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意味著什么?瞬間還是一生?
老媽的生日那天,下班時低頭走在路上,并不想打電話。過兩天再打吧,我就當自己忘了。
姥姥也忘了她的生日,只記得是二月帶個七,去世前幾年不知道她是真想起來了還是內疚,告訴我們說我媽生日是二月十七。
我時常想起那個愛我的姥姥——不止在我媽生日的時候。我也愛她,愛她的節儉愛她的小氣愛她的溫柔,愛她愛到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讀《爸爸的花兒落了》時不顧幾十人目光也要哭個痛快。
我愛老媽要少一點。
前天姐姐突然說爸爸媽媽去了太原,過年時我給的微薄收入并沒有給他們安全感,以后用錢的缺口是補不完的。
或許——肯定是為了我,他們才做出這樣的選擇。
那天她出門,安排老爸把家里的兩只狗賣了。姐姐打電話的時候,她嘮起家常的語氣,仍是埋怨家里發霉的饅頭還沒喂完,仍是兩只才賣了200元錢太少了的遺憾。
那為什么不等把發霉的饅頭喂完呢?那為什么不直接開價兩萬賣不掉呢?那為什么不去想想15年的狗還有幾年活頭呢?
并不是疑問。有些東西終究是無法守護的。
小時家里養了一只老黑,老黑不省事,剛長了個兒就把家里的欺負過它的雞鴨咬死了幾只,肚子還吃得滾圓,老媽把它拴起來打半死。后來它變得很聽話,哪怕是吃進嘴里的東西,只要老媽說一聲“別吃”,它都會吐出來。
但我從來不責怪它,因為家禽也欺負我,它為我出了一口惡氣。
老黑養了兩年,新房子建成之際,某個傍晚,老黑突然從外面跑向正蹲在門口看書的我,大概還有三米的距離,倒了下去。頭還掙扎著伸向我,想要靠近,哪怕一厘米也要爭取,眼睛睜著仿佛要把眼前人印到腦海里去。
它再也沒起來過。我跳過去把它抱到我的腿上,它在流淚,我知道它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它,可惜兩年生命終究是畫上了句號。這幅畫面成為了我永遠的記憶。
在此一個月前,它生了6只狗崽,4只被蓋房的工人要了去。剩一只個頭最大的,也是幾乎全身黑沒有一根白毛的,我媽誰都不舍得給,還有一只個頭最小,吃奶都搶不到奶頭被人嫌棄喂不活沒人要的。
搬進新房的前一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從黃昏延續到第二天清晨。那一夜狗的叫聲特別凄慘,老爸還想把它們抱進屋來,但怎么都沒找到那只個頭最大的。
或許是它自己跑了出去,白天還會跑回來吧。不會有人冒這么大雨偷一只狗吧。
最終那只被人嫌棄喂不活的小家伙卻長成了她母親的樣子。胸口一撮白毛,爪尖也有些微白。
不知不覺我們一起度過了15年。
別人一叫我的名字,她都要汪汪兩聲做回應;家里的車出門剛進村她就要從窩里跳出來叫個不停;來一次的親戚跟家人說上兩句話她就不再吵嚷;每個沒有朋友的周末,她臥在我的腳邊做最忠實的朋友;初中三四個周回家一次,剛進大門,脖子里的鏈子勒的她喘不過氣還要歡喜地朝我蹦跶;只要摘下她的頸圈,她就像瘋了一樣在小小的院子東南西北一圈圈跑,跑到屁股漂移摔倒幾次才罷休;家里因為各種事情,所有人都不在的夜晚,她會讓我安靜地抱著脖子聽幾句傻了吧唧的話;偷偷喂她一個饅頭她都高興地尾巴搖上好幾天;只要一擺手說“上”,她就會豎起腦袋觀察周圍動靜,等待逮捕一切可疑人物和牲畜;年紀大了,被老黃欺負的時候也會躲著生生悶氣;她要把扔過來的食物甩干凈泥土再吃,從不一口下咽;她會跟人握手,她舔手心只舔一下,她比我要聽老媽的話。她是她母親臨走時留下來最好的禮物,我最好的伙伴。
但至此之后,這個世界不會再有誰那么強烈地表達對我的想念了,而撒歡也成為記憶中遙遠的東西。
有個詞是永失我愛。顧城說執者失之。
電影臺詞講,孤獨是人生中遇到的最大困難。
姐說,老媽把它賣了,都不和我們商量一下。其實沒什么好商量的,任何條件和理由我都不會妥協。但在老媽看來,這不需要我妥協。她不在乎。
小時養過一對鴿子,被她賣掉然后騙我說被鄰居的貓偷吃;更小更小的時候為一只陪我長大的得病死去的小貓立碑,被罵的狗血噴頭。
我辜負了那些伙伴,也被摯愛辜負。
她不需要在乎。她并沒有錯。或許貧窮是最大的罪惡。我時常這么認為。
一個月前,爺爺去世。我出生之前,家庭矛盾已經激化,所以我從來沒有體會過爺爺奶奶的愛,沒有溫暖的記憶。爺爺去世后的頭七,和家里通話,跟老爸聊些有的沒的,他突然叫了一下我的名字。
皓偉。
我說,嗯。
他說,你爺老了。
我說我知道。
他說,就在一個星期前。
我說嗯,省得受罪了(省得受罪了大概是人這一生說的最蠢的話)。
他說是啊,不受罪了。
我說,我爺爺大名叫什么來著。手機傳來嘈雜的信號,和聽不清的話語。
我又問了一遍。
他的聲音變得非常大,崔顯志!
我沒記錯。這是個值得記住的名字,哪怕他從來沒有向我傳遞過片刻親情。
他去世那天,我在高速上堵了28個小時。我在筆記本上寫下:那是我生命中最為平常的一天。
幾天之后,我坐了一輛小黑車回家,車廂內酒味特別濃,我和車上其他幾個人都懷疑司機大爺是酒駕,他竟然也自稱喝了半斤白酒。車上的人強烈要求他停車,過紅燈時坐在門口的我已經把車門打開,而他還是猛踩油門一路向前不允許任何一個人下去,并大聲喊著些方言,夾雜我沒有喝酒的言論。直到迫于壓力跑了幾百米后他才停下來要每個人都聞下他的口氣,確認他是否喝酒才作罷。他說,我再也不開車了,把你們送回去我就回家。這個年紀已經不允許開車上路了。為了一個人五塊錢,能在不關門的情況下狂飆,轉彎不減速,說他不是窮怕了,我都不信。回到家之后我腦海里一直是爺爺的樣子。類似這樣沒腦子愚蠢的事他也做過很多。
富人盡力體驗短暫人生的美好生活,窮人只想如何艱難地生存,度過這漫長的一生。向來如此。
“他們到底是為何而活?難道只是這樣默默等死嗎?就算他們死了,恐怕也不會有任何人察覺,更不會有任何人難過吧。”
在那幾天里,我腦海里只有那首詩。那首在他活著就準備當做儀式發出來的詩。
打我記事開始,爺爺就是個老頭
他那么老,好像從來不曾年輕過。
他那么老,好像生來只為了做我的爺爺
可我從未認真想過他有一天會死
我總以為,一個人再老,總可以再活一年吧 然而有一天他還是死了,
就像土垛的院墻
風雨多了,總有一天會塌下來
沒了。
完了。
他的一生我也知道得很少
他說過一些,我記不大起來
就像他愛我很多,
我只是喊他爺爺。
我忘了母親的生日,但我卻記得那個明媚的上午,父親搬來滿是塵土的木梯,問我找來毛筆和臭臭的墨汁,他要在新樓的東側墻面上題字,父親的字寫得工整是出了名的,畢竟他是他那個年代整個鎮子都少有的幾個高中畢業生之一。
從寄宿屋前移來的桃樹已經長高,在我將要升入初中時,或許小黑也會在可能開了也可能沒開的桃花樹下感慨:人類真復雜,為什么總是要做狗都不明白的事情,例如:離開。
說起來生,我總說我們都要選個條件好一點的家庭。對我來說,太久遠了。
你來生也許還會回來,我此生,都會記得你的使命。
至今我都會記得父親一筆一劃寫下的那幾個大字:建于二零零二年肆月。
那時的小黑個頭剛長大,她就臥在初春的暖陽中,做著小夢,仿佛新生活已經來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