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全世界惟有中國人罵起人來是有條有理、合邏輯的。英國人不信地獄之存在也還咒人‘下地獄’,又如他們最毒的一個字是‘血淋淋的’,罵人‘血淋淋的驢子’,除了說人傻,也沒有多大意義,不過取其音調激楚,聊以出氣罷了。中國人卻說:‘你敢罵我?你不認識你爸爸?’暗示他與對方母親有過交情,這便給予他精神上的滿足。”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人一年年地活下去,并不走到哪里去;人類一代一代下去,也并不走到哪里去。那么,活著有什么意義呢?不管有意義沒有,反正是活著的。我們怎樣處置自己,并沒多大關系,但是活得好一點是快樂的,所以為了自己的享受,還是守規矩的好。”
魯迅先生對中國人國民劣根性的剖析和鞭笞之深刻有力,吶喊之振聾發聵,古往今來無出其右者。不要誤會,上引兩段話都不是大先生的手筆,而是出自張愛玲,前一段出自《洋人看京戲及其他》,后一段出自《中國人的宗教》。張愛玲向來被視為鴛鴦蝴蝶派,紙醉金迷缺乏對現實社會的體察和對國人的關懷。當然讀過張愛玲的散文集《流言》就會明白這是無稽之談。
這次讀張愛玲,忽然對她與魯迅之間的關系很感興趣。但我是不看“文學研究”文章的,也不喜歡學院派的東西,所以只能就我經過看過的文本所及,談一點想法。
早在1945年,《炎櫻衣譜》中張愛玲就提到過魯迅:
魯迅有一次對女學生演說,也提到過“諸君的紅色圍巾”。
張愛玲其實引用有誤。這句話大概出自魯迅1923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所講的《娜拉走后怎樣》中所說的娜拉“倘只有一條像諸君一樣的紫紅的絨繩的圍巾”。有意思的是,其實張愛玲本人就是一個出走的娜拉,魯迅說娜拉需要錢:“她還須更富有,提包里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張愛玲就直言,她愛錢。
在非常有意思的市民文化散文《談吃與畫餅充饑》中,張愛玲又提到了魯迅的譯文:
幾年后我看魯迅譯的果戈里的《死魂靈》,書中大量收購已死農級名額的騙子,走遍舊俄,到處受士紳招待,吃當地特產的各種魚餡包子。我看了直踢自己。魯迅譯的一篇一九二六年的短篇小說《包子》,寫俄國革命后一個破落戶小姐在宴會中一面賣弄風情說著應酬話,一面猛吃包子。近年來到蘇聯去的游客,吃的都是例有的香腸魚子醬等,正餐似也沒有什么特色。蘇俄樣樣缺貨,人到處奔走“覓食”排隊,不見得有這閑心去做這些費工夫的面食了。
果戈里的《死魂靈》是我認為最好的俄國小說。納博科夫的《俄國文學講稿》也對它推崇備至。但是《包子》應當是張愛玲又搞錯了,其實是魯迅翻譯的《貴家婦女》,而且魯迅其實譯文寫的是“肉饅頭”,而不是“包子”。據我所知,紹興話里,是沒有“包子”這種東西的。魯迅寫的人血饅頭,其實是北方人的包子。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張愛玲其實不僅讀魯迅的演講稿,還讀魯迅的譯文,那么自然,張愛玲不可能不讀魯迅的小說。《關于笑聲淚痕》中有這樣一段:
有人冒名出書,仿佛值得自矜,總是你的名字有號召力……被剝削了還這樣自慰,近于阿Q心理。
《四十而不惑》中則提到魯迅的《祝福》:
我從前看魯迅的小說《祝福》,就一直不大懂為什么叫“祝福”。祭祖不能讓寡婦祥林嫂上前幫忙—晦氣。這不過是負面的影響。
當然,魯迅的學術作品張愛玲不可能不讀。在《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張愛玲寫到:
劉半農竟輕信清華書局版徐廑父序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記傳聞,以為《海上花》是借債不遂,寫了罵趙樸齋的。
說起《海上花列傳》,倒是為魯迅叫屈。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把晚清的狹邪小說分為“溢美”、“近真”、“溢惡”三種,且認為《海上花列傳》“平淡而近自然,較近于寫實”。張愛玲寫《憶胡適之》引用了胡適給她的信,說《海上花列傳》平淡而自然,但沒有注明這其實是魯迅的評語,以至于現在很多人認為這是胡適的評語。
可見,張愛玲對魯迅的雜文、譯文、小說、著作都有涉獵,但是她沒有寫過任何正面評價魯迅的文字,全是在論述其他問題時捎帶出來。可是我認為,正是這種看似不經意間的“捎帶出來”,更可以說明張愛玲對魯迅的熟悉,差不多可以“信手拈來”。
關于張愛玲對魯迅的正面評價,我所看過的只有兩則:
一是胡蘭成在《山河歲月》中所說:
愛玲也說魯迅的小說與《三閑集》好,他的滑稽正是中國人的壯闊活潑喜樂,比起幽默諷刺,他是厚意,能調笑。他常把自己裝成呆頭呆腦,這可愛即在于他的跌宕自喜,很刁。而他卻又是個非常認真的人,極正大的。
這個評價應當是出自張愛玲,是對魯迅非常深刻、正面的評價。
二是臺灣作家水晶在《蟬——夜訪張愛玲》中所說:
談到魯迅,她覺得他很能夠暴露中國人性格中的陰暗面和劣根性。這一種傳統等到魯迅一死,突告中斷,很是可惜。因為后來的中國作家,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幟下,走的都是“文過飾非”的路子,之說好的,不說壞的,實在可惜。
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是1971年,張愛玲旅居美國,46歲。這些話表明,此時的張愛玲,已經差不多在精神上可以和魯迅一路同行了。其實在1944年寫的《洋人看京戲及其他》一文中,張愛玲開篇就已經非常接近魯迅精神了:
多數的年輕人愛中國而不知道他們所愛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東西。無條件的愛是可欽佩的──唯一的危險就是:遲早理想要撞著了現實,每每使他們倒抽一口涼氣,把心漸漸冷了。我們不幸生活于中國之間,比不得華僑,可以一輩子安全地隔著適當的距離崇拜著神圣的祖國。
在不斷閱讀張愛玲文本的過程中會發現,雖然她屢次提及喜歡張恨水,但是也明確表示,張的作品格調并不高——只是她是慣喜歡做小市民的,也熱愛小市民的俗氣,所以欣然任自己喜歡。但是她對魯迅,卻明顯表示出極大的欣賞和肯定——事實上,除了《憶胡適之》中的胡適之,張愛玲幾乎只對魯迅一個人表示了這么大的欣賞。而且她對于胡適,其實是作為文化旗手的敬仰,但對于魯迅,我認為是對于頂級作家的欣賞。
張愛玲和魯迅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他們的小說都只寫小人物。張愛玲唯一寫的大人物也許是張學良,但寫的實在壞。她寫得好的,無一例外是小人物、小故事,不寫戰爭,只寫時代:在大時代下被迫害、破壞的小人物。而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上第一個有力地寫了小人物小說的,就是魯迅,是他的《狂人日記》。他們小說共同的特點是更注重“人生安穩的一面”,以這安穩的一面為底子,去勾勒時代飛揚的一面。不同的是,魯迅是戰士,是在黑暗的鐵屋子里剖析人的全部劣質的精神元素;而張愛玲只是在紛亂的時代背景下,挖掘個人的情感世界,描寫亂世男女孤注一擲的愛情和無處安放的欲望。
而在散文或雜文上,他們都對“中國人”的精神內核和行為特征做了細致、深刻、精準地剖析,如手術刀一般。舉一個例子,張愛玲的《造人》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們把小孩看做有趣的小傻子…憑空制造了一個人,然后半饑半飽半明半昧地養大他…”,魯迅的《熱風·隨感錄二十五》說“中國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雖然“人口眾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只在塵土中輾轉,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這像不像鏡子的兩面?
由此推論,張愛玲和魯迅對“人”的悲劇還有一個共同的認知:他們都認為“人”(那時代的中國人)的悲劇,不能完全歸咎于環境,而有相當的自身的責任。不論是《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還是《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嬌蕊,張愛玲筆下的悲慘女性,無一例外都有極高的“自甘墮落”和“自戕”的成分,這一點張愛玲自己說得很清楚,她認為把女性的悲劇全部歸咎于壞境的迫害是不公平的,女性自己就有迫害自己的欲望和事實。差別僅在與,對于魯迅而言,他寫的是全部的中國人的愚昧和劣根性,張愛玲則專門選取女人的悲劇和愚昧。
這種相似性,我認為究其原因有兩個:第一是張愛玲和魯迅應該都更贊揚個人主義而不是集體主義,這是“五四”以來的文學精神傳統,他們有相同的文學傳統來源;第二是張愛玲和魯迅一樣,都是孤獨的。魯迅說:孤獨者最強大。因為孤獨,所以他們所寫的小說和散文都具有極強的永恒性:任何隨著時代轉動的人,是不可能寫得出永恒的作品的。他們“不爭朝夕,只爭萬年”。
這就是為什么魯迅的書常讀常新,他所批判的,仿佛就是今天一樣。讀張愛玲的散文,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不信,我們最后引用一段她的文字做結尾:
有個外國姑娘,到中國來了兩年,故宮、長城、東方蒙特卡羅、東方威尼斯,都是沒瞻仰過,對于中國新文藝新電影似乎也缺乏興趣,然而她特別賞識中國小孩,說“真美呀,尤其是在冬天,棉襖、棉褲、棉袍、罩袍,一個個穿得矮而肥,蹣跚地走來走去。東方人的眼睛本就生得好,孩子的小黃臉上尤其顯出那一雙神奇的吊梢眼的神奇。真想帶一個回歐洲去!”
思想嚴肅的同胞們覺得她將我國未來的主人翁當作玩具看待,言語中顯然有辱華性質,很有向大使館提出抗議的必要。要說俏皮話的,又可以打個哈哈,說她如果要帶個有中國血的小孩回去,卻也不難。
跟我們今天的輿論場像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