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到塵埃

巴巴拉

低到塵埃,是張愛玲的愛情名片。

正值盛名的張愛玲偶遇胡蘭成,醍醐灌頂,如夢方醒,內心產(chǎn)生極大震蕩,神駭心驚。不久,她將這份驚心動魄的內心波瀾老老實實寫到了自己的照片背面送給對方。這句話,幾乎成了她的愛情縮影。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這花兒一般的句子一經(jīng)綻放在張愛玲心頭,便被世人捧誦,經(jīng)久彌香。然而,張愛玲的愛情,僅僅是低到塵埃,并沒能真正開出花來,事實上很快便萎謝了。

天才作家,愛情降臨,經(jīng)她之口,竟是那樣不同凡俗。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幅唯美動人的影像。

低,塵埃,歡喜,開花,簡簡單單幾個詞匯排列在一起,好像一組慢鏡頭,栩栩如生地展示出一朵花萎頓、垂首、伸展又開放的樣子,充滿了無言的動態(tài)美,使讀到的人無不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一種如沐甘霖的欣喜。

應該說,張愛玲是高傲的。因她“出名早”,年紀輕輕就名滿上海,蜚聲文壇;也因她“出名門”,祖父系清末名臣,祖母系朝廷重臣李鴻章之女,母親游學歐洲,她自小就接受了鋼琴、繪畫、英文等教育,有著華美的生活底子,也見識過華美遮罩下的頹唐,更經(jīng)歷過非同尋常的成長挫折。所以,她是冷眼淡看,波瀾不驚的。正如那張最能顯示她個性的穿偏襟緞襖的照片,衣領高聳,脖頸修長,眼神含慧,似笑非笑,那姿態(tài),那神情,說不盡的孤高斂艷。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簡傲絕俗的人,卻在胡蘭成面前低到了塵埃。

就因為張愛玲這句心情描述,我不禁常常找到胡蘭成的圖片長時間地觀看,為的是從這幅面孔里找到讓一個清高洞明的女人低矮下去的理由。的確,胡蘭成算得上一個風流倜儻的男人。即使怎樣挑剔,你也不得不承認他看上去儒雅有風度。我們常見的是他穿著長衫的照片,年齡已經(jīng)不小,圓闊的額頭,黑邊眼鏡,悠然地笑著,顯出淡然瀟灑,超然物外的樣子。

他的文筆一如他的外貌,波瀾不驚卻蕩人心魄。讀他的《今生今世》,好似坐在千傾碧水之前,微風徐來,煙波浩淼,層層漣漪,蕩得人心也浩浩湯湯。

“桃花極艷,但那顏色亦即是陽光,遍路的桃花只覺陰雨天亦如晴天,傍晚亦如曉日,故艷得清揚。……蓮花世界金色熠熠,無跡可求,桃花世界亦有這種好的糊涂。”這樣的筆法,真的是宛若天成,獨具風采。

一個初春的下午,這個有才情的男人悠閑地躺在庭院中的一把藤椅上翻看一本文學雜志,讀到張愛玲的小說《封鎖》,才看了開頭,就被其才情驚到。乃至讀完,仍于心不足,輾轉打聽,執(zhí)意求見。見而無果,寫了張字條硬塞進門縫,其情迫切,其意誠懇。而從不輕易見人的張愛玲,見了紙條,倒去親自拜訪。

這一見面,就令張愛玲內心歡喜,低眉折腰。

而胡蘭成見到張愛玲似乎也是石破天驚:“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她原極講究衣裳,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種身份有各種值錢的衣料,而對于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沒有品級。”他們的見面,確是一個驚艷的開場,不能不給人以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情劇上演的期待。

兩人感情見面后的確有了下文。胡蘭成在南京辦公,一個月回一次上海,直奔張愛玲寓所,晨出夜歸,一住便是八九天。“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兩個才情相當?shù)娜耍@樣的愛起,確實給人“相見恨晚”之感。

然而遺憾的是,兩情相悅,在他們之間,不過是一個美麗而短暫的錯覺。

我總覺得,兩人相愛,不論短長,分手至少該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而在胡蘭成這里,背叛根本就沒有鋪墊,簡直是直截了當、開門見山。其實,他不得不與張愛玲作別時,正是二人好到“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的境界,所以,他的背叛實在是令人咂舌。

按理說,胡與張之間是極不匹配的。不論家世、名氣、年齡都是天上地下。張愛玲那時才24歲,貴族出身,盛名在負。而胡蘭成的政治身份是漢奸,又有妻室,年紀還大到幾乎能做張愛玲的父親。

當然,張愛玲若是以世俗的眼光去考量愛情恐怕就不是張愛玲了。對她來說,“只有無目的的愛才是真的”,“懂得”就是全部。她當然知道胡的情況,然而,因為愛,“順從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悅”。所以她替他寬心:“我想過,你將來就是在我這里來來去去亦可以。”

在張愛玲看來,情意已定,兩心繾綣,并不在于朝朝暮暮。

而胡蘭成似乎也給她這份超凡脫俗的信任以踏實的回報,贈予一紙婚書,并寫下一句感人至深的暖言“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現(xiàn)世并不安穩(wěn),歲月無法靜好。

讓我們掰著手指頭算一下,張愛玲與胡蘭成滿共愛了多久。

話說1944年春,胡蘭成約見張愛玲并與之相識;同年8月,胡被第二任妻子離婚與愛玲結婚;仍然是1944年,因時局有變,胡作為汪偽政府官員黑云壓頂,11月逃至湖北避難,與張分離。

前前后后,還不到1年。事實上,連8個月都不到。

人說“十月懷胎”,張愛玲與胡蘭成相愛的時間,連孕育一個嬰兒的時間都不夠。

胡蘭成曾那樣迫切地求見了張愛玲,又鄭重地給她寫下了“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的期諾。然而,對他來說,一紙婚書還不如一張擦屁股紙。才到武漢,腳跟未落,他就與漢陽醫(yī)院一個17歲的護士名叫周訓德的女孩如膠似漆,并很快舉行了婚禮。

他倒是坦然,返至上海,就將第四任妻子小周說給了愛玲。也是奇葩。

張愛玲腦子哪能轉過彎來,雖被針扎到,卻并未清醒,仍是愛著。

第二年8月,胡蘭成惶惶如失家之犬,逃往浙江。被高中同窗安排去溫州避難,由一個叫范秀美的女人陪送,才一路,便做成夫妻,及至溫州,見人皆以夫婦相稱,雖然這女人比他大著兩歲。對此,他的解釋是“在我是因為感激,男女感激,至終是唯有以身相許。”

一年半載里,他是幾易其身。而張愛玲還沉浸在“君在長江頭,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的深情意境里。耐不過思念,她一路輾轉尋到溫州。乃至見到眉目神情都與胡蘭成有著夫妻相的范秀美,她才看清了事實。然而,寡婦范秀美畢竟不在她眼里。撇開夫妻相,張愛玲讓胡蘭成在她和年輕的小周之間選擇。然而,胡蘭成模棱兩可竟是不肯。

也就是說,到此為止,大名鼎鼎心高氣傲的才女張愛玲在寂寂無名的鄉(xiāng)野村婦范秀美、周訓德面前,竟被胡蘭成毫不猶豫地PASS掉了。

她只好哽咽道:“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范秀美什么人?周德訓什么人?以及后來的日本有夫之婦一枝,上海黑幫頭子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這些與胡蘭成或婚或愛或依或伴的女人,這些在塵世間卑微得連塵埃都算不上的女人,就因為胡蘭成曇花一現(xiàn)地愛過張愛玲一陣兒,從此,她們的名字便堂而皇之地以愛情勝利者的姿態(tài)與張愛玲排在一起,永遠都甩不掉。

“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來,常看見女人,亦不論怎樣平凡的,我都可以設想她是我的妻。”這就是胡蘭成,女人在他眼里,沒有好壞之分,只有這個那個之分,隨遇而安。而這些藏在陋巷陋室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女人和張愛玲一道兒,被胡蘭成安置在了自己的一個個人生驛站。

張愛玲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卻似乎是唯一一個主動去見他,主動去追尋他,又主動給他錢財支持他的女人。真的好像是比塵埃都低了。

張愛玲黯然神傷,涕泣而歸。思前想后,她給胡蘭成去信: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jīng)不喜歡我的了……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并隨信寄附自己30萬元稿費。

到這時,張愛玲才算是懔然清醒了。但她的確是一個講理的人。她說,我決定離開你了,當然是你變心在先。之所以當時未斷,是因你正在難中。如今你安定下來,仍境況堪憂,這30萬元送你用度。從此我們一刀兩斷!

胡蘭成意識到自己失去張愛玲,幾天后追至上海。可惜張愛玲已完全向他關閉了自己,他觸她手臂,她竟低吼一聲,再不愿他碰。后來胡蘭成又幾次寫信試圖挽回這段感情,張愛玲始終未加理會。

后來,張愛玲借《金鎖記》主人公七巧的女兒長安之口這樣說,“她生命里頂完美的一瞬,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的確,這段不堪的愛情,實在是沒有玩味的價值。其假以華麗的面目來到她面前,卻只為給她一個腌臜的背影。那是一經(jīng)映上心頭,就立刻要揮揮手從腦子里趕出去的。

她亦感嘆:“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里面爬滿了虱子”。張愛玲的生命原本是華美的,卻不幸爬進了虱子。胡蘭成就是其中一只,也許還洋洋灑灑帶進去幾只。對胡蘭成來說,袍子華美與否并不重要,齷齪些可能更安適。與他而言,容身便可。

張愛玲遇到胡蘭成,那樣驚喜地發(fā)出了“原來你也在這里”的低呼,并蹲身塵埃,準備與之成就一道美麗的風景。然而可悲的是,塵埃里的胡蘭成,無意成全,只是胡亂揚了一把灰。

滿面塵灰的張愛玲實在不愿與那樣一干名字絞在一起,選擇離開大陸孤身去了美國。從此,寂寞安靜,遠離塵囂。穿著旗袍蜷縮在地板上,是她留給世界最后的姿態(tài)。

遠離滾滾紅塵,張愛玲在美國舊金山小公寓里的日子可謂孤清寒簡。她在異國踽踽獨行,毫不猶豫地收束了身上正在耀眼的光芒。然而,張愛玲畢竟是張愛玲。她的光芒,自從人們知道了“張愛玲”這三個字后,就再也沒有黯淡過。直到現(xiàn)在,這個名字依然璀璨。

盡管,她曾毫不掩飾地說,自己低到了塵埃。然而畢竟,她不是塵埃。

事實上,低到塵埃,只是她面對愛情的一個態(tài)度。表示她愿意放低自己,全身心去接納這份突如其來的生命驚喜。唯其可悲的是,事與愿違。

她內心固然悲哀,然而悲哀無損于她的光華。悲哀,只是她的愛情際遇,這生命贈予她的無從推卻的禮物。她全心全意地接納了,打開后卻發(fā)現(xiàn)是一份莫可名狀的傷害。非但,她沒有將這份禮物惡狠狠踩到腳下,反而包好,放回原處,并且加上一份大大的補償。

這就是張愛玲。

愛情成傷,正如花落秋涼,正是是千千萬萬行走在人世間的男男女女無可避免的遺憾。然而低到塵埃,原是我們初遇時最美的姿態(tài)。因為誠如張愛玲所言,那一刻,你的心底開出花來。

作者:張紉芳,筆名:霽月紉秋、巴巴拉,蒙古族。著有散文集《溫暖的門邊》。寧夏作家協(xié)會會員。微信公眾號:丸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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