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德縣城區被大理河隔開，大理河水位不深，河道也不寬，慢慢悠悠流向無定河，再匯聚到黃河。大理河上游架著一座橋，俗稱“南關橋”，橋頭的街道叫“南關街”。

南關橋上一年四季紅火熱鬧，來往的人絡繹不絕。橋頭兩旁的一排排小攤位直延伸至南關街。

賣菜的坐在三輪車上吆喝：“辣子辣子倆塊一斤，洋柿子倆塊五嘞！”

賣衣服的拿著大喇叭喊：“大減價！大減價！衣服褲子全部五十低價處理啊！”

賣掃帚的不甘示弱，也喊：“純手工制作，十五一把便宜賣嘍！”

橋上儼然一個集市，聚集了各個鎮的小商販。要是沒客人來時攤主之間互相遞支煙，操著綏德方言，拉拉閑話，聊聊各家子弟。

有一個攤位擺在專給人剃小平頭的理發攤旁，地上平鋪一張方布，四個角分別用四個銅錢壓著，布的正中央畫著一個大八卦圖，旁邊標注一些陰陽五行令人玄乎的字眼。

不難猜，攤主是個算命先生，五十多歲，戴一副大橢圓墨鏡，每天從白天坐到晚上，不論春秋冬夏，跟一上班族似的朝九晚五，概不曠工。

算命先生姓馮，雖不叫“神算子”，但有著和“神算子”茍同的形象，那就是他也是個瞎子，是真的瞎而非裝。

馮先生的攤位一般無人問津，擺在理發攤旁邊竟顯得有幾分蕭瑟，人家理發大叔還時不時的和來要求剃光頭的老人們嘮嘮嗑，可馮先生的攤子一個星期也就來那么幾個人?，F在的人誰還迷信，來算命的人寥寥無幾，可馮先生的攤子照擺不誤。

但算命先生也有其他絕活，他擅長說書，他講《蘄王韓世忠》，邊彈三弦邊說唱，引得行人紛紛頓足觀看，說到精彩處，掌聲連連，人們甚至覺得他就是個民間藝術家，而非算命先生。

奇怪的是，人們發現，馮先生雖然是個瞎子，可他走路熟門熟路的從來沒用過盲杖，而且每次擺攤都撐個大黑傘，旁邊還放一把小黑傘。收攤的時候，只要天還亮著，他就必須撐一把小黑傘回家，但他撐小黑傘時好像不是給自己撐，都是將傘偏向一側，倒像是旁邊還有一個隨行的人。

人們還發現，馮先生一個瞎子走路都不用棍探路，可他的確就是個瞎子。為了證實馮先生就是瞎子，曾經有人還特意讓馮先生摘下眼鏡，可看到的分明就是一雙被人戳瞎的受過傷的眼睛。人們困惑了，難道馮先生還有另外一雙眼睛不成？

更讓人奇怪的是，馮先生每次擺攤嘴角都掛著笑，口中也時不時地不知在說著什么。起初，理發大叔以為馮先生是在和他說話，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一下，但仔細聽來，馮先生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語。橋上的人都覺得這算命的就是個精神病，把他當作一個另類。馮先生也不惱，依舊照常擺他的攤，自顧自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

有一次，有人實在好奇馮先生的所作所為，就主動跑到馮先生的攤位前來打探明細。這不問還好，一問把這人嚇一跳。從此，便再不敢有人隨便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馮先生如實告知那人，實際上他的傘下就是他亡妻的魂魄。他走路時，妻子的魂魄伴在他身邊給他指路，也不至于讓他磕磕絆絆，這正是他雖瞎卻不用盲杖的原因。鬼魂不能見光，所以他每次出門必帶黑傘為妻子遮陽。他也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在和妻子對話，就像正常夫妻那樣有說有笑。

據說，馮先生和他的妻子還有那么一段人鬼情未了的驚心動魄的故事。

馮先生原名馮玉德，子洲人士。與一般人不同的是，馮先生天生獨具一雙陰陽眼，可辨鬼魂。

比如說，夜間行走時，他看見“吊死鬼”從旁邊跳過，他就將鞋脫了倒著穿，也跟著跳；感覺有“餓死鬼”跟在他后面，他就從行李袋里掏出一個饃掰成碎屑撒到地上讓他們吃，其實也就是讓他們聞聞，就跟祭祖供奉食物一樣；若有些來騷擾他擋他路的鬼魂實在對他糾纏不放時，他也有辦法對付他們。他會咬破自己的右手中指，擠一滴自己的血彈到鬼身上，迅速脫下貼身衣物撕爛后將鬼包住，點上火，那鬼便變成一塊白骨被燒成灰燼。當然，一般的鬼是沒膽子來惹馮先生的。

馮先生不怕鬼，倒覺得鬼其實和人一樣，有著自己的生活，不去招惹他們，他們也不會隨便來害人。馮先生的陰陽眼能辨陰間的鬼，也能識陽間的鬼。馮先生覺得，這陰間的鬼再可怕也比不上陽間的鬼。

年輕的時候，馮先生不僅給人算命，還拉二胡說書。當時，妻子柳葉還在世，倆人恩恩愛愛，每每馮先生外出擺攤，妻子便跟隨其后，幫他打打下手。馮先生算命只圖自己樂子，有窮人來算卦，他便認認真真給卜上一卦，客人有錢了就掏個占卜錢，要是真沒錢了，馮先生也不勉強，來日方長。但若是遇到個有錢有勢的，馮先生只是裝模作樣地掐指來算，必定是一個上上簽直算得那些人口合不攏眼瞇成縫哈哈大笑揚長而去，馮先生卯足了勁兒來詐他們的錢。此時馮先生讓妻子保管好賺得的錢，望著那些人的背影暗自冷哼一聲，然后拿起二胡，開始說《蘄王韓世忠》，引得一群人連連稱贊。

馮先生的妻子柳葉長得甚是漂亮，米脂人，活脫脫一貂蟬轉世，正所謂“米脂婆姨綏德漢”，只可惜，馮先生不是呂布，且是子洲人。柳葉打心眼里喜歡馮先生的那雙陰陽眼，能分人鬼，能辨善惡。

和馮先生在一起，柳葉經常被馮先生逗樂。遇到一個臉抹得白蒼蒼走路妖里妖氣的女人走過，馮先生就說她是陽間的“吊死鬼”，專門負責勾男人的魂；來一群大腹便便吃得油光滑面的當官的，馮先生就罵他們“貪污鬼”，榨勞動人民的肉吃；有人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馮先生就問妻子那是什么鬼？柳葉不確定地看著他：“自私鬼？”馮先生抿嘴笑說：“聰明！”然后，倆人笑得前俯后仰。

柳葉生得漂亮，又時常跟著馮先生外出，時間一長便招來禍端。

子洲縣內有一地痞流氓叫李三，經常混跡于縣城集市內，他看見算命先生的妻子竟長得如此貂蟬就起了歹心。一日，他瞧見馮先生讓柳葉獨自回家娶占卜的物件，就尾隨其后，偷偷跟著柳葉回到馮先生家里。柳葉一個弱女子防不勝防又手無寸鐵，硬是讓李三給占了便宜。柳葉自覺愧對馮先生，當下便服毒自殺。

想來馮先生神機妙算卻沒能給自己妻子算上一卦，實在令人唏噓。

天都快黑了，馮先生左等右等都沒等來妻子，他心中自覺不妙，這才掐指給自己妻子算了一卦，暗叫不好，趕忙跑回家中，可柳葉早已服毒身亡。

馮先生抱起妻子的尸體痛哭流涕，可隨即他便恢復理智，他看到妻子的魂魄正流著淚站在旁邊看著他。妻子跟他說明了事情的原委，他苦苦央求妻子能夠留下，柳葉也舍不得他，便時時伴他左右。從此，馮先生每次出門便帶一把黑傘，雖與妻子陰陽倆隔，卻能作伴攜行。

李三害了柳葉卻依舊死性不改，居然跑到馮先生攤子前來挑釁，要馮先生給他算一卦。

“世人都說你馮玉德有雙陰陽眼，我倒要看看這到底是真是假。”李三輕蔑地斜睨著馮先生，他故意找茬兒，“要不你給我算算我今天晚上會去哪？算對了你就繼續在這擺攤，要是算錯了，那你就給我滾出子洲縣！”

馮先生心里恨不得將李三碎尸萬段，但面上卻顯得若無其事：“好！”

馮先生閉上眼睛來算，一會兒他說：“你今晚會一直待在家里?！?/p>

“哈哈，錯！我今天肯定得出去，你趕緊給我滾出子洲！”李三猖狂的表情令馮先生憤怒不已。

馮先生不去看李三，他胸有成竹：“你今晚必定在家里。要是沒在，我任你處置。但是，要是你在家的話，你的性命就由我處理。”

“哈哈哈哈！好！明天還約在這兒?！崩钊X得可笑，他的腿長在他身上，他想去哪就去哪，算命先生輸定了。

馮先生看著李三得意忘形的樣子不再作聲，他知道自己肯定會贏，但他也料定自己自此會失掉一雙眼。

晚上，馮先生和柳葉的魂魄來到李三家，等到李三正要外出時，馮先生就讓柳葉擋在大門外，自己躲在一邊。李三出門只覺得眼前黑乎乎的，可朝后面看去卻一片亮堂。他摸黑朝前面走，可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再向后望去竟然發現自己連院子都沒出。李三不禁毛骨悚然，難道裝鬼了？他想起白天算命先生的話：你今晚你必定在家。他越想越覺得后怕，眼前漆黑一片，他整個身子抖作一團，撒腿就往家里跑。馮先生和柳葉都聽到李三在屋里關門的聲音，一人一鬼相視一笑。

馮先生深情地看著柳葉，眼睛里盡是不舍。

柳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沒見過?！?/p>

馮先生不說話，以后，他可能再也看不到柳葉絕好的容顏了。

第二天，李三帶了一群混混來到馮先生的攤位前，二話不說便砸了馮先生的攤位，并將馮先生帶到隱蔽處戳瞎了他的雙眼，并讓他滾出子洲城。從此，馮先生再無陰陽眼。

晚上，柳葉出來找馮先生，才發現他被人戳瞎雙眼扔在樹下昏迷不醒。她心痛不已，但又無法觸及馮先生的身子，只能一聲一聲地叫他。

馮先生醒來后，只能聽見柳葉的聲音，卻再也不能看見她。為了報仇，馮先生在柳葉的指引下再次找到李三，此時，李三正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走在路邊。馮先生在柳葉的指揮下，將李三推下路邊的懸崖，李三當即斃命。

等李三的魂魄浮起來時，馮先生咬破自己的中指，將血彈到李三的魂魄上，又將衣服脫下裹住李三，點了火燒死鬼魂。

子洲是沒辦法再待下去了，馮先生便帶著柳葉的魂魄來到綏德，等傷口好了以后，便在南關橋頭擺下攤位，繼續算命說書。

馮先生說《蘄王韓世忠》時講：

一步巖山上哪

住著那抗金英雄韓世忠哇

娶了個妻子叫梁紅玉哪

懲惡除霸震四海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