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夢初醒
岳朗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滿含著鋒刃的雪光,飄零的黃葉,燒焦的梁柱,枯萎的花朵……
長得望不到頭。
長得只剩下血和火,刀與劍,哀號還有廢墟。
夢中有凄厲的觱篥聲,縈繞不去,那是從寒冷的塞外傳來地獄的聲音,如鬼夜嗥,刺穿他的雙耳。每次吹響,隨之而來就是風(fēng)暴般的鐵蹄。
鐵蹄下,長亭那一輪圓潤的月亮被絞成了齏粉。
他還總夢到暗紅的流水,帶著刻骨的深寒,一點點淹沒了庭園中的綠樹,池塘里的粉荷;漫天狼煙中有無數(shù)臉龐——對他橫眉生氣的爹爹、將他視若親生的蘭姨、撒嬌愛美的清清、會做無數(shù)美食的眉姨……
他們的身軀像燒過的紙灰,殘破不堪,一陣風(fēng)過來,已經(jīng)吹得無影無蹤。
朗月出東山,照我綺窗前……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天也翻了,地也覆了,他卻還在茍延殘喘。
一重重記憶又燙又硬,仿佛烙鐵,死死壓在他眼睛后面,叫人喘不過氣來。
他把身子縮成一團,不能動彈。那些在故園田野中肆意奔跑的過往,風(fēng)一般沒人約束的野性,全都蟄伏到身體最深處。而他在黑暗的夢境中繞來繞去,找不到出口,張開嘴大叫,卻發(fā)不出聲音。
黑與紅,反復(fù)交織的憤怒和恐懼,比他前八年的人生加起來還要漫長。
清清偶爾會在夢中閃過一抹別樣的顏色,淺碧的繡花裙擺翩然飄動,如同一只小花蝴蝶:哥哥,下次打獵一定帶上我!
他答應(yīng)了她一千一萬次,可睜開眼都是虛空。
鐵哥哥偶爾還會笑,雖然那笑容只剩紙一樣薄,眼睛也沒了教他詩書騎射時的神采。只有看著他再次斷續(xù)說出一字一句,才依稀恢復(fù)點以前的樣子。
那些噩夢里血色,如此頑固,又如此猖獗。暫時的平靜,不過是在黑暗中的蟄伏。再跳出來依然磨牙吮血,怎么可能輕易放過他們?
不過轉(zhuǎn)瞬間,笑得又溫柔又好看的小璇姐姐就沒了,跟著是喜歡背書的傅先生。
還有陽春鎮(zhèn)無數(shù)的鄉(xiāng)親,如同秋天的麥個子,被一刀一刀砍倒,一起融到血色之中。
死亡填滿了視野,密密麻麻,再也沒有躲藏的地方。而這一次,飆出的鮮血就在眼前,比以前更加震撼。
什么都沒了,只剩一雙手,像鐵一樣硬,拉著他拽著他,風(fēng)馳電掣般逃出生天,逃進這片枯槁的雪野。
又驚又恐,腦子凝成一塊石頭,刀柄的花紋狠狠嵌進手掌,幾乎握出血來。他全身縮在鐵珩身后,止不住發(fā)抖。唯有心臟的砰砰聲,在耳邊放大了千百倍,
噗通,噗通。
冷風(fēng)中,又一股血濺到身上,火焰一般滾燙……他知道,人瀕臨死亡的時候,血才會熱得如此嚇人。
“小朗,快跑!”鐵珩的聲音焦急而絕望,在他五臟六腑點起一把火。
噗通,噗通,山呼海嘯。
“小朗,快......”
蟄伏于角落畏縮憤怒的小獸,終于睜開了血紅的眼睛……
岳朗揚起匕首,狠狠地戳了出去!
這匕首小巧精致,刃寒似水,刀柄上有金絲雕鏤的仙鶴穿云,是岳希文書桌上的心愛之物。
雖可吹毛斷發(fā),卻只適于案牘書簡,絕非殺戮之器。
就像他一樣,嬌生慣養(yǎng),不諳世事,然置身于磨牙吮血的離亂中,也只能拼盡性命一搏。
狼大聲嗥叫,血噴了他一臉,岳朗卻絲毫不停,一下下把鋒刃埋在血肉中。
緋紅模糊了視野,有什么東西,跟著狼嚎一起脫出牢籠,在血管里肆意突躥,從喉嚨深處嗬嗬地吼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手攬住他,把他的頭按在胸口,聲音虛弱而嘶啞:“夠了……”
岳朗抬起頭來,半天才看清鐵珩的臉,一霎時從敢于廝殺的勇士變回了委屈害怕的小男孩,用盡全身力量抱住鐵珩,緊到臂骨咯咯直響,身子抖成風(fēng)中樹葉,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他把臉?biāo)浪缆裨阼F珩胸口,熟悉的氣息叫他一點一點安下心來,滲入的暖意痛徹心肺,差一點就要嚎啕痛哭。
這懷抱滿是濕滑的血污,腥意逼人,卻是世上最安穩(wěn)的地方,因為所有的危險,都被擋在外面。
二人緊緊擁在一起,互相支撐著彼此,骨頭癱軟,唯余一堆疲倦痛楚的血肉。暗夜極冷極濕,狂風(fēng)呼嘯,也許已經(jīng)太久了,久到岳朗再次想起手中冰冷的匕首,久到他感受到鐵珩身體中不能抑制的顫抖。
誰又能給鐵哥哥擋住危險呢?
岳朗一念及此,立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靜下來。
鳳凰山深處,一地血色狼藉,八歲的男孩靈魂歸殼,徹底醒了過來。
鐵珩臉色青灰,抖索著摸遍他全身,像是要確定衣服上的血不是岳朗的:“還……能走嗎?”
岳朗點點頭,只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等一下?!彼ゎ^扶住塊石頭,挖心掏肝地嘔吐,仿佛把沉在身子最底下的東西都翻了出來。
吐了一會,他抓起一團雪,細細洗凈手和臉上的血肉,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走吧?!?/p>
兩人踩著腳下紅白交織的鮮血,互相扶持向前。
大雪不偏不倚,掩蓋了一切痕跡。來路和去路,到處都是一樣的雪和石頭,根本分不出東西南北。
他們可以去哪里?
衣服上結(jié)成了暗紅的冰殼,跟隨著腳步發(fā)出極輕的脆裂聲。
摔倒,爬起來,再摔倒,再一次爬起來。
鐵珩的呼吸越來越粗,步履越來越沉,終于再也支撐不住,腿一軟昏了過去。
“鐵哥哥!”岳朗被拽得一起摔倒,忍不住驚叫出聲,震得樹枝上的雪簌簌落下。
岳朗不敢再喊,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半拖半抱,躲進石壁上一個五六尺大的縫隙,兩人勉強容身。
岳朗把石縫里的積雪清理干凈,又爬出去,拿樹枝把二人的足印和血跡掩好,用雪在身前壘出一道擋風(fēng)的墻,這才擠回鐵珩身邊。
太冷了,雪把他的衣服浸得半濕,他緊緊依偎著鐵珩,呵氣暖著沒有知覺的手。解開鐵珩撕扯得不成樣子的外袍,肩頭凝結(jié)著紫黑的血塊,稍微一動,血就從布條下慢慢滲出來……
“鐵哥哥!”岳朗壓低聲叫著,話音帶了哭腔,他抓起一團雪,給鐵珩潤著干裂的嘴唇。
鐵珩眉峰微蹙,一股頑強的生命力努力掙扎著,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聲音。
岳朗把耳朵貼到他嘴邊才將將聽見:“火......”
岳朗往鐵珩懷中摸了一把,滿手都是帶血的冰碴,半天才找到火折子,可惜已經(jīng)被血浸透,用不了了。
他忍不住抽泣起來,鐵珩微微睜開雙眼,努力挑起嘴角笑一笑:“沒火……吃不上……餛飩了?!?/p>
岳朗哇的一下哭出聲來。
鐵珩氣息微弱:“哎,別哭……我現(xiàn)在……可沒力氣……哄你。”
岳朗抽噎了一陣,低頭從口袋翻出塊東西,塞到他嘴里:“我?guī)Я怂勺犹恰上е皇_@一點了?!?/p>
“多好,”鐵珩含著糖,“貪嘴原來有……這許多好處,以后我再也……不笑你了?!?/p>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可剛才的幾句話已經(jīng)耗盡了積攢起的力氣,垂下頭只剩下喘息的份。
岳朗嗚咽道:“你流了這么多血!”
“不要緊,我血多?!辫F珩深深吸了口氣,神情嚴肅起來,“小朗,你一定好好……聽我說,我們現(xiàn)在迷了路,天又黑,不能再亂走了……一會天亮了,得趕緊找到出山的路……要是被西隗兵抓住,比死還要難受一萬倍……這山里誰知道還藏著什么,要是碰到……別的野獸,咱們兩……就成了它們肚里的餛飩了。”岳朗抹了把眼淚,使勁點著頭,“記住,天一亮就走,就算我醒不過來,你也不要管,自己出去……我多睡一會,醒了很快就趕上你了……”
誰知岳朗鼓著眼,狠狠地說:“你騙人!剛才就騙我先走,現(xiàn)在又來!”
鐵珩極力抑制住難過,不停地說下去,似乎知道一斷就再也沒力氣張口了:“不騙你,你聽我的話……”
岳朗臉上閃過一絲惱怒的潮紅:“別說了,你先睡一會,我守著!”他握緊匕首擋在胸前,小臉上神情肅然,“要是……要是他們真來了,我……我先殺了你,再一刀抹了脖子,絕不活著落在他們手里受罪!”
他揚了揚粘著狼血的匕首,大人一樣保證著:“我現(xiàn)在能下得去手了!”
鐵珩眉峰顫動,目光凝注在他臉上半晌:“好小子!”握住男孩的肩膀使勁搖了搖,“記住,不說死,更不能死。咱整個村子,鐵岳兩家就只剩咱兩個……再怎么難,也要想法子活下去?!?/p>
這是極冷、極冷、黎明前最深的暗。
岳朗睡著了,被夢中的寒意浸得打了個顫,一驚醒來,天上無星無月,空中飄浮著黯藍的幽光。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覺半邊身子已經(jīng)凍僵,挨著鐵珩的半邊還有點暖意。抬眼一看,鐵珩閉著眼,臉色像周圍的雪一樣灰白。
岳朗手都抖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摸到他鼻子下面。
呼吸又淺又亂,額頭已經(jīng)燙手了。
他用力搖著鐵珩:“鐵哥哥,你醒醒,天要亮了?!笨芍睋u得胳膊都酸了,鐵珩還是沒醒。
岳朗不知所措地坐了會,扒開雪墻,縮著肩膀從巖縫里爬出來,孤零零站在一片白雪中。
他也想盡快離開這兒,可如今鐵珩人事不知,他背不動他,也拖不動他,總不能就這樣走吧?真有狼來了怎么辦?
岳朗只覺心口沈甸甸的,好像有塊大石頭壓著,他承受不住這樣的重量,蹲下身子,眼淚一顆接著一顆掉進雪里,很快就在睫毛上凝成了細小的冰凌。
他專心致志地哭了一會,嗚嗚咽咽,匕首在雪上戳了一刀又一刀。
要活著,他們兩個都得活著!
生死之際,即使是八歲的孩子也得當(dāng)機立斷。
岳朗狠狠抹了把眼淚,朝就近的灌木叢走去。他扒開被雪埋的枝條,仔細辨認著。這是一叢荊條,他起身再往下找,也顧不上手指凍得沒知覺了,扒開一叢又一叢積雪,半天才找到他想找的東西。
酸棗,北方山間最常見的灌木,這一叢的葉子早掉光了,光禿禿的枝頭還掛著幾顆風(fēng)干的果實,枝條上布滿了又黑又尖的硬刺。岳朗用衣服墊著手,用匕首連砍帶砸,砍下好多枝條,又把那些又干又硬的酸棗裝進口袋。不一會袖子胳膊都掛破了,手指更是傷痕累累。
他抓幾顆酸棗塞到嘴里,胡亂嚼著吞下去,拖起樹枝往回走。
他給鐵珩整好衣服,把剩下的酸棗都堆他的嘴邊,又喂他喝了點雪水,才抱住他說:“哥,你等著我,我一定找到幫手回來。”
岳朗把拖來的樹枝一棵一棵插好,小心把硬刺都朝向外面,在雪墻外圍了一層又一層。都布置好了,卻還是舍不得走。
東方天際已經(jīng)亮起一線微白,彷佛一柄薄薄的刀刃,刺痛他潮熱的眼睛。
男孩逼著自己轉(zhuǎn)過頭去,邁開了第一步。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他不能回頭!
岳朗在寒風(fēng)中走了幾丈遠,驀然轉(zhuǎn)頭狂奔回去,他瘋一樣拉開那些樹枝,鉆回鐵珩身邊。從衣服里拉出那塊白色的玉佩,給鐵珩套在頸中:“你說過,這祖?zhèn)鞯挠衽迥鼙傩澳?,保平安。我現(xiàn)在還給你,戴上就能保佑你不死,等著我回來!”玉佩帶著他的體溫,握在手里幾乎燙人,他把玉佩放進鐵珩的衣服里,貼著他胸口。
岳朗再次插好樹枝,撒腿往山下跑去。
不多時茫茫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孤單一人在動。他生怕回來時找不到鐵珩,用心記著路,時不時在樹干上用匕首砍個記號。
眼前的山是跌宕起伏的一片又一片慘白,風(fēng)吹過來又吹過去,前,后,左,右……每一個方向都通向令人畏懼的未知。
冷死了,他的頭腦反而從未有過的敏銳清明。
這么走,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時候才能找到人,鐵珩還能支撐到那個時候嗎?
其實下山有一條最快的路。
當(dāng)一個人一定要保護什么的時候,他就有了世界上最堅韌的力量。
岳朗撿了塊石頭從白雪覆蓋的斜坡扔下去,眼看著石頭轟隆隆,轟隆隆一路往下滾,半天才沒了聲響。
回頭望去,天已經(jīng)大亮了,鐵珩藏身之處掩在山巖的陰影中,遠得都看不見了……
這是漫長冬至夜后的第一個清晨。
岳朗忽然歪頭哧哧地笑起來,他是長亭村遠近聞名的小魔頭;他是他爹戒尺鞭子都打不服的搗蛋鬼;他一手石彈子百發(fā)百中,指哪打哪;他翻墻上樹,無所不能……
他連命都玩過一次了,還有什么不敢?
岳朗把腰帶狠命系緊,深吸口氣,一縱身就跳了下去。
TBC
第十章 苦海慈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