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引)
一、
漆黑如墨的夜籠罩著一座荒村古寺,豆大的雨點打在寺頂的瓦面上,沿著破瓦的豁口流入寺中,匯在一個青衣漢子的肩背上。
那青衣漢子雙目略帶倦色,下巴上全是胡子渣。細看,年紀并不大,不過三十出頭。粗獷的面容中帶有幾份俊俏,一雙眼睛如湖水般深沉。
透過被雨水淋濕的衣服,他的肩背上隱約可見一道刀痕,觸目驚心。從傷口結痂的情況看,已有些年頭了,疤痕卻始終不曾消失。
青衣漢子的身旁,坐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兒。粗布麻衣,掩飾不住眉目間的清秀稚嫩。男孩兒以手支頤,一雙亮閃閃的大眼睛盯著火堆發呆,連青衣漢子遞過來的干糧都忘了接。
“小葉兒在想什么,這般入神?”
男孩兒揚首,望著青衣漢子,問道:“卓叔叔,我爹爹當真勾結魔教,殘害武林中人嗎?”
卓青涯微愕,避開小葉兒的目光,斟酌道:“當年,正義盟的上官盟主手持君大哥寫給魔教右護法賀風華的親筆信,指責君大哥勾結魔教妖人。江南君家因此……慘遭滅門。”
小葉兒的目光瞬間黯淡,低聲道:“原來爹爹真的和魔教中人有往來……”
卓青涯撫摸著小葉兒的頭,輕聲道:“魔教中,不一定全是壞人。賀風華雖然行事偏激難測,卻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至于你爹,更不曾違背俠義之道。”
“既然爹爹沒做壞事,正義盟為何要殺他、殺我全家呢?”
卓青涯一時語塞。大人的事,要怎么跟一個十歲的孩子解釋呢?
當年,他無意中聽到正義盟將對好友君無儔動手的消息,匆匆辭別靜娘,趕赴江南君家,仍是遲了一步。君家二十余口,只剩下君無儔抱著未滿一歲的嬰孩,負隅頑抗。正義盟諸人終不敢硬碰君無儔的“問天九式”,以車輪戰耗費他的體力。
卓青涯見狀,以黑巾蒙面,躍入戰場,趁眾人不備,拉著君無儔匆忙逃離。
正義盟中,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盟主上官云天。為攔截君無儔,上官云天出手便用上了他的絕學“無極刀”。
那時,卓青涯重傷初愈,又需護著君無儔父子,終究敵不過上官云天這霸道的一刀。于是,他的肩背上留下了終生難愈的傷疤。
君無儔許是被好友到來激發了斗志,拼著最后一口真氣,使出“問天九式”中的最后一式“蒼生何辜”,逼退正義盟諸人,與卓青涯一同撤走。
兩人在夜色的掩護中奔行十余里,終于將追兵甩掉。等卓青涯找到落腳處時,才發現君無儔已然油盡燈枯,全憑超人的意志強撐著。
卓青涯將掌心抵在君無儔后背大穴上,欲以真氣替他續命。君無儔卻極虛弱地搖了搖頭。
“青涯,我不行了……不必浪費真氣……”
“君大哥……”
“青涯……你我相交一場……為兄有件事情不得不托付于你……”
“我知道,這孩子是大哥的骨血,我就算拼著粉身碎骨,也會護他周全!”卓青涯強忍著眼淚說道。
君無儔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眼神中卻是無以言說的愧疚,看了他片刻,闔然長逝。
那時,就連卓青涯也不曾料到,他和這嬰孩將面臨正義盟和江湖人士,以及魔教如附骨之疽般的追殺。自從接過這嬰孩之后,他從來沒有在同一個地方安靜地住過一個月。
十年了,帶著小葉兒顛沛流離,他不悔!但他愧對一個人——靜娘。臨別前,他將家傳的翠玉玦送給她作為定情信物,許諾見過君大哥后就回來迎娶她。十年來,他曾經三次接近那個平靜的村落,卻不敢去看她一眼。他擔心彌漫在他周圍的刀光劍影,會毀掉那個桃花源般的村子。
最近半年,正義盟不知醞釀什么大事,竟放棄了對他和小葉兒的追殺。他帶著小葉兒來到這座古寺,浣紗村就在五里以外。他是不是可以,去看看靜娘?
他不奢望她仍在等他——對她而言太苦了。他只想遠遠地看她一眼,確定她平安無恙,就帶著小葉兒遠走天涯。
雨下得更大了,噼噼啪啪,似乎刻意要擾亂他的心神。卓青涯替睡著的小葉兒蓋了一件衣裳,深吸一口氣,盤腿而坐。
雨聲中突然夾雜著“咴”的一聲,那是——馬嘶!卓青涯一驚,側耳細聽。這座古寺,分明已被強敵包圍!
二、
“砰”的一聲,古寺廢舊的門被劈開,一陣勁風裹挾著雨絲迎面襲來。
外面只有三騎,載著三個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男子。在火堆的映照下,卓青涯看清三人面目,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氣。
正義盟中最厲害的“江北五義”,竟一次來了三個。中間是盟主上官云天,左首是老三公孫敬,右首是老五于成文。三人所騎駿馬,均以布帛包住馬蹄,在暴雨的掩護下行至門外。卓青涯神思恍惚,竟未曾發現,以至于被困在這古寺中。
單是上官云天,他就沒把握對付,何況還有公孫敬和于成文。唯一的退路已被堵死,今夜,怕是插翅難飛。他看了悠悠醒轉的小葉兒一眼,心里涌起一陣沉痛。縱然他拼盡全力,還是護不住這個可憐的遺孤。想起十幾年前與君無儔把酒言歡的情景,但覺到了地下也無顏面對君大哥。
“卓兄,一別十年,不成想今夜竟會在此相見。我可一直惦記著你。”上官云天打招呼的口吻,宛如老友重逢,眼神卻冷冽如箭。
“只怕上官盟主惦記的不是我,而是十年前求而不得的一件東西。”卓青涯冷笑道,他心知今夜在劫難逃,接下來的話卻是說給小葉兒聽的,“十年前,正義盟稱霸江北,與江南君家形成對峙之勢。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縱然君大哥并無爭雄之心,上官盟主仍然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上官盟主不知怎么拿到了君大哥寫給魔教右護法的信,以君大哥勾結魔教為由,糾集一幫江湖人士,滅了君家滿門。”
卓青涯直白地道出事情原委,絲毫未留轉圜余地。他要告訴小葉兒,他的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俠,而不是勾結魔教的敗類。
“事后,我曾回想當晚的情形。上官盟主明明可以截住我和君大哥,卻任由我們逃了。只因你已看出,君大哥傷及心脈,已無生還的可能。你想到君大哥必然托孤于我,以為他會將《問天九式》的秘籍一并交托給我。之后,你便可以從我手里搶奪秘籍。十年來,我和小葉兒幾次虎口余生,不就是因為,你尚未拿到秘籍?”
上官云天嘴角抽動了一下,道:“如此說來,《問天九式》果然在你手里?”
卓青涯仰天長笑,道:“人算不如天算,上官盟主恐怕再也想不到,《問天九式》是君家口口相傳的秘訣,從不錄制成冊。君大哥一死,這絕世武功便失傳了。”
上官云天眼中泛起怒意,殺機畢露。
卓青涯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趁著上官云天怒氣攻心的剎那,他已飛身而出,長劍直刺對方喉嚨。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但他低估了上官云天。當他的快劍刺來時,上官云天騰身而起,在半空中斬出一刀。卓青涯急忙變招,以長劍硬接這凌厲的刀勢。刀劍相擊,發出清脆的金戈之聲。
一擊不中,卓青涯迅速退回古寺門口,以防另外兩人乘隙而入,對小葉兒不利。
公孫敬冷眼旁觀,嘴角泛起陰冷的笑意。于成文卻怔怔地看著上官云天,眼神復雜。
局面頓時僵住,卓青涯和小葉兒固然逃不了,正義盟三人一時卻也奈何不了他。
小葉兒看著卓叔叔擋在門口的背影,小小的心靈,似乎明白了什么叫“偉岸”。
僵持中,公孫敬突然笑道:“卓兄似乎對這一帶很有感情,十年了,這是第四次來。”
卓青涯身子一顫,道:“你想說什么?”
公孫敬道:“十年前,卓兄遭魔教四散人圍攻,反殺其中三人,被第四人刺中要害,墜入奔騰的河流中。卓兄失蹤了三個多月,生死不明。直到那晚出現在江南君家。”
卓青涯握劍的手在發抖,道:“你為何知道得這般清楚?”
公孫敬不答,卻道:“卓兄當年失蹤的地方,正是這一帶。此后,卓兄幾度來此。在下覺得奇怪,就在附近的村落打聽了一下……”
他故意不往下說,卓青涯渾身卻已被寒意沁透。
當年,卓青涯身受重傷,在河水中漂流,一直漂到了浣紗村,被浣衣的靜娘所救。靜娘悉心照顧,終于替他撿回一條命。那三個月,是他半生中最平靜的時光。他與靜娘互生情愫,訂下白首之約。那時,他只想遠離江湖紛爭,與靜娘在浣紗村相伴終老。
以公孫敬的心機,既然生疑,不難打聽到這段往事。他此刻提起,無疑說明靜娘已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公孫敬陰冷的聲音在雨中飄蕩:“你若想讓那個村姑活命,最好把姓君的孩子和《問天九式》交出來。”
三、
一股怒氣自卓青涯丹田中升騰,恨不得將公孫敬千刀萬剮。
“我只給你一柱香的時間考慮。保《問天九式》和這個孩子,還是保那個村姑,你可得想清楚。一旦我放出煙花令箭,那村姑和她的女兒便會人頭落地!”公孫敬如催命閻王般盯著卓青涯。
雨聲嘀嗒,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卓青涯手背上青筋暴起,咬牙道:“我根本沒有《問天九式》,拿什么交給你?”
公孫敬盯了他許久,確定他所言非虛,陰沉地道:“既然如此,那對母女也就沒有利用價值了。”
手腕一翻,掌心多了一枚煙花令箭。
卓青涯哪容他放出令箭,揮劍刺他右腕。哪知公孫敬早有準備,自馬背上躍起,退到開闊的地面。卓青涯揮劍連刺,恨不得立斬此人于劍下。
上官云天突然下馬,向古寺走去。卓青涯怎么也想不到,他以盟主之尊,竟會對一個十歲的孩子動手。卓青涯想去救援,卻被公孫敬纏得無暇分身,不由得心急如焚。
上官云天行至古寺門口,卻被一道身影擋住。
于成文擋在門口,低聲道:“大哥,我求你,放過這孩子!”
上官云天厲聲道:“斬草不除根,后患無窮。五弟,你讓開!”
于成文搖頭道:“當年之事,原本是正義盟對不起君無儔。大哥近年來的行事,愈發讓人看不懂。今晚,我說什么也不會讓大哥傷害這孩子!”
他的眼神中混雜著痛心、失望、無奈,懇求道:“大哥,收手吧,不要將正義盟帶入萬劫不復之地。”
上官云天面色劇烈變幻,眼中陰晴不定,好一會兒才緩和下來。
于成文松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小腹一涼,鉆心地痛。他望著上官云天,不可置信地道:“大哥……”
“我要做的事,沒人能阻止!”上官云天抽出匕首,任由鮮紅的血滴落,看著緩緩倒地的結義兄弟,喃喃道:“你已生出異心,遲早會背叛我。不如我先送你上路。”
于成文睜大眼睛盯著他,死不瞑目。
上官云天拿著帶血的匕首,向小葉兒走去。小葉兒努力挺直腰背,狠狠地瞪著他,瘦弱的身體卻止不住地發抖。
卓青涯顧不得公孫敬的糾纏,拼著后背中他一劍,向上官云天撲來。
上官云天早有防備,轉身將匕首擲出,無極刀隨之劈來。
卓青涯人在半空,側身一避,躲過匕首,長劍迎戰無極刀。片刻間,兩人已拆了十余招。
“卓青涯,你既然選擇了姓君的孩子,就等于放棄了那對母女。記著,她們是因你而死!”公孫敬手指一彈,一道煙花升起。
“不!”卓青涯慘叫一聲,肝腸寸斷。這一分心,無極刀已向他的胸腹斬來。
那煙花升到樹梢,突然被什么撞碎,化作無數火星墜落。與此同時,上官云天只覺得右腕一疼,被什么擊中,刀勢一偏,只劃破了卓青涯的衣服。
上官云天與公孫敬同時喝問:“來者何人?”
一道黑影自遠處緩緩而來,頃刻卻已至古寺門口。來人長身玉立,氣度清華,眉目間卻有說不出的寂寞蕭索之意。
“賀風華?”上官云天道,“你便是魔教右護法賀風華?”
來人斜睨他一眼,道:“上官盟主,我們終于見面了。”
上官云天冷笑一聲,不接他的話,卻向卓青涯道:“原來你與君無儔一樣,和魔教妖人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說得好!”賀風華清冷的語聲道,“我倒要問問,圣教原本偏居滇南,與世無爭。是誰攛掇著教主進犯中原武林,肆意屠戮江湖人士?又是誰許諾,將來與教主平分天下?上官云天,你號稱義薄云天,究竟干了多少無恥勾當?”
上官云天怒斥道:“你胡說!”聲音卻有一絲發顫。
“我胡說?我且問你,厲疾風和聶度何在?”
上官云天說不出話。公孫敬道:“二哥和四弟另有要事,無需向你這魔教妖人交代!”
“所謂要事,就是和圣教主結盟,共謀天下。”賀風華冷冷道,“上官盟主擔心將來事情敗露,影響你的威名,讓厲疾風和聶度出面。你卻不知,他二人早有想法。”
上官云天道:“你什么意思?二弟和四弟背叛了正義盟?”
“不,他們挽救了正義盟。厲疾風和聶度趁著結盟大典,突然發難,殺了圣教主和左護法。”
“以二弟和四弟的武功,怎么可能在魔教的地盤,殺了魔教的兩大頂尖高手?”
“自然,少不了我幫忙。”賀風華的語意中突然就有了幾分悲涼。“十年了,我費盡心力,始終無法打消教主問鼎中原的念頭。可憐教主為了個人野心,將圣教拖入武林紛爭,卻不過是在為人作嫁。我既然阻止不了他,只好,殺了他!”
上官云天怔怔地看著他,道:“好、好!你夠狠!”
“我已與厲疾風達成協議,圣教從此退回滇南,與中原武林互不侵擾。”賀風華的眸中突然閃現緬懷之意,“這也是當年,君無儔的心愿。”
卓青涯聽他提及君無儔,心中一陣傷感。原本他一直不知道,君無儔為何與賀風華成為知交,以至給君家帶來滅門之災。直至今晚,才明白君無儔的苦心。對賀風華的所作所為,不由肅然起敬。
上官云天怒道:“厲疾風不過是二當家,憑什么與你合作?他這般做法,置我于何地!”
賀風華清冷的目光掃過他,道:“為了保證協議生效,也為了替君無儔討一個公道,你,必須死!”余音未落,他已出手。
卓青涯更不遲疑,揮劍向公孫敬刺去。他不嗜殺,但這個人,他說什么也不會放過。
雨,仍在不停地下著,似乎要洗刷一切臟的、罪惡的東西。古寺中的小葉兒,從來沒像此刻般,喜歡這天、這雨。
四、
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了,東方升起了魚肚白。
卓青涯埋葬了于成文,讓小葉兒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
小葉兒站起來,道:“卓叔叔,我們要去哪?”
“浣紗村。”
浣紗村是一個幽靜而美麗的村落。村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不涉足江湖紛爭。
昨夜,卻有兩個背劍的黑衣人,來到靜娘家中,將她們母女捆綁起來。那兩人守在屋外,似乎在等待什么命令。
天將明時,那兩個黑衣人突然離奇失蹤。靜娘身上的繩索,也被飛來的匕首劃斷。
靜娘趕緊將睡著的女兒抱在懷里,輕輕撫摸她的小臉。
好半天,小女孩才醒來,睜開眼睛,四處張望,“娘,那兩個壞人走了嗎?”
“他們走了,青兒不要怕!”
“青兒不怕!娘,誰把他們趕走的,是不是爹爹顯靈了?”
靜娘微微一怔。她的丈夫是同村的一個樵夫,兩年前上山打柴時不慎跌落山崖,留下她與三歲的女兒相依為命。鬼神之說,她是不怎么信的。可是,究竟是誰救了她們母女?
她腦中閃過一個人影,又搖了搖頭。十年了,那人已經消失十年了,怎可能突然出現?
“是你爹爹,在天上保佑著我們。”
她拿出翠玉玦,細細端詳著,面上露出惘然之色。許久,將翠玉玦收起,道:“青兒餓了吧,娘去給你弄早飯吃。”
不遠處的樹下,卓青涯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幾乎忍不住沖過去將她攬在懷里。但是,十年了,隔著漫長的光陰,他與她,早已錯過。她,純樸如舊,他卻滿面風霜。
何必用自己這一身腥風血雨,去打擾她的寧靜?念及于此,卓青涯拉著小葉兒的手,道:“我們走吧。”
一向乖巧的小葉兒,卻掙脫了他的手,“卓叔叔,我想和那個妹妹一起玩。”語罷,不待卓青涯同意,已快步跑進了農家小屋。
靜娘對這個突然竄進來的陌生孩子很是意外,摸著他的頭,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爹娘呢?”
“爹娘都在天上呢,我和卓叔叔一起來的。”小葉兒說著,去逗那小女孩。兩個孩子很投緣,馬上玩到一塊了。
靜娘聽到“卓叔叔”三個字,身子一顫,向外望去。
樹下那人熟悉的面容映入眼簾。他似乎老了一些,依然是那么器宇軒昂。
兩人不自禁地向對方走去,十年光陰匆匆而逝,恍惚昨日才依依惜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