
體會這歡樂
愛恨離別
在《禮物》中，許巍同樣唱到：
在寂靜的夜，曾經(jīng)為你祈禱
希望自己是，生命中的禮物
而在《天鵝之旅》中，許巍從一只飛翔的天鵝的視角俯瞰這個世界，當你跟著他的旋律閉上眼睛，就像自己也同樣在天際翱翔：
飛過這群山
飛越那潔白云海
飛過那萬馬奔騰的綠色原野
飛越那遼闊碧海藍天
飛向那溫暖春天
這張專輯最推薦的歌曲是《時光》，這里的歌詞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而單純是旋律就已經(jīng)是一首詩了。
許巍變得溫暖，寧靜，平和，這讓那些將他視為撕裂搖滾歌手的樂迷不能接受，可是他們無法體會一個走在自殺邊緣的抑郁癥患者在重新感受到生命陽光之后的喜悅，他們所秉持的憤怒，嘶吼和吶喊在生命的重獲和光輝中都有些黯淡膚淺，許巍將再也回不去，因為他根本無需回去。
4.開悟
按照兩年一張專輯的速度，許巍分別在04年發(fā)布專輯《每一刻都是嶄新的》，06年發(fā)布專輯《在路上》，08年發(fā)布專輯《愛如少年》。
從04年開始許巍正式確定了自己新的風(fēng)格，那些曾經(jīng)的憤懣，焦灼，陰郁都煙消云散，他的歌曲越來越溫暖，越來越治愈，唯一不變的是歌聲幽遠，旋律動人。每一個聽許巍歌曲的人都能聽出自己的故事。
同樣是我參加高考的時候，無意中聽了許巍的《旅行》，那種釋放的感覺讓我對遠方充滿渴望，他用寫意的筆法描摹了一幅幅圖畫，空靈而神奇：
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間
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澗
看那晚霞盛開在天邊
有一群向西歸鳥
在《曾經(jīng)的你》中，許巍的歌聲又不知讓多少人們陷入追憶：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華
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
如今你四海為家
在《每一刻都是嶄新的》中，許巍對自己的過去已經(jīng)云淡風(fēng)輕，他輕輕吟唱：
當你偶然回想昨天
四季悄然在流轉(zhuǎn)
當你仰望頭頂藍天
才發(fā)現(xiàn)一切很平常
這樣的表達隨處可見，比如《故事》中，許巍對過去已經(jīng)完全放下，他借歌聲表達：
故事里始終都有愛
無論有什么樣的艱難曲折
故事里始終都有愛
永遠是美麗溫暖的光明結(jié)局
與所有歌曲不變的，是許巍依然喜歡提到的九月與秋天，只是這里的秋天飽含著豐收的喜悅和清爽的愜意，已經(jīng)沒有《我的秋天》中無處排解的苦悶了。
比如許巍的《少年》，經(jīng)歷坎坷洗盡鉛華，青春期的焦慮已經(jīng)消逝在時光中，取而代之的是對青春的緬懷，他的歌讓我們穿行在屬于自己的記憶中熱淚盈眶：
我依然看到那些少年
站在九月新學(xué)期操場
仰望天空清澈的眼神
向著無限的未來
在我非常喜歡的《四季》里，許巍對秋天仍然情有獨鐘：
秋天是因為你在身旁
這城市最美的天空
你的笑容和青山相映
讓我的心感到寧靜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06年許巍的專輯《在路上》，除了《青鳥》和《兩天》以外，其他十首歌竟都是他操刀給別人寫的。這其中有老狼的《晴朗》，王菲的《你》，姜昕的《純粹》，希莉娜依的《丁香》和《幻覺》，葉蓓的《彩虹》，謝東的《像風(fēng)一樣自由》等等，一個人可以把給別人的歌單獨出成一個專輯，這又是怎樣橫溢的才華和難以抵擋的人格魅力。
5.超脫
許巍最近的專輯是2012年的《此時此刻》，許久未聽的許巍變得更加超然物外，甚至在這張專輯中你能聽出幾許禪意。比如《喜悅》中，許巍唱道：
難忘的九月
一只蝴蝶在飛舞
翩然起舞在左右
落在我手上
這歌詞竟然有王維詩篇的畫面感，它平常卻又不平凡，在某一刻能讓人心中頓時生起喜悅和欣然。
這張專輯太像一個大徹大悟的人再看這個喧囂的世界，任由你紛紛擾擾，我自平靜喜歡。于是你會看到許巍在《空谷幽蘭》中唱到：
青峰之巔 山外之山
晚霞寂照 星夜無眠
如幻大千 驚鴻一暼
一曲終了 悲欣交集
夕陽之間 天外之天
梅花清幽 獨立春寒
依舊不變的是許巍吟唱的九月，在這里九月作為一個意象頻繁出現(xiàn)，可見他對九月特殊的感情，比如在《靈巖》中他寫到：
再次生起悠然的向往
是你給我寧靜的感覺
在我如此深愛的季節(jié)
又見九月的江南
在《世外桃源》中，許巍更唱到：
九月的海風(fēng)輕撫這秋天
如夢的旅程因你而覺醒
我看到終點平靜而光明
應(yīng)該坦白地說，這張專輯的大部分歌我是沒有聽懂的，這種聽懂除了看懂歌詞的意思，更多的則是體會到作者的心境。許巍坦言，佛經(jīng)陪伴他走過了人生最低潮的時刻，并且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他越來越像一個開悟的人，他的心也越來越超然而恬淡，這反而在某種程度上拉開了聽眾同一個歌手的距離。
但許巍已經(jīng)無需在為此愁悶了，在《心經(jīng)》中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個世界本就是虛妄，那么內(nèi)心安好便擁有了整個世界。
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機緣巧合，讓幾乎已經(jīng)走到生死邊緣的許巍走向了另一種人生。如今，我只能用《心經(jīng)》的結(jié)尾贈與我最喜歡的這位歌者，這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的密咒：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訶。
據(jù)說，這個密咒的解釋是：
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走過一切路到彼岸去吧，彼岸是光明的世界。
許巍已經(jīng)到了彼岸，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