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極平常的午后,眼前浮光掠影般出現的是少年時光——最懷念的初中,我一時想到了這個題目,一如我們那時的情景。從最早寫作文到寫征文比賽投稿到寫東西發表,甚至到今天,回想起來,也有好多樂趣。要不要也寫一點那時候的故事,也有點樂趣?!那第一篇就試著從我的語文老師開始吧。
壹
語文老師很多,但對我真正予以啟蒙的,是安老師。
小學升初中,我們都很關心班主任,老班是誰,人怎么樣,嚴不嚴厲?那時候有從中心小學部升到中學的學生,熟悉內情,說我們這學期的班主任能收拾人,教數學的!嘻,管他呢!
第一堂課是語文,有同學說是安老師,徹底就收拾死了,大家有點怕!等上課進教室門來,好大魁梧,感覺是從整個門里帶著光影進來的,大家齊刷刷的埋頭學習,只等班長喊起立,大家唱:老——師——好!
安老師答:嗯!用現在同學的意思,就是什么鬼?!居然不是老套語?——同學們好!接著他發問:誰來說說什么是語文?對,就這本語文書的“語文”。
大家果然又是親刷刷埋頭學習的樣子。“誰來說一說呢?”安老師在親切的問,同學們靜悄悄地,語文是個什么呢?!有這么困難嗎?不就是語言文字嗎?!你還別說,那時候就這么困難。
“誰來說一說?”我感覺到那是安老師最后的提問,估計轉移說別的事或者大聲點名提問質詢了,我有點緊張,我怕安老師轉移到下一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我會答的——讀拼音寫漢字——當時就這水平。
陸陸續續有好幾個同學都回答了,沒有我期待的答案。我看到我的同桌張太白的鼻子貼到桌面上了,眼睛卻是斜瞅著安老師,看到我看他,他也看我,我忍不住準備笑,張太白先笑了,牙都看見了,我的媽呀,我趕緊把鼻子貼到桌子上。
果然,有聲音撲面而來,說,那個同學,你笑什么呢?我不知道安老師問我還是問張太白,我把眼睛從桌面上拾起來瞅張太白,他很緊張,站起來說,沒有笑,我在看陳小麥!“陳小麥?哪一個?”我杵杵的站起來,眼睛從桌面移到前面同學的后背上、后腦勺上、安老師拿書的手上,再到安老師的表情上,微微有點慍色。
他又問:“陳小麥是不是?”我用鼻音說“嗯”!他接著說,你來說說?什么叫語文呢?話音未落,下課鈴聲大作,好家伙,中學的電鈴比我們掌王小學掛著的一塊犁地的鏵敲打的聲音大多了,足夠可以用“震撼”這個詞了。
安老師轉過身,大聲說,下課!
問我的問題似乎也沒有下文了。這之后,安老師也再沒有問過,我遇到的語文老師也都沒有問過。
但似乎是,這個問題一直在讓我回答,我內心里老覺得,會有一天,哪怕是中學畢業,有人會問我?什么是語文?我對這個問題,持續不斷的在內心深處回答過,就是現在,我還在想,怎么回答好呢?!
好啦,插曲講完了,說點正題,第一堂作文課。
上了幾天課,到周六了(上午四節課,下午放假),安老師進來,照例那句,同(娃)學(娃)們,今天下午回去寫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打算”,寫一寫你這學期有什么打算。
大家記下來,欣欣然中午各回各家,各看各媽,作文的事周天晚自習再說,有幾個女生,說寫完了再回去的。我反正是趕緊要回家了,盡管要翻山越嶺二十里路,盡管回去我媽媽等我——等我干各種農活,反正一年四季都有活,假期活更多,我還是很想回家,家里有等我回去邊摸我臉邊掉眼淚的祖母——一周見不到我,老擔心我吃不飽,有光光的土路,有倔強的力氣很大的毛驢,有各種季節農村的美,甚至干活我都覺得美,反正有的是力氣。
貳
每次回家我都要落在他們“大部隊”后面,原因真不是祖母每次奚落的,跟在一堆姑娘后面吃糖嗎?!
真真的原因是,放學了,大家都“團團伙伙”走上盤山小道進山回家了,我要到鎮子上父親跟前去,有時候吃飯,有時候聽他說給家里帶什么東西,反正我也不急,我知道,只要用我的“八步趕蟾功”就能趕得上——“大部隊”里面總有那么一小撮最好玩的。
他們總在進山的路口,左右坐著休息,有拿著半塑料瓶子水練習劃拳的——“三多多”“四葉子紅”“溜溜滴”“八馬炮”之聲響徹山谷。有拿著書就某一道題爭得不可開交,席地而坐,土路為草紙,樹枝為算筆,代數幾何,一直演算下去,有了結果,起身拍屁股上的土走人,那刻在土路上的特殊符號好幾天還在,腳步匆匆走過,也有趕集的人們,好奇的看看,不忍心踩踏。
有的也拿著書——直接說我這類吧,書是包了牛皮紙封皮的,多是金庸古龍梁羽生,最不濟也是溫瑞安黃易司馬翎的武俠小說,書包裝武俠“秘籍”,心中藏武俠美夢,走路暗含武林步伐,“高手”切磋一番,我回家時不愁把我一個落下,我知道比我還要山大溝深的張太白肯定等我。
我們四五個人,張太白起先說郭靖郭大俠大會天下英豪襄陽城,說襄陽到郭襄,說郭襄到楊過,說楊過到割了韃子的耳朵,還打算要割……。有人說,停,停,停,打算,打算,安老師要我們的“打算”時候弄?大家看時,是最讓人泄氣的楊扁豆,我說:“楊扁豆你打算干什么?”楊扁豆說:“我打算把語文學好”。“你趕緊回家吧,你二姐叫你著呢”張太白陰陽怪氣的說。“你呢,陳小麥,打算干什么?”楊扁豆問我,我說我沒打算,回家再說吧。
大家就悻悻地各自回家了。我嘴上說沒有打算,但心里還是真想了。回家后幫母親干完白天的活后,晚上爬在八仙桌上,把我的打算認真寫到作文本上。
周天的下午,大伙在杏子林陸續到了,我們都帶了不少伙食,鍋盔饅頭咸菜之類,楊扁豆個頭小,帶的東西多,我帶的也多,一周我要帶我和父親的兩份伙食,盡量足夠吃就行了,在學校很少吃食堂的飯菜,家里給的錢原本裝著,也很少花掉,似乎也明白,電視上的大俠不怎么吃飯,不怎么掙銀子也是有些道理的。
晚自習無話。
周一第一堂課便是語文,安老師先讓語文課代表把作文本全部發下去,似乎和我掌王小學又不一樣了,難道說課堂上還要講作文?奇怪的是,我的竟然沒有發下來,我看到旁邊的張太白都發下來了,上面是一大段批語,89分。
我的呢?估計現在都知道了,可那時候的小心臟真的緊張了,我還很仔細的看了課代表一眼,是不是漏發了,同時,也發現楊扁豆的也沒有發下來,再看安老師講桌上,額…赫然在上,我回憶我寫的作文內容,我的打算是給老家修一條路,他娘的天陰下雨落雪不說,就是平常累的人仰馬翻的羊腸小道啊,沒有什么吧,我真是這么打算的,我覺得還是不妥,楊扁豆說把語文學好是對的。
安老師說了,“我的打算”是讓你們說說本學期有哪些學習計劃和安排,有的同學跑題十萬八千里——我腦瓜子里是孫悟空翻了一個筋斗云。
楊扁豆同學寫的很好……我沒有再聽下去,我想到了我這個反面教材怎么辦?說安老師很能收拾人,秋天的早晨,我感覺我的屁股熱的坐不住了。
叁
作文課后,安老師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印象中,他的書很多,我沒敢多看,心里想的是一篇作文寫壞了,有這么嚴肅嘛,感覺心里有壓力,比我們掌王小學的老師要嚴格多了。
我進老師辦公室的次數也很多了,“二進宮”也有的是,但這次感覺意思不太一樣,尤其我跟在高大威猛背影的安老師后面。
我在掌王小學經常去的是張老師的辦公室,隔三差五的去,各位看官估計笑了,個別吃瓜群眾估計要留言問我挨揍的感覺了,別說,還真不是,之所以經常“進宮”,是他的辦公室也是我們掌王小學的圖書室啊,每周四下午是閱讀課,我時常去他跟前,代替全班借閱讀書,一個班四五十本,我每次去他都調好了,我的任務就是每人一本發下去,也不登記,讓我記住就行了!張艷拿的是《安徒生》,王志剛拿的是《山猴子》,路永珍拿的是《黑洞》,當然,大家都知道的張太白要自己挑《少年百科叢書》系列,這真是最開心的事,我是近水樓臺,來回拿書,我都目測我要讀那些書,大伙盼著我一周發書,我盼著張老師換著發不同的書,當時不自覺,回頭來看,還是看了幾本啟蒙書!去老師的辦公室準備挨訓還是第一次!
果然,安老師發話了,很洪亮。“你是哪里的娃娃?”我有點懵,我說是掌王的。他問:“你看過些誰的書?”啊?乖乖,我看過些好玩的書很多,可誰的書我真不知道啊!也沒有個看作者的意識。
我只好把我知道的答:“金庸的,古龍的,劉林仙的,單田芳的,奧,還有,還有我爸的……”。我沒說完,我發現他笑了,我更不懂了,唉,都說中學老師是鄉鎮街道上人,比我們山里人詭猾,還真是不一樣啊。
安老師問:“你看過的都是些武俠書和評書啊?”我得到鼓勵似的,說對啊,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呼楊合兵、薛剛反唐、三俠五義、三俠劍……這都是回家路上大家討論了好多遍的,我說的好不帶勁,忽聽得一聲大喝:“嗨,你這個娃娃,讀的這是什么書啊?!”我張口結舌了!
安老師問:“三國、水滸呢,古文觀止呢?”我說三國沒有書看,水滸前后幾十頁不知被哪個撕掉了都沒看全。古什么的沒有看過。
他說好,以后沒書看了,在我跟前借,假期我給你多給些。時間到了,你先回去吧。奧,你的作文寫的很好,你再回去謄寫一遍,中學生征文比賽,我推薦你參加。
我老老實實說:“安老師我沒有聽清楚”。他再說了一遍。我出門來,還是摸不著頭腦,感覺事情很大,可不知道有多大。我就想趕緊中午回到父親跟前,問問他,征文比賽是什么意思,事情大不大。
中午去父親跟前,門鎖著,問隔壁孟叔,說回掌王了。我把謄寫好的作文拿上,連夜回了一趟掌王,要兩個多小時的山路,掌燈時分,我進大門,把祖母都驚了——這他老子,你咋回來了?!我說,我要代表學校參加作文比賽,我爸呢?
我們父子頭對頭,看我謄寫的作文,父親說:“你寫的太簡單了,參加比賽就是寫文章了,起承轉合,鳳頭豹尾,你的這不行”,我不服氣說:“安老師說很好”。父親說我給你寫一個開頭你接著寫,我看他接過筆,第一句便是“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第二天,把稿子給安老師,他說先放下,完了看。課間操時分,他讓學生叫我,我站在門上,喊:報告!無應答。再喊。直接一句,進來說!“你的這是誰給你寫的?”我說我爸,他說:“你的學以后就叫你爸來上,你出去!”,我看他發火很大,不知所以地退出來,下了臺階,站在磚砌的花園圍裙前。
好長一會時間,他大聲說,杵在那干啥,上課去!
一天踹踹不安。
晚自習時,安老師到教室門口,我們還很好奇,平常都是班主任跟著我們的晚自習,批改數學作業,語文老師這時候還沒有出現過。他朝我看著說,陳小麥!我去他的辦公室,我看到他在我的作文本上,用紅筆改了我寫的作文題目:家鄉的小路。他說按照你的思路,從家鄉的小路寫起來,用自己的眼睛看,腦瓜想,動手寫出來,就可以了。
至于別的,他都沒有再批評。
后來作文得了獎,也發表了。我假期也在他跟前借書看,初中三年,除了作文,我還寫隨筆,短篇小說,時常寫些與作文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語文課代表也和作業一并交上去,他都詳細看,紅筆寫了閱字,時常教我作文,給我立題的思路。
安老師善講《出師表》《陳情表》,說過“讀《出師表》不落淚者,其人必不忠;讀《陳情表》不落淚者,其人必不孝”,我印象深刻。也和我們一起放風箏,還能彈腳踏風琴,教我們排練《黃河大合唱》。
人常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我們一生會遇到許多良師益友,或解惑,或授業,或傳道,無論是那樣,都是難得的,都是彌足珍貴的。安老師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