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點多，天還未亮，我卻醒來了，因為一個夢！夢里，陽光明媚，熟悉的上班路，前面走著一個姑娘，微一側頭間，我沖口而出：“秀秀！”姑娘回頭了，啊！原來不是她。然后，夢醒了！
我平日睡覺時很少做夢，即便做了，醒來后也基本記不清到底都夢到了些什么。可今日這個夢，卻如此清晰的留在了我腦海中。躺在床上細思量，原因是什么呢？啊，也許是因為秀秀這個姑娘呀，大概是我迄今為止遇到過的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個女孩吧。
我和秀秀的相識，大約是十幾年前了，那時，我辭掉了一份朝九晚五卻又自覺碌碌無為的工作，賦閑在家。每日里，不是看書看電視就是曬太陽或者逗鄰居家花貓玩，毫無找工作的興致。悠哉了一個來月，我終于覺著這樣下去不行了，人都快懶出毛病來了，該出去溜達溜達了。于是就出了門，經過沿海附近一家客棧時，見門旁貼著招聘啟事，腦袋一熱就走了進去。當時接待我的前臺工作人員就是秀秀！
當時的第一印象是怎樣的呢？而我們又談了些什么呢？時間久遠，現(xiàn)在已經回想不起來。只記著當時秀秀給了我老板的電話，讓我直接跟老板詳談。一番交涉下來，我成了這家客棧的一名接待員。我心里很明白，自己不會在這個工作上耗費太多時間，所以也就跟老板攤開來談，老板也是通情達理，答應我一旦定下正式工作，可以隨時走人。
就這樣，我和秀秀成了同崗伙伴，每天兩人倒班。半天時間下來我就基本適應了這份簡單卻又有趣的工作，簡單是相對于自己以前的工作而言，有趣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份工作可以讓你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這是個旅游城市，客棧的游客比較多，我喜歡同他們聊天，天南海北五花八門！可如今想來，卻一切虛無飄渺如云煙，到底遇到了哪些人，聊了那些天，都散了，不留印記！唯一深留記憶的，就是在我這段不長的工作歷程中，秀秀這個女孩所經歷的一切在我看來如戲劇般的苦難！
秀秀并不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很漂亮的女孩，卻又很耐看，她總是眉眼帶笑，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實在是賞心悅目！有時交完班，我無事可干，就喜歡逗留一會兒跟她聊聊天。慢慢的，也就了解了她一些大概情況。
她來自沂蒙山，高中沒畢業(yè)就出來打工了。她說她的老家非常落后，孩子卻多，例如她上面就有兩個姐姐，下面還有兩個雙胞胎弟弟（在我看來這一點非常不可理解，嚴重懷疑計劃生育這一基本國策當時在她老家就是一紙空文），她的大姐不到二十就出嫁了（又一點讓我不可理解），如今她和媽媽二姐在外打工，養(yǎng)活她在家的父親和弟弟。因為店里管吃管住，她的工資幾乎一文不留全部交給母親。說起這些，她面帶微笑，語氣平靜，感覺毫無怨言。那時我就想，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小姑娘！明明生活對她這般不公，她卻依然能夠欣然接受并波瀾不驚。也許是因為她還年紀小閱歷少吧，但也許有那么一天，她也會意識到命運的不公，會舉起自己的拳頭小小抗議一下吧！
而我沒想到，那一天，會來的那么快！
店里只有秀秀一個人常住宿舍，上下鋪，她住下鋪。剛工作時我閑著沒事將上鋪收拾了一下，有時下晚班太晚不想回家就去宿舍睡。
一個下午，交完班，因為下雨，我不想冒雨回家，又有點乏，就去員工宿舍想小憩一下。窗外雨聲很大，所以我睡的并不安穩(wěn)，一直迷迷糊糊。突然，我被一陣劇烈的摔門聲驚醒，緊接著就是一陣噼噼啪啪的拍打聲，夾雜著尖銳的謾罵和女孩的嗚咽。我聽出那是秀秀母親的聲音，因為以前她來找過秀秀，那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我太熟悉了。上鋪有點高，我太瘦，又是靠墻平躺，也許太專注于打罵，所以她媽媽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也在。因為我是從后門進的宿舍，所以秀秀也不知道我在。我有點懵，但我不敢起身制止，因為秀秀告訴過我她母親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如果看到我在現(xiàn)場，她過后會不會把丟面子的火氣變本加厲撒到秀秀身上？絕對有這個可能，所以我不敢動，甚至不敢呼吸。很快，秀秀母親又摔門而去，秀秀也跟著出去了。過程也就一兩分鐘，我卻覺著猶如幾個小時。長長出了口氣，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肌肉緊繃，全身是汗。
躺在床上，我心里充滿了憤怒不解和哀傷。一個把青春和收入都無私奉獻給了父母家庭的剛剛18歲的女孩，到底犯了怎樣的錯，竟招來親生母親如此謾罵和暴打？在外打工將近三年，門外不遠就有肯德基麥當勞，可秀秀告訴我她從來不知道漢堡是什么滋味。我剛來不久時得知秀秀生日要到了，問她想要什么禮物，她說要不姐你請我吃個漢堡包吧！我那天真的給她買了，是一份套餐，還多要了一個漢堡。她很不好意思，卻掩飾不住歡喜，一下子全吃光了！第二天我聽保潔阿姨說秀秀當天晚上肚子疼的直冒冷汗！原來她正好例假，卻吃了辣的涼的。我非常愧疚，問秀秀怎么不早說！她卻笑著說“姐給買的禮物當然要當場吃光光”，我聽著眼淚差點掉出來。所以秀秀呀，在我看來那么懂事又乖巧的你，你的母親怎么狠的下心如此待你？
平復了一下心情，我起身悄悄離開了宿舍，我沒有到前廳去問秀秀，我怕傷了她的自尊。我不知道自己沒有當場制止她母親是不是錯的（事后我也曾懷疑自己的顧慮，后悔也許我應該去制止），但世事總是兩難全，且就讓她以為別人都不知道吧！
第二天上班，天還很熱，喜歡穿裙子的秀秀卻穿了長褲和長袖襯衣，眼睛有點腫，我知道原因，卻又不能挑明，又不能視而不見，就故作平靜的問她是不是夜里被蚊子叮了？沒想到她一下子就蹲了下去，雙手抱頭小聲哭了起來。我不知所措，忙問她怎么了？她站起來擦擦淚說沒什么，就是早上有個顧客說話不太客氣有點委屈。我心里一酸，秀秀呀，其實你不用這么故作堅強的，有什么事可以說出來的啊。可是她不說，我也不能問。那就讓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對你再好一點吧！
這事過了兩個來星期，秀秀母親又來了，她知道我們工資發(fā)放日，一般過了兩天后就來拿秀秀工資。可這一次，她沒拿到，秀秀竟然瞞著所有人拿工資買了一部手機，三星的，什么型號忘了，只記著黑色翻蓋，開機后是一只絢麗的鸚鵡。原來，這就是秀秀的反抗呀！看得出她母親的氣憤，可又不能在店里撒潑，就把秀秀叫了出去。晚上秀秀回來了，我問她媽媽沒把她怎么樣吧？她說沒什么，只不過手機還是被她媽媽拿走了。秀秀說，她買時就知道這手機不會成為自己的，她母親其實早就想買手機了，當然也是為了面子，因為她的同事都有。因為也是她自已想要的，所以這次她沒有打秀秀，只罵了一頓。
這個似乎的確是個反抗，盡管看來這個反抗絲毫沒有改變秀秀依然被她媽媽剝削的現(xiàn)狀。不過秀秀笑著說：“姐，我以后不會再什么都順著我媽了！”我有點驚訝，接著她竟然自己談起了兩星期前的那件事。
原來，她母親工作的單位組織出游，她母親要面子，想買身新衣服，手里的錢不夠，就想讓秀秀撒謊說家里急用錢求客棧老板預支兩個月工資，秀秀是個不會撒謊的孩子，表示了為難，結果就引來了母親一頓暴打。聽完后，我簡直出離了憤怒。母女離家在外，做母親的理應處處護著女兒的，而這個母親的所作所為卻如此不堪。而且看來，雖然秀秀沒說，但她母親應該不是第一次打罵她。
我心里的確希望秀秀能夠反抗她母親的各種不合理要求，卻又不能教她怎么做，因為我的人生中不曾經歷過這種情形，我不知道我認為的方式是否適合秀秀，是否適合她的母親。我的想法也許有用，但也許會適得其反！所以我只能旁觀。我也曾嘗試與偶爾來找秀秀的她的母親聊天，可是根本無法溝通，因為你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家庭里，她只關心她自己以及兩個兒子！
手機事件后不久，秀秀就自已又采取了一種令我想不到的相對而言比較激進的反抗方式！她，交了個男朋友！
秀秀曾對我說過，盡管大姐那么早就出嫁，但她母親卻不允許秀秀以及秀秀二姐談戀愛。因為戀愛就得花錢，那樣她就不能把秀秀她們的工資全部攥在手里了。秀秀卻告訴她母親，這個男孩是臨沂城里的，家里非常有錢，于是，她母親同意了，順便同意每月給秀秀留一百零花錢。
秀秀的男朋友，我只見過兩次，印象不是很好。二十出頭，油嘴滑舌，抽煙很兇。我說不太靠譜，秀秀說是老鄉(xiāng)介紹的，應該靠的住。交往了不到一個星期秀秀就被他拐上了床。然后又一個星期，秀秀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他了。找介紹的老鄉(xiāng)詢問，才知道也不過是他認識的一個網(wǎng)友而已。
秀秀這次舉起的反抗旗幟又一次偃旗息鼓了，并且搞得丟盔卸甲狼狽不堪，更為重要的是這場所謂的戀愛讓秀秀失去了太多寶貴的東西！
秀秀母親知道了她失戀的事情，卻并沒有太過苛責，因為有一件在她母親看來更為重要的事情吸引了她。客棧老板新開了一家店，正在裝修，打算讓年紀雖小但經驗豐富的秀秀去當主管！
然而，新店還未開張，秀秀的美好前程戛然而止！
秀秀被解雇了！很突然！
老板來了一趟，把秀秀叫到辦公室談了一會兒，然后秀秀紅著眼眶出來，因為當時我當班，沒什么好交接的，所以她只是回宿舍收拾一下自己簡單不多的東西就離開了。臨走，只跟我說了聲“姐，再見！”我追了出去問怎么了，她只搖頭。因為還有工作，我說那你過后記著給我打手機，她點頭。
沒想到，那竟然是我們的最后一面！
我跟老板算是比較談得來，所以他也沒瞞我，告訴了我原因。原來秀秀她媽又坑了她一把。她媽媽認識的一個朋友來這個城市出差，因為住在親戚家，所以沒有住宿發(fā)票。秀秀媽自告奮勇說能給解決，就找到了秀秀。其實只要開的不多，并且交上該交的稅，知會一下老板，是可以對外開的。問題就出在了秀秀媽愛要面子又摳門這一點上。她不想交那幾十塊錢的稅，就攛掇秀秀記賬時說發(fā)票是實際退房某客人真實開具的。那天正好有一個人退房后沒開發(fā)票，秀秀就以那個房間號開了一張。有時候世間事真的就是那么巧！那個退房客人實際是老板朋友的朋友，他們公司的住宿標準是五星，顯然我們客棧是達不到這個標準的，所以我們老板早就提前準備好其他發(fā)票給他了！因此老板知道這個房間根本不需要開發(fā)票，查賬時一眼就看出了貓膩。秀秀第一次犯這種錯，又是受人攛掇，以感情來講，老板不愿意解雇秀秀，但考慮到她那個母親興風作浪的本事，老板還是忍痛做出了決定。
對于發(fā)生的一切和老板的做法，我不予置評。但僅就個人感情而言，我還是覺著有點憤懣和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接連的苦難打擊，我不知道秀秀如何捱過去。我期盼手機響起，希望耳邊再次聽到秀秀明快的喊我“姐”！然而，這個期盼從未實現(xiàn)過。
我失去了秀秀的消息，我不知道她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她曾短暫擁有過一部手機，不到兩天，甚至連號碼還沒來得及買。當她母親成為機主，因為厭惡，所以也不曾問過那個號碼。我也不知道秀秀其他的朋友，所以即便想詢問想找尋，卻無從問起也無從找起！
秀秀走后一個多月，我找到了合適的工作，也離開了那家客棧。好長一段時間，走在馬路上，我習慣了邊走邊四處打量，希望突然間有個熟悉的身影會映入眼瞼，即便不是秀秀，是那個可惡的母親也好！然而隨著時間流逝，我知道這個可能性越來越渺茫。
苦難，往往會催生一個人太多負面的情緒，悲傷、抑郁、暴躁甚至仇恨，但我在秀秀身上卻看不到，她總是那么平靜自若。即便被母親壓榨打罵，即便被她認為的初戀欺騙，即便被解雇，她都安安靜靜的接受，安安靜靜的傷心，安安靜靜的耍點抗議的小手段，安安靜靜的失敗，然后安安靜靜的離開。
不經意的一場夢，我又想到了你，秀秀。在這個城市或是別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希望你已經擺脫了母親的束縛和她所帶給你的苦難，有了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平安順遂，歲月靜好！
后記：
大約和秀秀失聯(lián)兩年后，一個周末，去海邊跑步。這個城市東部沿海有許多廣場，在一個叫音樂廣場的西端，圍了一圈人，原來是有人跳海，已經打撈了上來。我沒有走近看，后來人群散開，我遠觀了一下，只覺那面向大海側臥的女體有點熟悉，心里咯噔一下，便遠遠跑開了。以后的日子，選擇了忘記，卻又偶爾想起，成了心里一個未解的梗。
昨夜，我夢見了少女，陽光下美好燦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