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舊人春/樵客



等待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1.

我只拍真實(shí)的故事,用一個導(dǎo)演的視角來敘述一段段往事。

我想留下一些不應(yīng)被時間遺忘的愛情。

2.

我同制作團(tuán)隊(duì)在放映室,試放明天即將上映的電影——《1929舊人春》,看著屏幕上那些人那些事,心里面莫名其妙的想起好多事,有好多疑問理不清。

為什么,總是要等待呢?

等待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她是什么時候愛上他?

3.

談及上世紀(jì)梨園行,人們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梅蘭芳,這個清秀傾城的男子,名副其實(shí)的四大花旦之首。

或許,也還有少數(shù)人記得,一個四大花旦之外的女子,夏冬。

在亂世愛情里,沉沉浮浮。

4.

1929年的上海梨園行,夏冬之名妥實(shí)如雷貫耳。

十二歲亮嗓,不過七八年光景,戲迷上至官員文豪,下至平頭百姓。若說梅蘭芳是風(fēng)華絕代,那么她便是空靈毓秀。

那個時期里,她被稱作女兒身的小梅蘭芳。

5.

如您所見。

這是一部懷舊電影。

亦是一個平凡故事。

一個關(guān)于盼望靈魂愛情的夢想的故事。

至于,我從何而知。

別問,我娓娓道來,你請看下去。

6.

初冬已過的上海,從前年起,冬季便斷斷續(xù)續(xù)地下雪。

今年的冬沒兩樣,依然是小雪不斷,大雪不見。

雪下的早了,寒風(fēng)凜冽,大家的衣服裹得都厚實(shí)。可街上不見人少反而比平時更多,更熱鬧,一撥撥地往盛芳堂涌去。

盛芳堂是上海最大的戲院。大堂樓道上,周諫生一身棕褐色西服穿得筆挺。他側(cè)過頭朝旁邊同樣著西服的薛知之道:“知之啊,你回來的正逢時候,今日有幸目睹盛芳堂第一角兒的戲!”

薛知之揚(yáng)上唇角,露出兩個酒窩,挑挑眉。玩笑道:“我說大哥,我萬里遠(yuǎn)洋歸來,你不請吃酒,反拉我來這兒!莫非舍不得那點(diǎn)小錢。”

他手肘撐著樓欄靠著,懶懶地瞥過頭,睨著戲臺道:“戲我不是沒聽過,當(dāng)初聽過梅蘭芳先生的戲,覺難有人能比。”

他離開上海的那時,并未有出名的角兒。

周諫生儒雅微笑,說道:“這你就不得而知了,梅蘭芳固然是第一人,但以夏冬的功底再過些年不會比他差。”

“夏冬?”薛知之疑惑。

他記得往美國去時,沒有聽過夏冬這個名字。

梅蘭芳的名氣實(shí)在大,京劇的開山鼻祖,紅遍中國,在美國時也時常聽聞他的消息。

他想不出,周諫生口中的夏冬,如何與梅蘭芳媲比?著實(shí)令人好奇啊!

他復(fù)咀嚼了一次“夏冬”,清澈的眼神,盛滿對未知美好事物的探究。

不消一會兒,寬敞的大堂已是人滿為患。多得站不下,有人甚至站在柱子墩上面。

薛知之一眼望去,只聽說過梅蘭芳的座兒有此盛況,他不禁越發(fā)的期待,這位叫夏冬的女子之戲曲魅力何在?

戲臺上的簾子被掀起。

“來了!”不知誰大叫一聲,夏冬款款出來。

她戲服披身,戲容絕美,臺下再次爆響一片歡呼之聲。薛知之揚(yáng)眉,一瞬眼波蕩漾,果然,夏冬確真是一位美麗的女子。

周諫生用手肘碰了碰他,下巴點(diǎn)指夏冬,道:“很美吧。”

他贊同點(diǎn)頭。

夏冬生就一副中國女性的面容,小小的臉,小小的鼻,小小的唇,眉宇間又有其他女子難有的脫俗之態(tài)。他敢斷定,她一定有讀過詩書,才有的這般濯濯清蓮氣質(zhì)。

他想也許周諫生說得不錯,這樣的一個人,其戲曲必然與別人迥然不同。

夏冬也沒讓他失望,蓮步輕移,蘭指微翹,聲比琴樂,“看燈門前,孤孑影。”

薛知之眸光一亮,鼻息加快,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的激動。單只一句唱腔,便知世間少有人可堪比。

她的腔調(diào)婉轉(zhuǎn)如高山流水,聲聲傾情,“一眼而去茫茫四顧,復(fù)無人

“再看呀,了了呀

“昨夜風(fēng)里似爾歸來

“雨里,聲里,是幻霧

“幾時歸家,是否年又年”

戲臺之上不能有表情,夏冬不帶表情,卻一聲一聲扣擊于人心,帶人進(jìn)入那片戲境。倘若說梅蘭芳的戲是重現(xiàn)故事加上新意,那夏冬的戲就是在用自己最純真的感情傾訴,訴說一段段引人共鳴的往事。

薛知之燦若星辰的眸光,不舍從她身上移開,呆呆地問周諫生道:“這戲叫什么?”

周諫生很滿意他的震驚,慢悠悠坐下呷了一口茶,方才開口說:“此戲名《舊人春》,是她最有名,最經(jīng)典的戲,一般是不會輕易唱的。”

言語之間,若隱若無地夾雜驕傲。

“《舊人春》,夏冬。”薛知之輕喃著,像是發(fā)現(xiàn)了寶藏,抑或說是西方的閃閃發(fā)亮的鉆石。

一曲戲了,滿堂喝彩,掌聲如雷。夏冬甫一退下戲臺,薛知之立馬朝樓下拔腿就跑。

周諫生豁地起身,叫住他,問:“你要往哪兒去?!”

他腳下不停,回頭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笑道:“我去后臺看看!”

皮鞋踩在樓板上,咚咚咚的下樓聲,清脆又有力,傳出陣陣喜悅的調(diào)子。

他去了,他去找夏冬了。

他很想很想,很想認(rèn)識她。

就像是一場宿命,不可控制地讓該相識的人相識。

7.

薛知之到后臺找人問了問,循著方向找到夏冬的戲服間外。他理理自己的衣服,抓了把頭發(fā),將頭發(fā)捋順,又輕咳一聲似是為自己增添勇氣。

他邁開長腿,踏進(jìn)門便聽到了里間里夏冬在說話。

柔柔的又極有穿透力:“很抱歉先生,我一會兒還有事,不便答應(yīng)您的邀約。”

簡潔,堅(jiān)定。

隨后,一個文雅氣質(zhì)的男子,面帶失望地出來。經(jīng)過他旁邊時,望了他一眼,搖搖頭離去。

薛知之停駐腳步,旋即邁近里間,伸手敲了敲旁側(cè)的門。她回頭,戲服,頭飾,早已卸下,散下一頭比耳朵稍長點(diǎn)的秀發(fā),暖色燈光下烏黑發(fā)亮。

宛若一朵清蓮似的,充滿靈氣。

她輕微上下滾動了一下眼珠,打量了一番薛知之,見他原應(yīng)柔順的頭發(fā)些許凌亂,疑問道:“這位先生何事?”

薛知之挺直站在門外,身體顯得僵硬,清俊的五官氤氳微紅。她一與他說話,他反真緊張了!

他磕磕巴巴道:“我...我就是想來見夏姑娘一面。”

向來語言溝通能力不錯的他,竟然結(jié)巴了!

夏冬用木梳梳著頭發(fā),扭回過頭去,淡淡道:“既見過了,先生便請回吧。”

薛知之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埋怨自己幾時這么笨拙了?想說的不說!

“先生為何還不走?”夏冬透過鏡子,看到他臉紅地不知所措,傻站在門外。

“那個……”

“有事您請說。”

她干脆轉(zhuǎn)過身來,定定地看著他。她有了點(diǎn)興趣了,這個人好生有趣,竟羞澀的像個孩子。

薛知之猛提一口氣,快速說:“不知道是否有幸,請夏姑娘明日早上春茶苑相約?”

她問:“為的什么事?”

“我第一次聽姑娘的戲,非常喜歡,姑娘的氣質(zhì)很吸引我,不由自主便想與你認(rèn)識。”

夏冬目光停在他黑白分明,清澈的眼里,她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實(shí)誠的人。

她微微笑,只答一聲好,轉(zhuǎn)回身卸妝。

薛知之欣悅非常,忙道:“靜候夏姑娘的到來。”

說完,臉上酒窩笑得淺淺,大步出去。

夏冬從鏡子里,看他滿足的背影,噗呲一聲輕輕笑了。

不同,實(shí)在與以往那些懷有目的的男子不同。

出了門,薛知之眉川猝然蹙了起來。想起適才那么窘迫,不知道有太丟臉沒有?她對他的印象如何啊?

他不禁長嘆,自己一個經(jīng)驗(yàn)豐富,見慣生死的醫(yī)生,怎么就在一個姑娘面前緊張靦腆了啊!

想不通,想不通。

唉,索性就不想了。

回到大堂,周諫生還等在那兒,看薛知之的表情,他迎上來問:“你是去找夏冬姑娘了?”

薛知之點(diǎn)點(diǎn)頭。

他又問:“你去找她做什么?”

“邀約她明天早上,到春茶苑喝茶。”

“成功沒有?”

“嗯。”

周諫生面色古怪地看了會薛知之,確認(rèn)道:“這么容易?”

“有什么問題嗎?”周諫生的表情令他不解。

他搖搖頭。

薛知之自然不知曉,他是邀約夏冬百千人里最快成功的人。但邀約成功不代表就真的成功了。

畢竟夏冬不像普通女子般。

翌日。

薛知之清早待春茶苑開門了,便等著夏冬。人愈漸多,茶過三盞,仍不見夏冬身影。

他有些急了,起身往苑外看看,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獨(dú)不見一抹妙影。

他心頭不免沉下失落。

一轉(zhuǎn)眼恰見周諫生遠(yuǎn)遠(yuǎn)而來,他下了汽車,步履急快,未至便先聲忙問:“知之,夏冬姑娘沒來嗎?”

看他的樣子,周諫生就猜到夏冬大概是又沒來。

薛知之點(diǎn)頭。

“果然吶!”周諫生似比他還失望。

不等薛知之問,他徑直解釋道。

夏冬的名氣在上海不算小,在所有愛戲的人心里,她就是一塊無價的瑰寶。因此,想結(jié)識她的人不計(jì)其數(shù),加之姣美容貌,追求者絡(luò)繹不絕。

然而,她仿似從不對任何人動心,任憑是富貴、才高八斗、官權(quán),她亦淡然視之。

夏冬幾乎是不答應(yīng)別人的邀約,倘使是答應(yīng)了邀約也沒可能會來。長此以往,人們也就摸清了她的脾性。

要么不答應(yīng),要么答應(yīng)不赴約。

也只有不清楚情況的人,才會去,很顯然薛知之就是其中一個。

周諫生嘆口氣:“為兄也是見你欣喜,不忍你灰心,也盼著夏冬能來,不料是空等一場了。”

他正是了解夏冬,所以才沒有去找過夏冬,單單心頭喜歡著。

薛知之聽了一掃郁悶,白齒笑眸,拍拍周諫生臂膀,道:“倒不算白等了,至少得到了她的一些信息。走,喝茶!”

三四日時光溜走,薛知之等了又等,都沒有夏冬登臺的消息。

又去一日,他等的心癢,就去找周諫生。到了他家,他卻不在,周家管家說是去了公司。

周家公司,為上海市最大的公司之一,百事繁多。周諫生身為周家獨(dú)子,將來的接管人,是必需要常在公司學(xué)習(xí)如何管理。

薛知之想了想,不便去打擾他,遂回了家,看一些醫(yī)書,消除腦中雜亂。

一看,不知不覺看到了天色漸沉?xí)r辰。

冬日的蟲子都蜷縮不出來,寂靜得很。保姆來請了一道吃飯,他看了一下午醫(yī)書有所裨益,準(zhǔn)備整理心得,讓保姆先去。

“知之!”

不過一刻鐘,他聽到了周諫生急切的聲音。

“知之!”

聲音漸近。

薛知之打開房門,周諫生面色焦急,呼吸急促,明顯跑太急。一絲不茍的頭發(fā)些微凌亂。

他趕緊倒了杯熱水給他,緩緩口,暖暖手。

他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周諫生,在他的印象里,他一向溫文爾雅,禮儀得體,不為事所驚措的。

周諫生握緊手中茶杯,沒喝,只緩幾口氣便道:“盛芳堂剛傳出消息...明日,夏冬將唱最后一場戲!”

“最后一場戲!”

一時,薛知之未反應(yīng)過來。

這是如何回事!

周諫生喝了口水,平息了氣。

解說道,夏冬是盛芳堂這些年來最紅的角兒,性子平緩不爭,自由又教人捉摸不透。曾被譽(yù)稱“夏老板”,她說京劇界中的角兒只有梅蘭芳先生,可稱“老板”,她敬重梅蘭芳只讓人以姑娘相稱。

她唱戲異于他角兒,未曾有過特定的日子。只憑她高興了,方才登臺。

但因盛芳堂當(dāng)初助過她,故而不管怎樣,一個月兩三場是要唱的。

隨著夏冬的名氣愈來愈大,盛芳堂賺的盆滿缽滿,前幾日那場她四五年不唱的《舊人春》,更是一舉突破了歷史票座的新高,比得上半年利益總和。

薛知之抓著周諫生的手臂,急切道:“既然如此又為何?”

既然創(chuàng)了新高,當(dāng)慶賀才對。而今卻為何傳出夏冬只唱最后一場戲了,為何?

這一切不是正往巔峰上走嗎?!

他搖頭,皺眉不解:“我也是不明白。”

“走!我們?nèi)ナ⒎继每纯础!?/p>

薛知之拉著他往外跑,兩人氣喘吁吁地跑到盛芳堂。門外張貼的畫報上,薛知之只看清了“第一角兒夏冬明日落幕之戲”十二字。

佇立良久,他眼神灼灼地注視周諫生:“帶我去夏冬家。”

即便冒昧,他也想問清楚。

周諫生肯定是曉得夏冬住所。

周諫生沒跑過這么快,還沒緩過,他壓著紊亂的呼吸,道,“夏冬最不喜歡別人去她家了。”又勸慰,“一切都明日見了再說吧。”

薛知之看著他眼中的肯定,慢慢平靜下來。

一切明日再說!

明日,他要問問她如花的年紀(jì)有驚人才華,為何要去浪費(fèi)呢?

命運(yùn)大多時是道不清的,你以為你于茫茫人海中孤獨(dú)孑立,其實(shí)愛護(hù)你的人早就悄然出現(xiàn)了。

宿命更是不可抗拒,不過好壞分別罷了。

8.

天色未亮,薛知之和周諫生以為自己起的夠早,不料街上滿是大排長龍的人,摩肩接踵。饒是見過不少世面的他們,眼前的景象也讓他們驚嘆連連。

這難怪夏冬有女版小梅蘭芳的美譽(yù)。然,就是這樣有才華的女子,今日之后就要淡出戲臺了!

薛知之想到此,不免心頭愈加難過。

有人猜測,是盛芳堂想賺更多的錢,照夏冬的性子當(dāng)然不會同意。所以兩者發(fā)生了矛盾,導(dǎo)致夏冬決定退出戲臺。

夏冬唱了兩曲戲,一是《美人襲》,二是《古亭聞見》。

聽眾大聲喊著她的名字,有人落淚,她向大家致辭謝禮感謝厚愛,毅然退下戲臺。從薛知之站的位置正好看到她的側(cè)顏,她眼角有顆晶瑩,她是不是哭了?

他拔腿沖到后臺,一路沖至戲服間,險些沒有剎住腳。他手撐著門,喘著大氣。

夏冬扭身,先是微驚,再皺了皺眉頭。

他這次舌頭沒打結(jié),他問她怎么不唱了啊?她不說話,仍皺眉。

他直盯著她的,像是一道星光,欲要探進(jìn)她瑰麗神秘的內(nèi)心世界。

半晌,夏冬緊了緊嘴唇,回身背對他溫聲道:“如果你能等,去春茶苑等我罷,我告訴你。”

“好!”

薛知之頜首,聲音還未平緩。

他又跟周諫生告了辭,臨了周諫生不停扼腕嘆息。他沒有告訴他,夏冬要見他的事,既然她從不見外人,他便不能讓他跟去。

他在春茶苑等了足足八個時辰,夏冬都沒來,春茶苑關(guān)門,他就坐在門口臺階等。忽然間下了雪,先是緩慢優(yōu)雅,后來拼命地下,下得纏綿悱惻,寒襲人心。

雪一點(diǎn)點(diǎn)堆積在地上,卻未有腳印印上。

他裹緊衣裳,依舊冷,風(fēng)一吹侵及心肺,很冷。

第二日,報紙上有兩個頭版。

最大的是夏冬謝幕。

第二是,上海昨夜下了近十年最大的雪。

大的封住了路,上午十點(diǎn)才清掃出道路來。

至于薛知之怎么回到的家,他自己都不清楚,從保姆口中知曉,說是被路人送回。但路人怎認(rèn)識他?涼了大半夜,醒來頭疼欲裂費(fèi)神的事,也就沒精力去想了。

匆匆出了門,往夏冬家方向去,佳人不來,唯親上門拜訪。

他敲了幾下門,無人應(yīng)。

他才想起她不喜歡別人上門打擾,躊躇良久,欲離開時門突然打開了。夏冬裹著毛大衣,臉色蒼白:“進(jìn)來吧。”

她的小院,雪落滿了。

種植了冬季的植物,一院的綠掩蓋不住,墻角的數(shù)枝梅格外引人注目,雪覆其上,對比強(qiáng)烈,美而不弱。

跟夏冬的性子挺像。

薛知之進(jìn)屋剛想問腦子里的疑惑,驀見夏冬蜷縮在椅子上,臉色不正常,額頭有細(xì)密的汗。沒過多想,他伸手貼她的額頭,好燙。把手一縮,二話不說往外跑。

夏冬的眼珠里是他急切,溫柔的背影。

半刻,門口重新出現(xiàn)他的身影,提著兩包藥:“你家里有藥罐嗎?”

她指向廚房,他進(jìn)入廚房一陣悉悉率率。

夏冬撐著起身,步入廚房,見他正在熬藥。

她略感驚訝,道:“你會看病?”

薛知之抬頭,點(diǎn)點(diǎn)柔聲說:“你頭冒虛汗,額頭發(fā)燙,臉上蒼白,肯定是吹多了風(fēng),寒氣入體所致。”說著,又用力扇了扇火。嘴里嘟囔,這么大個人了,怎么照顧不好自己。

夏冬不由嘴上翹上弧度,旋即又?jǐn)咳ァ?/p>

她蹲下來,歪著頭用手撐著,凝視他專注的神情。忽然發(fā)現(xiàn)他額頭也冒汗,嘴唇干白。便說道:“你的面色也不正常啊?”

他照理著藥,說:“昨夜等你,不想下了雪,便感冒了。”

說的很輕描淡寫,絲毫無責(zé)怪之意。

“對...你為什么不問我為何沒來?”原本想說對不起,忽而轉(zhuǎn)問。

他停頓手中動作,雖然感冒笑起來不是很精神,但卻很好看。他道:“不來必是有你的道理,何況你還生了病。”

夏冬不語。

他和別人真的有好多,好多的不同啊。

熬好了藥,薛知之先給她倒了一碗,后給自己倒一碗,舉起豪氣道:“來干杯,祝咱們早日康復(fù)!”

“誒!”

夏冬阻止不及,他已經(jīng)喝下。接著是他的大叫燙,引得她噗嗤一笑,嗔道:“傻子。”

他吐舌頭,一臉委屈苦相。

大雪后,出了晴陽,暖地沁人心脾。

兩人蓋著厚厚的毯子,在院子里曬太陽。

夏冬斜頭,對他笑:“想不想聽個故事?”

溫煦的陽光停留在她的臉上,看得清細(xì)小的絨毛,睫毛投下長長的陰影,面若桃花。笑意里藏著太多復(fù)雜的情感。

為這豆蔻年華的少女,平添幾分憂愁之感。

夏冬說自己有個哥哥。兩人父母早逝,自小相依為命。她還未成名前,就很喜歡唱戲。學(xué)著那些動作,咿咿呀呀。他哥哥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找到了當(dāng)時不出名的盛芳堂,甘愿用勞力打雜,換取她學(xué)戲的機(jī)會。

盛芳堂同意了。

當(dāng)她小有名氣了,他就脫離了雜役之苦,留書離開了。

他不識字不會寫,就畫了畫,夏冬猜測了大意:不用掛念,會回來。

所以,她才更努力,使更多人知道,好讓不知身處何方的哥哥了解她的景況。

可是,一等好些年。

“所以,你故意讓那些人等。”薛知之說。

因?yàn)槊靼椎却淖涛叮肟从卸嗌偃嗽敢飧冻龅却?/p>

等待是漫長的前身。

好像,很慶幸的是他一直在等。

感冒一事過去后,他再邀夏冬,到春茶苑。

偌大的上海,只有春茶苑最適合她了。

靜且不俗。

夏冬如時赴約令他欣喜若外,笑說道:“以為又等不來你。”

她眉眼細(xì)彎,露出小女孩一面,道:“我常來此,你只未碰見罷了。”

“哦?”

薛知之一詫異,隨而恍然大悟。

春茶苑是上海茶最多最好的茶館,多是文豪來,看書論文,輕聲探討。

夏冬性子喜靜,常來這兒也不無奇怪。

“好巧啊!在這兒遇到夏姑娘。”正談話間,一位筆挺西服,外著大衣的男子信步走來。

赫然是周諫生。

夏冬不可察地蹙眉,淡離道:“很抱歉,我們似乎不認(rèn)識。”

薛知之忙站起,介紹道,“這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大哥,周諫生。”又看向周諫生,“大哥,今天不忙嗎?”

“嗯,難得事務(wù)少。”周諫生自顧坐下。笑意濃郁,直直問道,“夏姑娘為什么就不唱戲了呢?白白浪費(fèi)大好才華,我可是忠實(shí)的戲迷啊!”

夏冬未多說,只道是唱乏了。

三人閑聊,一坐便是一個下午,大多是薛知之提起話題,周諫生長篇大論,夏冬靜靜不語,間或應(yīng)幾聲。

臨近晚間,周諫生邀請夏冬吃飯,她婉言謝絕了。

薛知之送夏冬,他也欲跟送,夏冬說不勞煩了,他只好作罷。讓有時間再聚。

薛知之常在春茶苑偶遇夏冬,后來他們干脆一同而去,一同而走。有時周諫生也會遇見他們。

戰(zhàn)爭的事引起了太多人關(guān)注,春茶苑除了文豪們增加了許多官員,老板,各色人物。討論的事繁雜,彌漫了繚亂的煙霧。夏冬漸漸也就不去了,薛知之自然也不再去。周諫生去了幾次,不見他們亦不去了。

再高雅的地方,人去的多了,鴉聲鳥語,便也就俗氣了。

夏冬多是在家中看書,練字。薛知之發(fā)覺他當(dāng)初對她的第一眼感覺,果然是沒錯的。她懂得甚多,偶爾切磋文學(xué),他還不及她的見解。

如此寧日,舒心的今人反慌,一種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感覺縈繞心間。

夏冬門前遽然有人聚眾堵截,高喊讓她重回戲臺,整整一日都不散。

9.

入夜,薛知之偷偷避過人眾,從狗洞爬進(jìn)夏冬家里。

他急急忙忙找到了她,她卻正好在洗澡,嚇得他魂飛魄散,即刻轉(zhuǎn)身拉上門。

夏冬聽到動靜,也馬上匆匆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打開門,薛知之背對著他,很是局促,耳朵即便在夜色里也紅的似燒鐵。

他不敢轉(zhuǎn)身,支支吾吾:“我...不是有意的,外面,人多...我來帶你走。”

夏冬默了一會兒,薛知之全身緊繃,以為她要算賬。

她開口只字不提,說:“等我換件衣服。”

幾分鐘后她出來,披了件紅大衣,又遞給他一件褐色有點(diǎn)老氣的嶄新風(fēng)衣。

他穿得很少。

薛知之看著手里明顯是男士風(fēng)衣,夏冬看出的想法,解說道:“我哥哥的。”

她用她第一次賺到的錢,給哥哥買了件厚實(shí)的衣服。

哥哥卻沒有舍得穿過。

“走吧。”

說著,她朝狗洞走去。兩人爬出狗洞,薛知之才問:“你怎么知道我從這兒爬進(jìn)來的?”

夏冬撣掉他肩上的泥:“外面凈是人,不走這兒你走的哪兒。”

她心里暖暖的,居然有人愿意為她鉆狗洞。

遇見不容易,得到更艱難。

那晚的月明亮如鏡,光溫柔似水,映照得雪瑩白不像凡塵,雪中兩對腳印特別相稱。

他們?nèi)シ鹑羲陆杷蘖艘煌恚亩d起為薛知之唱了曲《舊人春》,聲聲婉轉(zhuǎn),無奈孤獨(dú)味濃。

薛知之避問她為何不唱戲,而道:“你真的很愛戲,我聽的出,看的出。”

陳述句的語氣。

夏冬就著月光的臉,散發(fā)著智慧的光暈:“在這個時期太過出名并非為一件好事,我不想哥哥擔(dān)心,只能自私一點(diǎn)了。”

薛知之不懂她的意思,但懂她:“不管如何,以后你不是孤獨(dú)的,我不會讓你等待。”

他明白《舊人春》是唱給她的哥哥,她心里面是極為孤寂。

話很露骨,夏冬不言。

天明,夏冬待在寺里,薛知之去解決堵截事件。

半日光景,他便上寺,身旁還有掛著笑容的周諫生。

薛知之告訴她,他去時周諫生已經(jīng)差不多解決了。周家家雄勢大,輕而易舉。

夏冬淡淡地笑了笑,點(diǎn)頭道謝:“多謝周公子援手相助。”

周諫生高興壞了。

新年頭一夜,夏冬請了周諫生吃飯。一來算是相識一場,二來主要感謝周諫生前些日子的幫助。

他收拾的優(yōu)雅得體,頭發(fā)油亮,貴公子氣質(zhì)自然而然流露,蠕笑提著兩瓶洋酒來了夏冬家,下車敲門,開門是薛知之。

他一件白襯衣外套紅色毛衣,隨意明朗。

他招呼他進(jìn)屋,又沖往廚房。

周諫生面部表情僵硬了一瞬,又恢復(fù)正常。

當(dāng)晚吃喝盡興,夏冬放開來連吃十幾杯酒。酒精最使人壯膽,八分醉的周諫生,忘了平時的禮儀,硬是請她唱一曲,她便罷,趁著酒性唱了曲《佛拈花》。薛知之說他醉了,扶起他回去,他嘴里含糊不清,不斷地嘆夏冬不唱戲可惜之類的話,說自己很喜歡。

10.

年過三月時分。

周諫生約夏冬同游致雅林賞梨花,名曰緩解過年的紛鬧。

去年年過得不安生,總有人出事,弄得人心惶惶,剩不多的年味丟得一干二凈。

夏冬在家中幾個月,期間薛知之也來,但大都坐不久,他似乎開始很有事忙了。

戰(zhàn)爭的火線,有隱隱燃來上海的跡象。

去了致雅林她沒有發(fā)現(xiàn)薛知之,周諫生精心安排地向她表白了,說了諸多情話,她未聽進(jìn)去多少。

她明言拒絕了他,不留一絲幻想的機(jī)會。

否則,留下丁點(diǎn)兒火星,他日疼痛勝今日。

她不輕易去愛一個人,因?yàn)閻凵暇碗y移。

夏冬在薛知之生日,準(zhǔn)備送他一件禮物,約在黃浦江。在江邊吹了很多風(fēng),他莫名地失約了。

她想他不會無故失約,決定再等等,繞江邊走,卻意外知曉了他在忙的事。

黑夜里模糊有他挺拔的身影,他對另一半張臉遮掩在豎起的衣領(lǐng)里的男人,道:“我現(xiàn)在不能離開上海。”

“知之同志,那邊的醫(yī)生醫(yī)術(shù)不行你得去啊!”

“你用你的能力救助傷員,你就是英雄!”

“我能不能自私一點(diǎn),我喜歡夏冬,不想讓她等。”

最后,他們又說些什么夏冬沒聽著。她悄悄走了,她聽清了,他說喜歡她。

她剛回家不久,薛知之便敲響門,他雙手撐著膝蓋,半蹲著,柔順的頭發(fā)亂的像草。

他抬頭鼻子皺在一起,“對不起!”又喘口氣,解釋道,“我有事去晚了,讓你失望了!”

夏冬含笑看著他,誰知他去找了她多久?這般喘氣?

她返身進(jìn)屋,再小跑出來,手里拿著一個盒子,風(fēng)摻著溫暖驅(qū)散了寒冷。她遞給他,說道:“聽說今天是你的生日,送你的禮物。”

他先是驚愕,再是狂喜,打開盒子是塊表。他樂呵呵地看著她說:“你能親自幫我戴上嗎?”

夏冬很自然地拿起表,幫他戴上。

薛知之盯著手腕的表,笑的癡。

夏冬笑他傻。

風(fēng)帶來的種子,不知不覺間就開花了。

周諫生約摸過小半月,來找夏冬道歉,薛知之又在,他看了眼他,對夏冬道是自己魯莽了,希望還是朋友。

夏冬到了杯茶與他,淡淡道:“一切如舊。”

薛知之不明白,也不做多問。

薛知之和夏冬的關(guān)系,皎皎如明月,又籠罩著一層紗。

有恍惚間,周諫生覺得他們好生般配。

可是,他很嫉妒啊。

夏去。秋來。冬過。春飛。

夏復(fù)至。

薛知之忽然受了傷,在夏冬家中休養(yǎng)。

周諫生趕過去問了病況,薛知之說是受了風(fēng)寒,他看他右手蓋著被子也看得出僵硬,面貌枯黃,嘴唇起皮,哪里是風(fēng)寒之癥?

周諫生不多問,囑咐了幾句,看了眼夏冬便離去了。下午差了人送來許多補(bǔ)藥。

自去年被拒絕后,他變了些,沉默寡言。周身透出一股孤獨(dú),蕭瑟,待人雖然很好。還是察覺得出距離和冷淡。

薛知之病好,是九月時候。

夏的燥熱不減,河邊的楊柳因風(fēng)而搖擺,夏冬和周諫生送他去坐船。

“不去不行嗎?”周諫生問。

他無奈笑:“沒辦法,舅舅那邊的生意需要我。”

周諫生點(diǎn)點(diǎn)頭。

可是,一個醫(yī)生怎么會做生意?

薛知之的目光柔情地落在夏冬身上,她的頭發(fā)幾時都及肩了?這些日子照顧他瘦的似楊柳了。

他心疼的眼眶濕紅,風(fēng)一吹,澀的慌。努力眨眨眼,欲將眷戀藏匿。他道:“我去那邊至多...”

“我只等你三年!”不等他說完,夏冬道,“三年過后我就不等你了。”

薛知之毫無保留地把他將去做的事,告于夏冬。夏冬坦誠公布說了,自己聽到他和那個男人的談話。

薛知之把千言萬語化作春水眼波,有這句話哪里他都安得心。

他的笑,清澈地是河邊摻著日光波粼的水:“我不會讓你的舊人春等我太長時間的。”

“我走了,照顧好自己。”

“大哥保重!”

渡船在催。

夏冬折了一枝楊柳放在他手上:“再忙,記得吃飯。”

他哪兒都好,就是一投入事情中,總愛忘吃飯。忙完一直喊餓,可憐兮兮求她。

薛知之上了船。

或許是他待在國外太久,不懂折柳情誼。

柳的諧音是留啊。

船離岸,夏冬驟然喊住他,溢出兩行熱淚:“回來的時候,我給你唱舊人春!”

薛知之笑意更濃,揮揮手。

風(fēng)帶來的種子,枝繁葉茂,花香芬芳。

他走后十余日,北平被占領(lǐng),梅蘭芳舉家遷來上海。后又被逼唱戲,收了些苦寧生病不唱,贏得了中國人民的敬重。

薛知之的第二封來信說,很感謝夏冬的自私,他終于懂了她當(dāng)初說的話。他不要她受尊敬,他只想她平平、快樂就好。

這些時光宛如蜜抹在心臟上,由上而下,流遍四肢百骸。

周諫生倒是常來,夏冬很少同他說話,他就安靜地坐會兒,始終很平淡,慢慢地便少來了。

好景不長,薛知之的信來得漸少。

后來,干脆沒有了。

她去了十幾封信,了無回迅。

直至三年期滿,她總算是等到了他的信。

“莫等,薛知之。”

短短五字,夏冬捏著信紙哭了一整晚。

二日,她去找周諫生,她想他應(yīng)該知道薛知之的消息,結(jié)果是,他欲言又止,說他不清楚。

一時間,她想不到哪里還能得到薛知之的消息,他的父母早不在世,由舅舅撫養(yǎng),舅舅常年不在上海的。

陽春三月的天,夏冬雙手環(huán)抱自己,直覺冰寒刺骨。

那些曾經(jīng)環(huán)繞過他們的,暖暖溫情的風(fēng),消失了。

他爽約了。

她逃不脫。

尾聲.

電影還在播放,我默默起身出去。

結(jié)局早在我腦海里,根深蒂固。

夏冬再等了三年時間。

第一年,她是失望的,希望薛知之給他一個解釋。

第二年,她重燃希望。她想薛知之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困難,寫不了信。

第三年,她灰心失意,薛知之連個希望都不給她。

等待是一種什么感覺?

等待就是為自己找借口,為自己在等的人找借口,最后將能想的借口統(tǒng)統(tǒng)找一遍。

后來,上海被占攻,周諫生勸她住在他家,她毅然提著行李連夜去了另一座城。

那座城市,她遇到了一個醫(yī)生。

醫(yī)生很深情地治好了她的心傷,住進(jìn)了她小小的房子里面。

抗戰(zhàn)勝利一年,醫(yī)生家里來了位英雄朋友,更是夏冬的故人,薛知之。

他懂得中醫(yī)學(xué)和西醫(yī)學(xué),經(jīng)驗(yàn)豐富,去了前線救死扶傷。可是因?yàn)樘ΓЯ讼亩穆?lián)系,信寄不出去他就發(fā)電報給周諫生,他卻告訴他,她走了。

勝利前夕,他迫不及待回到上海,故人的房屋改了舊時模樣,人不在。

夏冬聽的泣不成聲,她將那張即使壓平,仍有褶皺紋路的信紙遞于薛知之。

七尺男兒滿臉淚痕,捏著信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他能想到字寫的最像他的,是他的好大哥,周諫生了。

風(fēng)帶來的種子,枯敗凋零,遺憾地不結(jié)果。

他們錯過了,她說過她不愛人,愛上便不移。

而愛情是分很多種的,他愛她,她也還愛他,可她要的窗外暮色四合,月白風(fēng)清如許,已經(jīng)有人給她了。

舊人春,自1929無人再聽過。

我的房間的墻上,有一頁裱起來的信紙,是太奶奶夏冬留下的。

明天,電影上映成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奶奶的愛情留了下來呢。

她年輕時候說要有一場,獨(dú)屬于她自己甘愿付出的愛情的夢想,是實(shí)現(xiàn)了的。

我躺在床上,閉上眼想。

她是什么時候,愛上他的呢?

那晚的雪夜?

那晚她赴約了,她躲在春茶苑門外的老樹后面,看著薛知之等著她。

他被凍的發(fā)燒暈倒,她慌了叫車送他回家。

不,也許是在更早吧。

風(fēng)帶來種子,剛開始種下的時候。

他青澀的請她喝茶,眼神清澈的站在門口,面色窘紅。

她就去打聽了他。

知曉了他。

薛知之!

【完】


(注:文章皆為原創(chuàng),因注冊簡書時筆名已被使用,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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