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每年年底是爸爸最忙碌的日子,他要忙著給左鄰右舍寫對聯。
爸爸的字好,他年輕時做過篆刻,會寫小篆、隸書、楷書和行書。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是買紅紙回來寫對聯,不像現在都在外面買。紅紙買回來后就請字寫得好的人幫忙寫。于是爸爸每年就接好多活(純粹是幫忙,不收錢)。從臘月二十六七開始,一直忙到大年三十兒上午(對聯要在午飯前全部貼起來),疊紙,裁紙,研墨,寫,晾干……有些對聯是從書上摘錄的,有些是爸爸自己的原創。我記得我還幫過爸爸呢:他寫好了上聯,下聯的一個字不知用什么好,我想出來一個,爸爸頓悟般地說:“很好!”然后笑咪咪地夸我:“不錯,不錯!能幫我寫對聯了啊。”那時我應該剛上初中。
爸爸挺煽情的。有一年我的一個表叔生病去世,遠在廣東工作的我和妹妹都接到爸爸發來的信息:你表叔去世了,爸爸的心里很難過。接著又發信息:你們什么時候回來啊?爸爸多想每天都能看到你們啊。過年時,恰逢南方雪災,我和妹妹被困廣州火車站,我給爸爸發信息說明了原因,慘兮兮說就不回去過年了。以后我們每年回去,爸爸就掏出手機也慘兮兮地念我當年發給他的信息:爸爸,廣東雪災,北上的列車全部停 開,我們回不去了……我聽著聽著怕眼淚流出來,就跑開了。
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有的靠關系謀得好工作,爸爸有時會發信息來幽幽地說:要靠你自己了,爸爸幫不到你什么……
爸爸幾乎從不做家務。什么做飯、洗碗、洗衣、掃地、喂雞,我幾乎沒見他做過。有一次我對爸爸說:“要是我媽沒在家,看你怎么辦?”沒想到,爸爸似乎有點不高興了:“你媽生你們坐月子期間,哪天不是我做飯!”我生小孩時,我媽來照顧我,留爸爸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了,老讓她打電話回去關心一下爸爸每天是如何度過的。爸爸多年沒有做過飯了,真不知他每天都吃些什么。沒想到十多天后,媽媽回家看到家里一切秩序井然,家務都做的好好的,雞也喂了,菜園也收拾了,屋里也打掃得干干凈凈,還自己動手腌制了幾罐韭菜。后來我回家了,爸爸就跟我炫耀:嘗嘗,我上次腌的韭菜,味道非常不錯!
爸爸也有讓我很難堪的時候。有一次飯桌上,爸爸和幾個人談興正濃,忽然問我:“你知道‘三教九流嗎?是哪‘三教哪‘九流?”我只知道“三教”是儒、釋、道,“九流”就不甚了解了,我含混著,不知如何回答,沒想到爸爸頭一抬臉一仰很驕傲很大聲很有把握地說: “上九流是帝王、圣賢、隱士……,中九流是舉子、醫生、算命先生……下九流是師爺、衙差、把秤的……,一流帝王相、二流官軍將、三流紳賈商、四流派教幫……”那頓飯我不知道是怎么吃完的,爸爸只是初中文化,就知道這么多,讓我這個做教育的大專生情何以堪?看來真的要活到老學到老,不敢懈怠啊。
爸爸閑暇時會泡些藥酒,說是喝了祛病強身。有一次他拿出一瓶酒對我說:
“這是用何首烏泡的!就是魯迅文章里寫的何首烏……”
“你也知道何首烏?還魯迅呢……”我揶揄道。
“當然!我也學過《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我還知道“蟬蛻”呢,就是知了的殼子,夏天的桔樹上有很多,也是一味中藥!”爸爸眉飛色舞。
我狂暈的同時對爸爸多了一些“另眼相看”的感覺。
有一次我在外面賣花草的地方看見一盆植物被標注“何首烏”,一看,不就是我家鄉的山上長的“黃姜”嗎?頓時很失望!何首烏是魯迅筆下“吃了便可以成仙”的東西啊,應該是只能想象的東西啊,怎么會是我見過的一種藤狀植物呢?不解,于是問爸爸何首烏到底是什么東西?是不是就是家鄉的“黃姜”?爸爸非常堅定地說:“不是!何首烏就是何首烏嘛,怎么會是“黃姜”呢?何首烏是一種很有靈氣的東西……”看著他一臉認真的樣子,我覺得何首烏更加神圣了,是不能與凡花凡草混為一談的!我只好認為是賣花草的人寫錯或者根本不懂。
每次回家,爸爸總是對我說:“你想吃什么?讓你媽給你做!”要不就是:“你想吃什么?我去給你買?”爸爸經常騎著摩托車回來,把頭盔一卸:“給!”遞給我一個大袋子。我打開一看:旺仔、爽歪歪、果凍、餅干、火腿腸……這都是我小時候喜歡吃的東西啊。而每次我離家時,他總是給我紅包——我總能再要爸媽的錢?于是推讓拉扯半天,直到爸爸有了生氣的樣子,才百般無奈地接下紅包。有一次,爸爸提前給我了紅包,我沒像以前一樣推讓,而是悄悄地把紅包放在一個很隱蔽的地方,想著等走了以后再告訴他。沒想到,爸爸似乎覺察出了什么,問我把紅包藏哪了,我說沒有。他不信,在家里翻箱倒柜,枕頭、床單下、各個旮旯里到處找,差點把床都給翻起來了。我只好作罷,告知實情。爸爸說:“你這孩子,我們是誠心實意要給你的,推推讓讓干什么?我和你媽現在不缺錢,給你你就拿著,你們在城市生活不容易……”說得常常讓我淚崩。
生活在外地,不能常回家,心里真是萬般思念和愧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