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找了整整一年的老相本,終于在大堆書里翻到了。
還好,照片兒齊整整地都在。老家兒在相片里亮堂著,父母兒在照片里年輕著,梨園的梨樹排著隊,列著行,葉兒碧綠著。那一只調皮的老貓也在,舔著地上的魚骨頭,這專心致志的動作,它保持了幾十年。只是,照片兒褪了一點色,蒙了一點塵。
我把相本遞給父親,他比中了五百萬的巨獎好要高興。像個孩子一般,呼來母親,搬著老相本,和母親坐在亮堂的客廳里,戴著老花鏡,指著照片,說著,笑著。
照片失蹤了一年,他念叨了一年。隔三差五地唉聲嘆氣:你說你們,就這么不小心,唯一一本相冊,就弄丟了。然后,長長嘆上一口氣。其實,相冊也不是我丟的,但每次他念叨,我總覺得這照片真是自己弄丟了一樣,渾身地不自在,做了虧心事。母親會責怪他的啰嗦,他聲音提高八度:你們知道個啥,那相本,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照片找回,這下,阿彌陀佛,功德無量,面對父親無處可逃的念叨,總算有了個交代。
起始,相片兒是掛在千里迢迢的老家的。用鏡框裱著,掛在墻上。照片不多,有父母的結婚照,有我們三姊妹的出生周歲照,也有少許親朋好友的照片。那時,照相不易,費錢,還得跑遠路,非去照相館不可。這一鏡框的照片,其實也特顯金貴。那時,家里來客,自然沖茶倒水。父親常做的,是給客人介紹照片,娓娓道來,手舞足蹈。一鏡框相片,我照的最多,半歲照,周歲照,騎著木馬兒,坐著推車兒,肥嘟嘟的。父親中年得子,寶貝我,介紹相片中的我來,也是眉飛色舞。
第一張全家福照于八七年。也裱在鏡框里,掛在墻上。照片取景老家門前,以門楣為背景,一家五口,各有神態:父母端坐凳上,兄妹三站著,弟弟腆著西瓜肚,妹妹斜斜地站著,我插著腰。那時,父母黑發濃密。而今,歲月的犁鏵將父親的額頭變為了一片荒地,也將母親的秀發點染上點點霜花。他們老去,我們長大。一個家變為三個家,他們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是,照片在,人已非,不勝唏噓。
九二年搬家,鏡框抱著照片,隨父母到了新的住處。鍋碗盆灶丟了,請木匠打制的板凳椅子丟了,一副上好的槐木桌子也丟了,唯獨這份相冊,母親沒丟。好好地用布裹起來,帶到了異鄉。然后,又把它掛了起來。想老家的時候,她會站在相框邊。瞧一瞧,看一看,然后,拿一塊抹布,小心地拂拭。
老照片中,以梨樹為背景的照片不少。父親在異鄉種梨,我們兄妹三,都在父親的十畝梨園中留過影。這是我們青蔥的少年時代。這也是我們兄妹三不斷與十畝梨樹糾纏的少年時代,我們給梨樹施過肥、剪過枝,聽過風吹起滿樹的綠葉,“沙沙”地歌唱,看過枝頭水青的梨,秋天黃澄澄的一片。我用叔父送的一架傻瓜相機,記錄下了這段辛苦而又幸福的生活。我用它,給家里的一只貓,也留下了永遠的倩影。
我在南方立業安家,父母也隨著我們,來到南方。隨著他們來的,還有老照片。陸陸續續,照片兒少了不少。父親疼惜,問我找來一本相冊,小心翼翼地把照片裝了進去。為了防潮褪色,他還細心地將邊上貼了一層透明膠。有空,他就看相冊。戴著老花鏡,看的仔細,看得真切。有時笑,有時嚴肅,有時沉思。我猜不出他到底想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應該是想家的。年近七十,三十離家,飄泊在外,半生浮萍如浪打,豈無落葉歸根的念頭?他常常一個人在紙上練字,寫來寫去,都是那么一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照片兒丟了,對于我來說,真不是大事。但是對于父親來說,還真是大事兒。因為這方寸之間,濃縮的不僅是人、事、景,而是我們的一個家變為幾個家的發展史、從北到南的遷徙史,這方寸之間,也珍藏著父母半輩子的記憶——或苦、或甜、或酸……這樣想著,我理解了父親。
我將照片用相機翻拍了。我告訴父親:在相機里,相片兒再也不會褪色了。相片不會褪色,但是記憶是會褪色的。我們活著活著,就記不清自己年輕時的模樣了。
有了一本老相冊,真好!看著看著,就記起父母曾經年輕過,自己,也曾經年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