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翾走后,長恭的意志愈加消沉,一直在街上亂直步到太陽落山,才匆匆往城內的名儒鄭述祖家中走去。
他走路時一直低著頭,不覺有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上,長恭回身一看,見是自己的族叔,也就是父親的堂弟、趙郡王高睿。
“叔叔這是拜訪來泰山 大人嗎?”長恭素聞高睿為人至孝,出生三旬即孤,對岳父鄭述祖也頗為敬愛。同時亦想到族叔與自己俱是幼時喪父,長恭對高睿的語氣不由得也就親近了些。
“正是,天氣漸寒,吾恐岳父窗牖破落,衾被單薄。故特此送來一些御寒之物,說著,用手指了指身后的牛車。”趙郡王高睿雖然是長恭的叔輩,但論年紀,比他只大了七八歲,仍是個清俊公子的模樣。
“鄭尚書素來清儉,想必是不會收受。”長恭笑道。
“這僅是婿兒的一些薄禮,又算不得什么穢物,再者說了,岳父現今辭卻官職,賦閑在家,何用去擔心旁人非議?”
“叔母未曾同來嗎?”
“哈哈哈,現就在里面,拙荊上午便已回娘家了。只是我今日要事纏身,一直在代常山王參贊政務,故而遲來。”
“常山王...”長恭頓時警覺起來。
高睿微笑:“長恭,白日里的事我都知道了,大勢如此,非是人力招致。你也無需太過自責,也勿要心存成見。朝臣都知道你忠心為國,既是各為其主,常山王也不會怪罪于你。”
“各為其主?這一國之中竟還能有兩個主不成?”長恭念及此處,苦笑一聲:“阿叔,你以為陛下任用漢官、施行文教,是得是失呢?”
高睿微微搖頭,從容指了指身后的牛車之上的皮裘:“譬如此物,在此深秋之時,是宜合之。可若是在三伏之天衣之,豈非可笑?”
長恭站立不語,他不喜歡叔父這種油腔滑調、比喻似的說理,在他看來盡是帶著嘲諷和調侃。就像頑童手中細碎的石子,接連擲出,使得本該寧靜的水面上激起了一道道波折,而那縠紋狀的浪,就是長恭眉宇間的結。
高睿知道他若再同長恭談下去,只會叫這個侄子更加黯然,趕緊撇開話題:“長恭,我知道你仰慕鄭尚書家學,不意今天正巧,為叔也來造訪,不若我們一同登門去?至于國事.....可以留待日后再談。”
“嗯。”長恭勉強笑道,輕輕應了聲。
鄭述祖的房間極為偏狹,是以兩人只穿過了兩三間偏室,就已抵達正堂。其時老人家正在一方低矮的案前研墨。腳步聲聲臨近,直到耳前,他才覺察過來,抬起頭來,拈須一笑道:“老夫這間陋室,怎的一時之間,竟來了兩位郡王。”
高睿執手笑道:“什么郡王不郡王的,今日須拔 唯愿以家禮侍奉婦父。”
鄭述祖放下紙筆,輕拍著高睿與蘭陵王的肩膀:“內里坐,內里坐,此處透風,易生風寒。”
長恭的眼睛無意中掃到了鄭述祖鋪在案上的紙張,密密麻麻地寫著許多小字,其中有幾個尤其引人注目,長恭仔細一看,見是“春、秋、左、氏、解、詁”這幾個字。
“鄭公最近在解詁《春秋左氏傳》嗎?”長恭望著案面不動,突然如是說道。
“老朽縱是不敏,先公傳下的家學,也不能叫我荒廢了去。”
長恭突然就憂郁起來,“訓詁小學,蕪雜蔽礙,不足成注,以鄭公之學深,應把毫墨放在致用之道之上。”
鄭述祖是季漢名儒鄭興、鄭眾之后,以古文經為淵源,眼下聽得蘭陵王輕視家學,也不動怒,仍是笑問道:“古文經學如何便不能致用了?”
“漢運衰而巨奸生,偽朝立而邪說起。劉歆鉆營之徒,新學附會之學。如何能明喻大義?”
“那殿下以為致用之學,該當如何?”
“以五經治世,以圣言明道。”
鄭述祖聽了笑笑,走到案前,收拾好紙筆:“殿下若有意同老夫探討義理,待夜深之時,愚公愿與殿下秉燭夜談。”
高睿看著他這個侄子,頗感無奈,不好明說,只好在暗中諷勸:“長恭,你以為日里之事已經結束了嗎?你是中領軍,護衛宮掖是你的職責,你做得很好,可余下的事,就同你無關了。”
“我已經被革去領軍之職了。”長恭的身子顫動了一下,恍然大悟般,好似他現在才知道自己被免官了似的。
高睿淡然一笑,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安慰道:“無礙無礙,風頭一過,你就會官復原職的。”
長恭沒有回應,只是跟著鄭述祖和高睿,到里面的屋子里去了。
三人入座完畢,與之一齊的還有鄭述祖的大女兒,也即是高睿的妻子鄭含清。她的年齡比高睿小不了幾歲,儀態間盡是名門閨秀的雍容端莊。北國素來沾染胡人氣習,女子地位比南人要為尊隆,故同夫婿席并坐也屬尋常。
鄭述祖與高睿翁婿二人自然是這番家宴的主角,他們從天氣的寒暖聊到地里的豐歉,從市面的名玩聊到私藏的墨寶。而這一切,都是叫蘭陵王難以忍受的。長恭他來到鄭公此處,本是為了與其探討經義,而不是敘說這些庸俗的瑣事。
隨著聊天的深入,長恭的神色變得愈加的難堪。“什么陰冷晴暖,秋韭冬菁….一國之內,最有見識的人齊聚此處,竟然只是為了打發時間,與村婦何異!”他的嘴唇不停地抽動,欲言又止。
鄭述祖與高睿并不是把長恭全然撂在一旁,不給其插話的機會。他們說到某一物時,偶爾也會回過頭看一眼長恭,好像是在征詢意見,像是在問:“長恭你說呢?”但他們每次見長恭都是一臉茫然的樣子,也就不再強行把他拉攏進自己的談話圈子里。
長恭感到自己徹底被忽視了,可是“誰又會對一顆不會動的野菜或是一陣秋風大發議論?”,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長恭選擇自始自終都不發一言。他覺得自己與周圍的世界絕緣了。
但長恭不知道的是,即使是在對他如此殘忍的四壁之內,也還是有人在默默關注著他。遠遠地、那人隔著墻垣,只露出一雙清秀的眉目出來,和微微隱現的、一只桃紅色的單邊面頰。像張皇的小兔,斜顧著腦袋,粗看是畏怯,細看是羞赧,再看才知是有情。任她如何家教嚴謹,如何熟知男女之防,一個十六七歲的名媛,也總歸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她的全部心思,就在這溫柔目光的投射下不動聲色地流淌,綿延無盡。
此間一時的家常,對于蘭陵王來說是無數個尷尬瞬間交織而成的網絡,對鄭述祖尚待閨中的小女鄭含嫣來說,卻是滿目春色里掠過的幾聲歡快的鶯啼,才剛把她的游興撩動起來,就消失不見了。
鄭含嫣見人已散了,低嘆一聲,像是小賊害怕驚醒了主人一般,急匆匆地往里屋走去,擔心叫人看穿。可少女的心思只瞞得過心思放在云霄、不在花柳之上的粗心兒郎,哪里躲得了與其同樣的細膩入微、朝夕共處過千百個日夜的姐姐?
鄭含清僅僅是看著含嫣的衣袂在原地翻轉了片時,又看到她晶瑩眼珠中一個翩翩少年的身形。就已然將她這個妹妹的一點小心思全部收于眼底。宴會方畢,她就笑著同丈夫分別,去找他的妹妹教授心得了。
而蘭陵王仍然未從方才的窘態之中脫離出來,高睿知他這個侄子心里還有不明白不甘心的,自己是說服不了他的了,便借故起身離開。鄭述祖隨即心領,終于和長恭續上了之前中斷的論題——“如何是當今治世之第一要務?”
“使四海一統,使萬民歸心。”
“如何使四海一統?”
“撥亂世,開太平。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 。”
鄭述祖頷了頷首:“那殿下以為今世是何世?”
“據亂之世!據亂之世!齊人內其國而外諸夏,王侯侮其君而輕禮義。”長恭握緊了拳頭,仿佛那些亂臣賊子一個一個都站立在他的面前。
“所以殿下是欲尊天子而弱諸王嗎?”
“天子受命于天,王侯從于天子,即是從于天命。三綱不申,則陰陽失序,陰陽失序則用昏不明,用昏不明則國之殆矣。”
“可若天子有失于德呢?國之君子當如何自處?吾從古人言。”
“古人云何?”
鄭述祖沉思了片刻,起身去取來案上的《春秋左氏傳解詁》,說道:“此書是老夫三年瀝膽所作,請為君言。”
長恭謙卑地向鄭述祖低了低頭:“愿聞其詳。”
“鄭伯如周,始朝桓王也。王不禮焉。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善鄭以勸來者,猶懼不《艸既》,況不禮焉?鄭不來矣! ”鄭述祖說著,嘴巴連著胡須一張一合,雖是老邁之態盡顯但是仍蓋不住他對于學問的熱忱:“始者言何?周鄭交惡,至此乃朝,故曰始。始者,曰元,曰大。昔年平王東遷,晉文侯、鄭武公左右王室,隨存周緒。而今天子不禮,故昊德之天怨之,繻葛之箭 毀之。”
長恭一聽鄭述祖說完,心中就已明了:“鄭述祖乃是把高殷比作周桓王,把高演比作鄭莊公。今日政變之由,乃是天子先疏遠宗室和功臣。二王實不得已而為之。”可長恭心里有一萬個不服,他亦拿起《公羊》作為反擊:“鄭公豈不聞此一事里自有春秋,“蔡人、衛人、陳人從王伐鄭。其言從王伐鄭何?從王,正也。”
“所以殿下以為自己是正,而滿朝文武,人心向背,這些都是邪、是反嗎?”
長恭一時愣住了,他想了想:“百官之中確乎只有我和少數漢官是擁戴幼主的,難道諸位叔叔和兄長都是錯的嗎?若是如此,這齊國豈不是真成了一灘爛泥!珍珠被污垢埋沒,美玉叫糞水糟踐。不,不,這國家至少還是有希望的,即使真的沒有,我們也當替它造出一點希望來!”
鄭述祖看出了長恭心內的糾結,他慈祥地一笑:“百僚不管站在那邊,他們都不過只是私念的囚徒罷了,利欲障眼便看不見心上以精鋼鑄成的鐵索。只有你全然是一副赤子之心的。”鄭述祖說到此處,停了停,最后細想,還是覺得有必要再說下去,就再補充道:“它連接著你的四肢你的頭腦你的肝膽,叫你沉浸在對自我虛幻的崇高的幻想之中,看不清周遭的危險。這股莽撞的意氣與你憂郁的性情全然沖突,一旦你開始思考,這兩股截然對立的氣質就會叫你陷入痛不欲生的地步。”
長恭聽著,愈聽愈是覺得恐怖,他感到自己的內心在這位大學者面前暴露無遺
了。他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慌慌張道謝,準備拜別。
鄭述祖看出了長恭要離開的意思,也不強留,只是在臨別前,又格外再叮囑了一句:“殿下,你可知我為何方才不與你論政,一定要等到現在才行?”
長恭只是機械地搖了搖頭,就一如既往地沉浸在了對王道糾結的思索中。
“殿下,我知道你是情難自己的性子,所以我才特異要避開旁人。趙郡王殿下雖是你的叔父,我的郎婿。但他也是常山王信賴的謀主之一,你對時局的憤懣,勿要叫人知曉了去。你可是方才還同二王刀兵相見吶,雖是出于公事,但也須小心提防,日后免遭構害。”
蘭陵王的心里涌過一陣暖流:“多謝鄭公訓誡,孝瓘一定銘記于心。但孝瓘聽聞趙郡王為人至孝,想來念重親情,當不會加害宗室。”
鄭述祖扭過脖子,朝屋內探了探,緩緩說道:“確乎是個孝順之人。可是這幾百年亂世以來,至親相殘的例子還少么。”說罷,背著兩手,佝僂著腰肩走進屋去。
長恭聽著鄭述祖德這番話,腦海里反復回旋的都是“至親相殘”這幾個字,不由得迅速附會到他父親——高澄之死的那個傳言上去。
“唉,我還要被那個傳言折磨多久?他已經把我的三兄變成一個莽夫了,難道還要叫我淪為一個瘋子嗎?不管父親是不是先帝所害,這事總該有個了結!對,我就是那把快刀,要讓這一切紛亂的思緒都在我這兒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