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舊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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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村從來沒下過這么大的雨,黃豆大小的雨一下就是整整一周。大雨導致河水猛漲,河邊趙老四家的玉米全被大水給沖倒了,出村的那條路也因為雨水流不出去,泥土被泡得軟爛。村子里的人都在屋里歇著,沒有人再出來干活。
趙東鳴站在屋檐下巴巴的抽著旱煙,不知道這雨啥時候是個頭,半年的收成都被這雨耽誤了。
“趙東鳴,菩薩廟漏雨了,村長喊你去幫忙補瓦。”趙老四撐著把破舊的黑布傘跑到趙東鳴家門口,身后留下的腳印很快又被雨水沖得不見了蹤跡,好像從來沒有人來過一般。
“好,你先等等我,我進屋和秀芬說一聲,免得她一會見不到我四處去找。”趙東鳴把旱煙掐滅放進了滿是補丁的上衣內包,轉身進了屋。
“秀芬,菩薩廟漏雨了,我和老四一起去加瓦,你在屋里等我回來,外面雨大你就別出去了。”趙東鳴一邊取著墻上的蓑衣,一邊叮囑著躺在床上的秀芬。
秀芬在床上翻了個身,對著趙東鳴說,“知道了,你補完瓦記得在王婆婆那兒給我帶個平安符回來,我感覺這幾天就要生了,到時候把符給咱孩子縫在衣服里頭保平安。”
趙東鳴披上蓑衣朝秀芬微笑著“嗯”了一聲,匆匆忙忙地就和趙老四一塊兒走了。秀芬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身子還是有些疲倦。窗外也沒多亮,等著東鳴回來做午飯也不遲。于是她小心的翻了個身開始打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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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廟離趙村的河很近,一直都是王婆婆在打理,這遇著大雨屋里漏了水只得讓村長幫忙,可這換瓦修屋的技術還是只有趙東鳴才靠譜。
王婆婆遞給村長兩張香油錢,村長搖了搖頭,“王婆婆,這么大的雨請人修屋補瓦,又累又危險,怎么說也得這個數吧。”村長伸出手,在王婆婆面前晃了晃,整整五毛錢!
“這些都是平日里大家供給菩薩的香油錢,你讓我給這么多,我哪里去找啊。實在是不行,你讓他們別來了,我自己上去補。”王婆婆把那兩張皺皺巴巴的錢收到口袋里,朝著村長啐了一口。“你做人這么狠,往后菩薩不會保佑你。”
“呵呵,菩薩保佑我,先讓你家菩薩保佑保佑自己吧,免得雨不停就成泥菩薩咯。”村長拿起傘頭也不回的走了,看著廟門口開得正艷的夾竹桃,順手狠狠地扯下了一枝。
趙東鳴和趙老四一路跑來,剛好碰到從菩薩廟里出來的村長。
“村長,你有啥急事,臉色這么難看,咱不去補瓦了嗎?”趙老四急切的問著村長,像只往主人身上蹭的哈巴狗兒。
“沒事,走吧走吧。剛才我已經給王婆子補好了,也沒你們的事了,這么大的雨都早點回家吧。走了走了。”村長推著趙東鳴和趙老四,趙老四的臉笑得像朵皺嫣的花,“好的好的,村長真是大善人太心善了。村長這雨有點大,你冷不冷哦,路有點爛,你小心點哦。”趙老四和村長兩個人都往家走去,趙東鳴也悶著頭和他們一塊兒走。走了兩步,想起秀芬讓他帶個平安符回家,不好意思讓村長和老四等自己,便讓村長他們先走,說自己想去河邊看看水漲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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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廟里擺了幾個盆來接屋頂漏下來的水,即便這樣雨水還是淌到了地上。王婆婆一個人正在搬弄那個黑色的老木梯。
“王婆婆,屋頂還沒修好?”趙東鳴站在門外抖著抖蓑衣上的水珠,“東鳴啊,你來了。”王婆婆停下手里的動作,走到門口來。“是村長讓你來的?”
趙東鳴撓了撓頭說:“這不,說來幫你修屋頂嘛,秀芬又讓我給孩子求個平安符回去。”王婆婆以為是村長讓趙東鳴修屋頂,心里一下放晴了,這趙勇總歸還是有點良心的,菩薩嘛還是得供著。
“好好好,梯子在里頭放著,你進去搬吧,我向菩薩給你求個平安符,保準你那沒出生的胖兒子以后平平安安的。”王婆婆拿著木魚在廟里念著阿彌陀佛,心里向菩薩說著多多保佑村長,保佑他剛出生的孩子平平安安,感謝他大人不計小人過。
趙東鳴在屋頂上修修弄弄把壞了的瓦扔掉,又添上了新瓦,因為怕雨大又漏水,他小心的再用茅草墊了一層。“婆婆,這下應該不會再漏了,之前村長說他補過了,看來咱們村長修屋頂的技術還是不行啊,哈哈。”
趙東鳴接過王婆婆手里的平安符,正要揣到包里的時候,王婆婆搶過那個平安符,望著東鳴一臉的吃驚,“你說,村長剛才說他幫我補過屋頂了?”
“是啊,村長說他補過了,老四都和他一塊兒回了呀。”王婆的臉黑沉著,如同外面黑壓壓的天。趙東鳴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尷尬的笑了一下,指著王婆手里的平安符問,“婆婆,這……”
“東鳴你等我一會兒,這平安符我忘了開光。你等等我,弄好了就給你。”
“哦”趙東鳴被王婆推到了門口,他不知道為什么王婆婆突然就變了臉。
院里的兩株夾竹桃開得正艷,趙東鳴一邊看花一邊在想,王婆婆開光怎么不當著菩薩反倒進了自己睡的里屋?之前村長說修了屋頂怎么還是在漏水?趙東鳴越想越不對,朝屋里看了看,只有菩薩慈眉善目的坐在神龕里,桌前供奉的幾個米糕已經開始長霉。王婆婆從屋里出來,手里的平安符多了一根紅繩。
“東鳴啊,我把這平安符做成了吊墜,以后孩子大了就直接戴在脖子上。免得像別人縫在衣服里頭,孩子一長大換了新衣裳還得把衣裳拆開重新縫,拆來拆去費神得很。”
趙東鳴笑著接過王婆婆手里的平安符,“謝謝婆婆,以后婆婆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和我趙東鳴說,我和秀芬一定過來幫您。”
“好好,好孩子,快回去吧,這么大的雨,秀芬一人挺著肚子在家不踏實。”
“好嘞,婆婆,那我先回去了。”
王婆看著東鳴的身影消失在雨里,只剩下兩株夾竹桃在風雨里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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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芬本想打個盹兒,結果眼睛一閉上又開始做夢,夢里的趙東鳴在菩薩廟修屋頂,一不小心踏空了腳底,整個人摔了下來。“東鳴!”夢里秀芬伸手去抓東鳴,卻感到腹部一陣疼痛。秀芬睜開眼睛,肚里的孩子有些不安分,肚子也有些不舒服。想到剛才的夢,她不由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走下床,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大雨,心里有些不安,東鳴去了半天還沒見回來,剛才的夢又有些兇險,還是去接接他的好。秀芬穿好衣服,打了把傘在雨里小心的走著。
秀芬在去往菩薩廟的那個岔路口緩緩的走著,周圍的雜草因為下雨長出了半人高,而路中間的大坑因為下雨,里頭的積水有些深。她怕踩了水著涼只好從路邊繞開,剛要繞過那個水坑時,腳底踩到了青苔,整個人一下滑倒在中間的水坑里,衣服全被泥水打濕。因為摔得太重,肚子和身上都太痛,一點勁也使不出來,只能躺在泥水里。血從她體內流出,將那本就渾濁的泥水多染了一分艷麗骯臟的血紅色。
孩子好像要出來了,秀芬只感到渾身冰冷無力,連叫喊的力氣都沒了。腦子里一片空白,看著灰朦朦的天,不知道因為絕望還是因為痛苦,淚水和雨水一起不停地從她臉上滑下。最后因為一陣劇痛整個人倒在了水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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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老四和村長從廟里回來,遠遠就看見地上倒了一個人,旁邊還有一把油布傘。“老四,快去快去,看看是誰。”趙老四跑近后嚇得大叫一聲“村長!出人命了!”
村長走近后,看到水坑里的血泥水,猜想肯定是秀芬滑倒早產了。趙勇一直都想要個兒子,沒成想自家老婆不爭氣,前兩天出生的是個女兒,看到地上的秀芬,他心里的魔鬼開始作祟。他讓趙老四幫忙把暈死過去的秀芬扛到肩上,脫了她的褲子,這樣孩子興許還有救。趙老四扛著秀芬,顫顫巍巍的走著,只覺得秀芬的呼吸越來越弱,身體也越來越涼。
“村長,這該……該不會死了吧……到時候趙東鳴回來還以為是咱們把他老婆孩子弄死的嘞。”
“孬種!我們是在救他兒子,秀芬這個樣誰能救她,去鎮上請大夫肯定來不及了,只能給他保一個,要是這孩子命不好死了,就說我們看到秀芬的時候已經這樣了,鬼知道咱倆做了啥。”
趙老四扛著秀芬走了好久,累得開始喘著粗氣。終于聽到了什么東西從身后掉到了地上,哇哇的哭聲傳了過來。他轉過臉去想看,卻看到秀芬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也不知道秀芬啥時候睜開的眼睛,頭發濕漉漉的貼在臉上,像一只從水底爬出來的水鬼。
村長急忙把孩子抱起來,居然是個男孩子,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死去的秀芬。“老四,把他們娘兒倆帶回我家。”
趙老四以為自己聽錯了,“村長,你說把死人帶回你家?”
“讓你帶你就帶,你他媽這么多廢話還想不想在村里混了!”村長一臉的不耐煩,用身上的衣服擦著孩子身上的污漬,然后扒下了趙老四身上的衣服包住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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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村長的老婆巧鳳剛從床上起來,抱著懷里的女兒。看著兩人拖著死去的秀芬和剛出生的嬰兒,巧鳳嚇得大叫了一聲。
“小聲點兒!”巧鳳趕緊輕拍著懷里的女兒,問道“這不是秀芬嗎?她怎么?”
“我們倆在路上看到她難產,生下孩子后就死了。現在等著東鳴來抱孩子。”
趙老四把秀芬的尸體剛放下,正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村長就開始吼道“你干嘛呢,去把趙東鳴找來,讓他來抱孩子!”
“村長,我想先……”
“先干嘛?去找人!”村長的樣子像只看見獵物的惡狼,仿佛要吞掉趙老四,老四只好撐了傘跑了出去。
“趙勇,你這惹得是哪門子破事兒,一會兒東鳴來了咋交代?你……你……哎呀!”巧鳳抱著懷里的孩子焦急的走來走去,急得像只熱鍋上的螞蟻。
“老婆你急啥,聽我說啊。”村長走到門口,把門給關上,將趙東鳴的兒子放在了自己女兒的搖籃里。一邊換衣服一邊說“你不是想要個兒子嗎?反正趙東鳴也不知道秀芬生的是兒是女,我們家的和他的也沒差幾天,何況我們也沒伸張自己的是個女兒,換一下有什么影響?”
“話是這么說,可是……老四,對了,趙老四知道咱們家的是個女兒啊,你不怕他威脅咱們?”
“哼,趙老四。他這個二愣子,怕他亂說話,那我就讓他不說話。”
“阿勇,你……”
“好了,別想那么多了,準備準備,一會兒趙東鳴來了直接把女兒給他。記住,從今往后我們只有兒子,沒有女兒!”
巧鳳跟著她爹打小認字學醫,她知道自己生女兒傷了身子,往后是生不了孩子的。她不愿意趙勇一個人冒這么大的風險,但她一個女人又能做些什么?
趙東鳴剛回到家門口,就看著撐傘跑來的趙老四,“不好了,不好了,快去村長那兒,秀芬她……她……”
“秀芬怎么了?”
“村長家里……”趙老四累得喘不過,再加上本來就不知道怎么和趙東鳴解釋,只能指著村長家的方向“快去趙勇家!”
趙東鳴拔腿就跑,泥水被濺得到處都是。
到了村長家里,地上的秀芬被白布蓋住,趙勇和巧鳳懷里一人抱著一個孩子。趙東鳴的眼睛瞪得很圓,慢慢朝著尸體走去。伸出手,把白布掀開的那一剎那,眼淚止不住的猛流。趙東鳴猛地一抬頭看著趙勇,“怎么回事!早上還是好好的!怎么這會兒就!”巧鳳和趙勇都被嚇了一跳,趙勇解釋道“早上我回來的時候,看到秀芬倒在地上,孩子剛生出來還抱在懷里。可秀芬已經……唉……”
“孩子?”東鳴緊緊盯著村長。
“在這兒在這兒,是個女兒,我讓巧鳳把之前我們準備多余衣服給她穿上了。你來抱吧,當心點啊。”
東鳴流著淚,顫巍巍地接過孩子。孩子還小,看不出到底是像他還是像秀芬。他把孩子抱著湊近了秀芬,“秀,你看,這是咱閨女。你別睡啦,今天我走的時候你就賴床,現在還在睡,你快睜開眼看看啊。看看啊……”
趙東鳴一直哭一直說,他忘了那天是怎么回的家,也忘了秀芬的尸體是什么時候被送回的。只記得村長給了他一些小孩兒的衣服,還說如果女兒長大了就嫁到他們家,他們一定會像自家女兒一樣對待。
趙老四那天找到東鳴后就沒有出現過,趙勇帶著村民找了很久,最后是在村里那條爛路的草叢里找到的尸體,他的樣子是睡死過去的,嘴邊還留著不知誰家偷吃的點心。
菩薩還真是保佑他趙勇,往后的日子就會越來越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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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終究都會過去,就像十年前那場大雨,總有一天會停的。
東鳴給女兒的名字是念秀,趙念秀,女兒的命是她娘給的。因為家里缺了個女人,東鳴也不知道怎么帶孩子,所以念秀都是在村長家讓巧鳳帶著,晚上再被東鳴接回去睡。
那天,從鎮上來了個干部,說要重新選舉村長,村里被推選的就是東鳴。東鳴為人大家都知道,誰家有難他第一個出馬,也不要好處,如今一個人帶著女兒過得不容易,選他也是給他們父女一條出路,讓他不用那么苦。可要是東鳴當選,那之前的村長就得讓位。其實趙勇當村長也沒什么不好,眾人覺得他也是一副菩薩心腸,當年幫趙東鳴家救了女兒,趙老四失蹤他也盡力追查。趙村人想了個注意,以菩薩廟前的那條路為界,村東邊的都投給東鳴,村西邊的投給趙勇,反正大家都不清楚究竟是村東邊的人多還是西邊的人多,一切都由菩薩來定。
投票前一天,趙勇把東鳴叫到家里,巧鳳做了滿滿一桌菜。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聊著。“東鳴啊,明天一過,你可能就是村長咯。哈哈哈,兄弟我敬你,來走一個。”
“勇哥,咱們就像親兄弟,一家人。不說這些了,這村長我還是留給你。當年要不是你,就沒我家念秀。這些年你和嫂子還幫著我照管念秀,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謝你。”
“哈哈,好兄弟,好好好,咱們喝。”
兩個人一直吃吃喝喝到深夜,趙勇的兒子安生和自家念秀都睡熟了,東鳴背著睡著的女兒準備回家。外面的風吹到臉上酒意就消了一些,不過還是醉醺醺的。
“勇哥,嫂子,謝了啊,你們回家吧,我自己回去。這路走了千八百次,死了都能走回去,哈哈,你們回吧不用擔心。”
“好,那你帶著念秀當心點兒啊。別摔著了。”巧鳳挽著趙勇的手,趙勇只是笑著沒有說話。
走到菩薩廟前的那條分岔路,東鳴覺得酒勁好像上來了,踉蹌了兩步。突然后腦勺被什么東西重重的砸了一下,眼前一下黑了。念秀被扔到草叢里,驚醒過來的念秀看著趙東鳴被那個蒙面人裝進麻袋,扛了起來。念秀嚇得在草叢里發抖,不敢哭出聲來。那人又伸手想來拉念秀,念秀從地上趕忙爬起來逃跑,也不管方向,朝著菩薩廟跑去。
第二天王婆是在夾竹桃樹下看到睡著的念秀,衣服不知道被誰撕爛了,身上臟兮兮的,她小小的一個蜷縮在樹底下。還好這是夏天,如果是冬天那這孩子還不得凍死。王婆趕緊把她抱到屋里,給她燒水洗澡。看著念秀身上的傷,王婆婆抹著眼淚,昨晚將近半夜鎮上來的干部才拜完菩薩回去。沒想到那個畜生干出這樣的事,真是天殺的。但這事兒又不能伸張,畢竟是個女兒家,往后大了還是要嫁人的。
王婆熬了些恢復傷口的藥,念秀醒來后王婆給她喂藥,一邊問她發生了什么,她只是呆呆的發神,沒了往日的精神。
大家趕到打谷場,趙東鳴卻一直沒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就這樣,村長的位置只能依舊是趙勇的。有人說,趙東鳴帶著女兒走了,有人說他們果然沒有當有錢人的命。過了數十日,依舊不見趙東鳴和念秀的蹤跡,后來有人說在廟里看到了念秀,趙東鳴的失蹤一定和王婆有關。
王婆已經好多年沒有走出過菩薩廟,柴米油鹽啥的都是托香客幫忙帶的。不過也是,她一個老婆子到了行將就木的年紀不愿再走遠了,不然死了都沒人知道。可是念秀為什么會住在廟里,大家只能讓村長帶人去問個清楚。
趙勇帶了一伙人,手里都拿著工具,風風火火的朝著菩薩廟趕去。
廟外的夾竹桃開得依舊艷麗,可是這艷麗的背后是鮮有人知的狠毒。王婆正在院里劈柴,隔著樹就看著路上來了這伙人,連忙走出去攔住他們,怕他們嚇到廟里的念秀。
“你們這是做什么,來拆廟啊?”
“少廢話,聽說念秀在你這兒?你把她怎么了?”趙勇瞪著王婆,手里的鋤頭攥得緊緊的。
“哼,念秀。她怎么了,她……”王婆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想到念秀可憐的樣子,不敢再往下說了。
“果然是你干的,來人!給我搜!把念秀找出來!”趙勇一揮手,身后的一撥人沖進了廟里,念秀被嚇得瑟瑟發抖,兩個男人把他拖了出來。念秀一邊掙扎,一邊哭喊著爸爸。最后看到趙勇站在哪兒,急急忙忙跑過去抱住他的腿。“阿爸,我怕……阿爸……怕……”念秀的樣子像個瘋子,王婆走過去抱住念秀,輕拍著她的后背。“念秀不怕,念秀不怕,婆婆在這兒,別怕別怕。”
“王婆子,念秀這到底怎么了?你干了什么!”趙勇對著王婆撕心裂肺的吼著,王婆什么也沒說,只是輕拍著念秀,一直安撫著她。
“帶走帶走,把王婆子帶回去。”趙勇揉了揉太陽穴,事情太過復雜,念秀也瘋了,王婆子一句話不說,好像老天讓他走進了一個麻煩的圈子。
等到眾人把王婆子帶走后,趙勇蹲下來看著念秀,她因為剛才的掙扎,頭發亂糟糟的。趙勇把念秀的頭發理到了耳后,把她扶起來。“念秀,別哭了,別怕了啊,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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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子被關進了趙勇家的柴房,兩個人男人站在門口守著她。明天趙勇就會去鎮上報案,這王婆子是在劫難逃了。念秀回來后,巧鳳一直照顧著,少了驚嚇情緒很快就穩定了下來。晚上,念秀覺得有些餓,可是巧鳳已經睡了,她只好自己到廚房煮了碗面,想著婆婆還沒吃,就分了一半送到了柴房。
門口的兩個男人攔住了念秀,“念秀你干嘛呢,快回去睡覺,這個老婆子把你害得那么慘,你還給她送面,快走了。”
“叔,婆婆她這么大年紀了,經不起餓,讓她吃一點兒吧,求你了。”
守門得倆人看著念秀可憐巴巴的樣子,把門打開放她進去了,“秀,要是她對你做什么,你就大喊,我們馬上沖進來。”
“好,謝謝叔。”
念秀進了柴房,里頭沒有燈,沒有床,王婆坐在靠墻的一個小角落,頭望著墻外,那個樣子有些嚇人。“婆婆?”念秀輕輕的喊了一聲王婆,她轉過頭來,“念秀,你過來。”念秀端著面坐到了婆婆面前。“今天好些了吧?”
“嗯,好多了。婆婆,謝謝這段時間一直照顧我。我剛下了碗面,你一天沒吃了,快趁熱吃了吧。”
“好嘞,辛苦你了。”王婆接過面,一邊吃一邊說,“你看趙勇這個挨千刀的,不知道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鬼祟已經找上門來了。”
“婆婆,這話是什么意思啊,我沒懂?”
“你自己看吧,這墻后面的地上有什么。”王婆挪了挪身子,念秀坐到王婆身邊,原來之前王婆是在看墻上的破洞,破洞后面是趙勇家的菜地。念秀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菜園地上,一團團藍色的火焰幽幽的燃著,像極了鬼魅在招手。念秀捂住嘴巴,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念秀才小聲的說“婆婆,那真的是鬼嗎?”婆婆放下手里的碗,把念秀抱在懷里,“別怕,好孩子。你有平安符,鬼魅不會近你的身,只要你不做傷天害理的事,鬼魅不會來找你的。”念秀點點頭,淚水噠噠的落下。
關于鬼魅這個東西,農村是相信的,尤其是王婆這樣信神信佛的女人,命由天定,若你作惡多端,那一定自食惡果。
-9-
第二天,趙勇早早的就到縣城里把之前的那個干部找到了,順便帶上了警局的人。
正午的時候,幾輛小轎車停在了趙勇家門前,車上下來四五個警察,王婆被看門的兩個男人從屋里拉到院里。院外面圍了一圈人,趙村的人都趕來看看這出戲。正午的陽光毒辣辣的曬人,王婆剛從黑漆漆的屋子里出來,一下子適應不了這光線,蹣跚了兩步就跌在了地上。
“張書記,就是這個女人不知道把我兄弟怎么樣了,連我侄女也拐騙了,以前借著菩薩也不知道騙了鄉親們多少錢。”
“王婆婆?”
王婆抬起頭,這個張書記就是之前來廟里祭拜的干部,這副賊眉鼠眼的樣子她記得清清楚楚。雖然念秀的事說出來能讓自己免受很多苦,但就算捅破了,恐怕張書記也能一手遮天,他沒有事兒卻害了念秀一輩子。心緒復雜的王婆仰頭看了看天空,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
“笑什么,你這老婆子,信不信我讓幾個長官一槍崩了你!”趙勇的眼里全是血絲,語氣雖然很快,也不難聽出一絲顫抖。
“趙村長,你別激動。我知道你找不到兄弟很憤怒,但是這件事還是好好調查了再說吧,幾位警官會把事情查清楚的。”張書記拍了拍趙勇的肩膀。
“別查了,我老婆子一輩子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這世道我過不下去了,你們要抓就抓,別多說了。”王婆別過頭去。
念秀和巧鳳做好了飯,想出去叫大家先把飯吃了再說。念秀剛一跨過門檻,就看到張書記站在院里,一瞬間,什么鬼火,阿爸,撕爛的衣服……念秀的腦袋像裝著一團漿糊,恐懼在里面不停地轉動。
“啊——啊——”念秀瘋了一樣大叫起來,院里院外的一群人都看著她,巧鳳和安生聽著動靜也趕忙從屋里出來。看到門前尖叫的念秀,安生先反映過來,緊緊把她抱住。
“念秀!”趙勇正要沖過去,張書記一把死死抓住他的手臂,驚恐的問,“趙勇,這個女孩是?”
“張書記,不好意思啊,這是我侄女念秀。她被這婆子折磨成這個樣子,嚇著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哦……哦沒事兒,沒事兒。”張書記放開了趙勇的手臂,他手心里全是冷汗。趙勇剛一沖過去抱住念秀,念秀就發瘋似的把他甩開,跑到一旁,順手拿起了墻角的鋤頭。念秀緊緊握著鋤頭,顫抖著用鋤頭一個個的指人。指到張書記的時候她忽然像只受到驚嚇的馬,掉頭朝著柴房后面的菜園跑去。
菜園是封閉的,念秀過去也不跑不出家門。趙勇見她跑去了菜園,連忙給巧鳳使了個眼色。巧鳳招呼著大家說,“飯菜都已經準備好了,各位長官大家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處理這事兒。來來來,大家都進屋吧。”
張書記一時有些慌亂,看了眼王婆,她正惡狠狠的盯著自己。“去去去,關起來,吃了飯我們趕緊回去。”
“是!”兩個警員把王婆從地上架起來關進了柴房,看門的兩個男人幫忙鎖好了柴門和院外圍著的鄉親一樣散場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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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生,快去把妹妹拉到房里,別讓她嚇到了長官們。”趙勇指了指菜園,安生點了點頭小跑著去了菜園。趙勇趕忙把張書記和幾個警官請到了屋里。
“啊!”安生剛一到后院就驚叫了一聲,念秀不知道怎么把菜園挖了一個坑,從土里露出了趙東鳴的頭,皮膚已經開始腐爛,尸臭味和農家肥的臭味參雜在一起讓人反胃。念秀把鋤頭扔在一邊,抱著趙東鳴的頭嗚嗚嗚地哭著。
屋里的一人聽到叫聲后出來,張書記和警官們看到這一幕都被嚇到了。趙勇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巧鳳趕緊去扶他。張書記轉過頭來,看著癱坐在地上的趙勇,“這事情該給我個交代吧。”
“張書記,這……不是我干的……不是……”趙勇已經語無倫次,看了眼身邊的巧鳳指著她說,“都是她,是這個女人,是她讓我殺的,還叫我埋在菜園里,說這樣不容易被別人發現。張書記,放過我,求求你。”趙勇跪著走到張書記邊上,抱著張書記的腿痛哭,一邊哭還一邊磕著頭。
巧鳳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心里一下子空了,以為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最后是這樣的。
十年前,秀芬死的那天,趙勇帶回來了一枝夾竹桃,她知道這種植物是有毒的。于是她用這枝夾竹桃偷偷做了幾個糕點,來幫趙勇解決趙老四這個麻煩,這樣趙勇也少了些負擔。可是沒想到,如今趙勇反過來倒咬一口,人她殺過,注意也都是她出的,她以為這樣就可以和趙勇還有兒子一起好好的活下去,現在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
? “都給我抓起來,所有人都抓起來,趙村一定要好好管理!”張書記和幾個警員把巧鳳,趙勇還有柴房里的王婆都集中到了院子里,安生護著念秀坐在屋檐下,害怕地看著這些大人。王婆看了看念秀又看了看張書記說道,“我們都該死,你張書記呢?”
“你這瘋婆子,說什么瞎話。”張書記啪的一記耳光打在王婆的臉上,王婆的耳朵“翁”的一聲響,痛的說不出話來。眾人都不知道為何張書記聽到王婆說話后這么慌張,全都盯著王婆和張書記。過了一會兒,王婆抬起頭看著張書記說,“念秀被你這畜生給玷污了!你這個挨千刀的畜生!”
“你再給老子胡說一句,老子一槍崩了你!”張書記一腳把王婆揣倒在地上,王婆的背脊骨“咔”的一聲響,一口血從嘴角流了出來。
“你就是個畜生!選村長那天還到菩薩廟拜觀音,晚上回去碰到念秀就把她玷污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念秀的衣服都被你撕爛了,一個人在樹底下昏睡了一夜!你就是畜生!念秀現在瘋了,你以為就沒人知道了?你知不知道,她還是個孩子啊!孩子啊!”王婆撕心裂肺把那些話吼了出來的,張書記整個人傻站在原地。
“畜生!她是我女兒!”趙勇被兩個警員拉著,額頭上青筋突起,一邊哭吼一邊咒罵著張書記。沉默了幾分鐘后,張書記迅速從一個警員的腰間取出手槍,對著嘶吼的趙勇開了一槍,隨即調轉槍口朝著巧鳳也開了一槍。
院子里頓時安靜了,只有屋檐下的兩個孩子在哭,那哭聲太刺耳,張書記的槍口對準了念秀和安生。“砰——”子彈打偏到安生邊上,“跑!帶著妹妹跑!”王婆從地上爬起來,扯著張書記衣服,王婆一下被張書記推在地上,他對著她狠狠的開了幾槍,血肉飛濺,濃濃的血腥味四散開來。張書記回過頭來,安生和念秀都不見了蹤影。
“處理完了,回去吧。”張書記把拿槍的手放了下去,幾個警員已經嚇得不敢說話,他們都沒斃過這么多犯人,張書記一下就打死三個人。“張書記,這……”一個小警員剛一開口,張書記的手迅速抬起,打死了最后三個警員。趙村的人聽到了槍聲,很快就有人看見之前停在趙勇家門口的一輛汽車被人開著,左拐右拐的行駛在路上。在路過菩薩廟的分岔口時,因為車有些失靈,加上地上有個大坑。一瞬間,連人帶車翻在了路邊的草叢里。大家把車里人救出來的時候,才發現是殺了人的張書記,他的頭因為磕破后血流不止,早在被救出來前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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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秀和安生是從屋后面翻墻逃走的,他們不知道跑了多久,逃離了趙村,逃離了城鎮,只要有路他們就跑。見過他倆的人都知道,兩個十歲大的孩子,女孩瘋瘋傻傻的,男孩總是跪著求別人給點吃的。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現在受這樣的罪。
念秀的傷口因為天氣太熱開始感染,她死的那天兩個人都睡在破廟里。念秀靜靜地躺在安生懷里,沒有一句瘋話。她只把掛在胸前的平安符放在了安生手里,“哥,我從小就想拆開這個圓滾滾的平安符,可是爹不讓,他說這是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哥,我覺得我活的不平安,這個平安符沒有保佑過我,我們把它拆開吧,好想看看里面有啥。”
念秀的聲音越來越弱,安生怕她想起以前的事情又發病,就隨了她的心愿,把縫好的布質平安符拆開了。念秀只覺得越來越累,看著哥哥一點點拆開,她的眼睛就快要閉上,最后她什么都看不見了。只聽著哥哥興奮的喊著“是錢!念秀,是錢啊!”她心里很高興,菩薩終于保佑了。
安生用手在破廟后面的地上挖了坑,一開始指甲挖斷了,然后手磨出水泡,最后開始雙手都在流血。兩只手停不下來的挖,他不想妹妹死后連個埋的地方都沒有,終于在天亮之前,念秀躺進了地下。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破廟后面的地平線上升起,安生站在破廟前,他才看清破廟里供奉的菩薩像,一臉慈悲,憐憫的眼神望著他。安生緊緊攥著手里那兩張皺巴巴的錢,走上了廟外那條不知通往何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