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晚上10點的下班地鐵，車上人不多，不過也坐得七七八八，少數(shù)幾個站著，或靠或扶，看起來疲憊已極。這顯然是一車加班狗。
特征明顯到三歲小孩都認得出來：打扮周整、兩眼無神、表情很拽，好像自己剛拯救完世界卻只準備低調(diào)地回家洗洗睡。我也是其中之一。
然而，時不時會有三兩眼游移的目光瞟到對面座位上的那個、靠著護欄坐的女人身上。她一頭利落的披肩發(fā)，大而上挑的丹鳳眼，畫著紅唇，看起來是個高冷人設(shè)的霸道主管。至于衣著方面，也就是料子似乎很好的奶茶色雪紡連衣裙一條，長腿疊在裙子下翹著。這也不算出奇，在這城市里什么樣的美女還沒見過呢？不過她大小姐似乎是餓得不行了，居然就著座兒在那兒使勁兒嗑糟毛豆。
我實在看得有點呆了，這……這算反差萌嗎？她嚼毛豆的速度很耐看，快一分則像狼吞虎咽，慢一分倒又像故作姿態(tài)的慢條斯理了?？赡苁撬骞俣蓟罱j(luò)地動起來了，眼神亮亮的，看起來充滿了元氣，又有幾分天真。這種在地鐵上吧唧著嘴吃東西的事情，在她做來，居然也不討人嫌，反而有些可愛。
“你看夠沒有？”她突然對著我說。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目光逗留太久。周圍人像被遙控了一樣，又“唰”地看向我。我居然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編了一個謊話：
“我看你吃得那么香，好奇到底在吃什么，所以就多看了兩眼。”
她笑了笑，一邊就踏著高跟鞋走到我旁邊的空位坐下來：“沒見過毛豆嗎？喏，我還剩點，你嘗嘗看？”
我就伸手撈了一節(jié)，嘗了嘗，味道的確不錯。
她笑盈盈地看著我，似乎在說：“我推薦的，當然不會錯”。
這就是我和牡丹第一次相遇的故事。
02
我漫無目的地開著車，手機“滴滴”響了兩下。
都凌晨兩點了。
后座的姑娘已經(jīng)睡得不省人事，我看了她一眼，還真會給我找麻煩。我一邊尋思著怎么安頓她，一邊在家附近繞著圈子。許多往事紛紛涌上心頭。
牡丹姓徐，她家就住在我家小區(qū)對面，后來我們就經(jīng)常在晚上散步的時候會碰到。一回生，二回熟，我們很快就建立了交往關(guān)系。
有的人就是那樣，從你見她的第一眼起，你就知道你們總有一天要在一起的。
她給我的生活帶來很多無法忘記的回憶，就是那種，如果時間將就此終結(jié)的話，你希望正是在那些時候的完美時刻。
例如在一起之后我的第一個生日，原本謊稱加班的牡丹假裝是修水管的，晚上10點按了我家樓底的門鈴，就拎著小蛋糕上來逼我吹蠟燭了。雖然我早已聽出來是她，可還是被她的馬里奧面具逗樂了。
“裝得很用心嘛，可還是被我的火眼睛識穿了，牡丹精。”
她把面具一掀：“既然被你看穿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讓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陽?！闭f著就把背在身后的爪子掏出來，手里掛著一個禮品袋，里面差不多一個2.5升可樂瓶大小的長方形盒子，她想也不想就朝我掄過來。
“女菩薩饒命啊?！标P(guān)鍵時候還是小命要緊，我一直記得牡丹曾經(jīng)告訴我要明哲保身：千萬別跟一個獅子座斗，屈服是你最好的坦途。
后來，我們在天臺上數(shù)著星星度過了零點。
牡丹對我說：“東南西北，給你選一個方向?！?br>
“干嘛？”
“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啊，看你這個老古板的樣子，肯定沒有看過凌晨的街道是什么樣子。”
我：“呃……這個。”
“糾結(jié)什么，你又老一歲啦，再不去看看以后只會越來越老，看出去的風(fēng)景都不新鮮了?！?br>
“得，我是臭黃魚怎么著？”
牡丹順勢就皺著鼻子捂著嘴，拿我當霧霾：“北面好了。”
“好好好，你說了算?！?br>
那天我們兩個就在外面走走蕩蕩，朝北面走了一個晚上，走累了，就隨便坐在地上互相譏諷對方腿腳不利索。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們正坐在港匯門前長長的臺階上，揪著對方的隔夜臉，比較到底半夜吃了一整只蛋糕的兩人到底誰胖得多些。
彼時牡丹一臉疲憊，眼圈黑黑，昨夜跑來我家時特意化的妝也早就在夜風(fēng)里被吹得一干二凈，我卻覺得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姑娘。
再比如后來的很多時光，像是牡丹在摩天輪上看到我捧著花求婚時哇哇亂叫的樣子；又或者我們兩個牽著手，走在人民廣場附近，喝著冰鎮(zhèn)橙汁同時發(fā)出“啊”的贊嘆時，忍不住捧腹大笑的樣子；又比如牡丹發(fā)現(xiàn)我的車牌號是她生日的時候錯愕的眼神，而它的出現(xiàn)遠比牡丹要早得多。我說：“或許這就是上天的安排吧?！蹦档ず芨吲d，她說：“這樣你是打死也忘不了給我過生日了?！蹦菚r我覺得自己無比幸福，我記得我很喜歡的一本書里說過：“愛的最高境界就是宿命。”我很相信這些有的沒的，它們讓我感到被賦予使命的安心感。
可我們終究都錯了。
牡丹不是我的宿命。
我也沒有陪她過今年的生日。
03
對，昨天就是她的生日。我卻在外面和一大群朋友玩到12點過去。后座的姑娘叫桃樂絲，追了我很久，我始終沒有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倒不是我貪心，只是我自己也有很多沒弄懂的困惑。
我和牡丹的進展很快，認識三個月就完成了相識相戀求婚到見家長的全部流程。但是一些本來不在意的事情，卻慢慢浮現(xiàn)上來。
牡丹看似開朗、熱情，骨子里卻是個獨立又理智的人。她常常不在乎很多事情，自己覺得無所謂，在我眼里也只覺得她是迷糊而已。直到我們認識兩個多月后的一天，本來每天你來我去的聯(lián)系頻率下，她一個星期沒有接我的電話，也不回任何消息，把我急得團團轉(zhuǎn)，還以為她出了什么事情。周末的時候，終于打聽到她家的具體位置，我去她家敲了半宿的門，給她打了100個電話，她卻一直是關(guān)機狀態(tài)。第二天一早，她出門倒垃圾才看到門口靠著樓梯睡著的我。原來，在我以為她遇到了麻煩或者打算和我分手的日子里，她只是手機壞了，加上那個星期都比較忙，也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就沒有跟我說而已。
有了那次頭皮發(fā)麻的經(jīng)歷之后，我跟牡丹約法三章，再忙也不能失聯(lián)。手機壞了或者掉了就給我打座機，或者發(fā)郵件等等，總之不可以再這樣。牡丹看我嚇傻的樣子，也就滿口答應(yīng)。可是這樣的問題，還是多次出現(xiàn)在后來的日子里，比如她又一次消失好幾天，然后告訴我她發(fā)燒了或者出差了。
我問牡丹，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牡丹想了想告訴我，她只是一下子沒想到。這樣的事情說多了，牡丹開始嫌我煩。她覺得既然我知道了她是這樣的人，就應(yīng)該對她放心。我也嘗試改變自己的想法，可是我常常還是被自己的擔心搞得焦慮異常，因為我沒辦法分清她是“老毛病”又犯了，還是真的有了事情或者，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和選擇。
而我這個人，卻和牡丹是相反的個性。表面看，我是個沉著冷靜的人，內(nèi)里，其實我知道自己非常情緒化，我需要有人能在任何時候都積極回應(yīng)我。
類似的問題重重復(fù)重重，在我和牡丹準備訂下婚期的日子里逐漸刺眼地暴露在我們面前。我甚至懷疑，我們是否真的愛對方呢？
我想，我是愛牡丹的，我也曾經(jīng)談過幾個女朋友，卻沒有一個姑娘讓我想要娶進門和她共度余生?？墒俏液湍档さ挠嗌€來不及開始，卻已經(jīng)矛盾重重。
至于牡丹，我想，她也是在乎我的。那天，在她翻我手機，看到我和桃樂絲的聊天記錄的時候，她竟然沒有發(fā)脾氣，而是默默坐著，突然就哭了起來。她試著想要停下來和我對話，卻幾次都止不住自己的抽泣。我看她這個樣子，心里特別難過，直接把桃樂絲拉黑了，并保證自己真的沒有和桃樂絲有任何要發(fā)展的意思。
牡丹第二天才理我，她說：“我們還是先分開一段時間，或許我們并不適合對方。但是我也說不好，我們都想想清楚再說吧?！?br>
04
在和牡丹暫時分開的日子里，桃樂絲又在幾個朋友的聚會上出現(xiàn)在我身邊。
她很早就知道我和牡丹是一對，并且已經(jīng)求婚成功。原本和我沒什么交集的她，在見過幾次牡丹后，很直白地找我說：“你和牡丹并不合適，不如考慮考慮我。”
當時我很爽快地回絕了她，可是她卻總在我期待牡丹出現(xiàn)可牡丹卻玩消失的時候出現(xiàn)，漸漸地，我就默認了她的存在，可是我知道自己很愛牡丹，所以對桃樂絲從來言語上都恪守著一條根本不說明什么問題的“底線”。
桃樂絲和牡丹的確不太一樣，她似乎很容易明白我的想法和需要。在我和牡丹分開的日子里，甚至她出現(xiàn)得都不如過去頻繁，說是不想趁人之危。
事實也是，在和牡丹分開的日子里，我從沒有如此地確定自己是愛她的。大約半年后，牡丹的生日，我們在曾經(jīng)求婚的摩天輪下相遇了。
復(fù)合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我們再次牽起了手，感覺到愛情經(jīng)受考驗和暴風(fēng)洗禮后露出彩虹的新生感。
可是裂痕出現(xiàn)在我們都沒有注意到的地方。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牡丹開始對我的事情越來越不在意，而以往聊起自己工作里碰到的事情總是滔滔不絕的她，開始越來越沉默。我自己也是，越來越害怕和牡丹交流，只怕收到她回過來的淡漠或者聊天時不咸不淡的表情。
我開始像牡丹一樣，對她的聯(lián)系不斷減少，甚至約會的頻率從原來幾乎一天不見就抓心撓肺，到現(xiàn)在可以一個月只見一面。
我們都知道彼此之間維系著關(guān)系的，可能已經(jīng)只剩下“我是愛Ta的”那種意識了，但我們都不曾提起只字片語，就這樣耗著。
至于我和桃樂絲，也并沒有比過去有更多進展。直到今天。
聚會行程過半，桃樂絲把我叫到外面?？吹贸鰜恚攘撕芏嗑?，就在走廊里毫無頭緒地給我講了一遍希臘神話里金蘋果的故事。我說：“你喝醉了?！?br>
桃樂絲于是笑呵呵地對我道：“那你送我回家?！?br>
我一邊應(yīng)和著，一邊拉著她走回去，想讓熟悉的學(xué)姐送她走。但是一進去卻傻眼了，才出去十幾分鐘的時間，人都走空了。
再去搖桃樂絲，卻無論如何都搖不醒了。明知道事有蹊蹺，但我也總不能把她這么丟下，只好先裝進車里再說。
05
我想了很久。桃樂絲還是送到學(xué)姐家里比較妥當，只好半夜里冒著被錘死的風(fēng)險打了她20多個電話，談妥以后，轉(zhuǎn)了方向。
或許是夜深人靜，我開始慢慢想了很多很多事情。關(guān)于牡丹，關(guān)于我自己，關(guān)于愛情。
我們之間，大概就是別人說的“愛情會讓人盲目”吧。
因為一開始就就選擇了“愛”的立場，我們始終不信有一天我們會變得“不愛”。卻忘記讓愛一直成立的條件到底是什么。
因為被相遇后每一個難忘的瞬間迷住了眼睛，所以忽視了那些即便是磨合也無法彼此妥協(xié)的矛盾。
或許這就是別人為什么總說太愛一個人，就會看不清真相。當你習(xí)慣了愛一個人的感覺，就很難再去推翻這一前提，正視自己的需求。一開始的小矛盾，很簡單就被忽略了過去，那時你并不在意。后來你卻越來越介意，因為你以為對方應(yīng)該會隨著感情的深入做出改變的。但這往往就是他們自己最舒服的狀態(tài)，是他們最喜歡的自己的性格的一部分，是他們從人群中辨認自己的特點，你——他們所愛的人，卻要求他們改變。
很多愛情都有浪漫的開端，濃烈的感情卻無法堅持到最后，漸遠漸弱，最后只如強弩之末，輕輕一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多少樁狗血收場的故事，當對方是頭號仇敵，只求今生兩不相見。但其實，僅僅只是兩個人不合適長久地在一起罷了。
就像很多故事片里讓人沉吟半生的愛情一樣，相遇和相愛只是一瞬，這當然是愛情，我們一生中可能都會遇見。但是要相伴一生，卻不是僅僅有愛就能辦到的。而愛卻往往一葉障目，讓我們看不清自己的需求，更罔顧對方的需求，讓我們以為自己可以消化的，對方也能自行消化，讓我們以為自己并不在意的，對方也可以做到。
我想，我似乎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我給桃樂絲發(fā)了一條消息，向她坦白：
“桃樂絲，對不起。
我相信你會懂的。或者你不懂，你可以來問我。我對你知無不言。
但我們兩個是不可能的。我不想再拖著你了。希望你開心?！?br>
送走了桃樂絲，我先回了家。
牡丹正坐在樓梯上，像我曾在她家門口坐過的位置?？吹轿襾恚α诵?。
“等我？”
“嗯，有事情跟你說。”
我看著她。
牡丹繼續(xù)說：“我們還是徹底分手吧。我想了很久，我就是那樣的人。我可以明白你的很多感受，但是我真的不太想改變自己?！?br>
我握了下牡丹的手：“其實，我也差不多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你果然比我我聰明，更早發(fā)現(xiàn)了我們其實不太合適?！蓖Ａ艘粫?，我看著她繼續(xù)說：“不過我們還是愛對方的。至少……以前愛過的。但是我們，真的不要在一起了。”
牡丹點點頭：“沒錯。不在一起，好像也不覺得遺憾了?！闭f著又笑了起來：“那最后再說一句，祝你幸福?！?br>
我知道再沒有比她對我更誠摯的祝福了，但還是忍不住開口：“你最俗了。”牡丹看著我不說話，就這樣看了很久。
“好吧，算你贏了。你也是。好歹我騰了位置，總有更合適的人會陪你這頭獅子坐上寶座?！?/p>
未來怎么樣，似乎變得清楚了一點，又好像更遠了一點。我不知道，但我總會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