雎鳩
周南?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xìng)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mào)之。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詩有十五國風,第一部分就是《周南》,第二部分是《召南》,接著就是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一共是十五國風。十五國風,我們之前談到過,排在前邊的是《周南》,接著是《召南》,而《周南》的第一首詩就是《關雎》。
那么《關雎》為什么排在《詩經》的第一?它是有原因的。這首詩的闡釋史也都在試圖說明這個問題。這里我們不妨跟大家多聊一點學術史方面的問題:一部經典著作,往往都跟隨著一個漫長的學術闡釋史。如果對學術、對詩感興趣的話,是需要了解一個闡釋史的概要的。因為無論是《詩經》《周易》《尚書》還是《周禮》,各代都有闡釋。
比如說,西漢人說這首詩是“刺周康王”。這個說法出自哪兒呢?我們現在看到《史記》的十二諸侯年表里保存了一個西漢的“今文家”的說法。今,就是“今天”的意思,“今文經”就是用當時通行的文字也就是隸書寫成的“經典”。今文學派是西漢流行的學派。(今文家,即今文經學家,和古文家相對。秦始皇焚書坑儒后經學一度斷絕,漢初儒生們以當時通行的隸書寫本重新傳授經學,是為今文。古文經則是由古文也就是籀zhòu文寫成,于西漢末年現世。)
那么西漢的學者是怎么講的呢?他說“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衽席”的這個“衽”就是衣襟,“席”就是炕席,即床席。也就是說,“詩人要諷刺周道缺”的這個“缺”是就從家庭生活開始的。寬泛地理解“衽席”就是指家庭生活。誰的家庭生活?周王的家庭生活。《史記》中記載“成康之際,刑措不用”。周康王是周代的第三代王,周武王、周成王之后就是康王。成王、康王之際有四十年的時間,天下是沒有犯人的,所以刑罰就扔在一邊不用。
可是說“周道衰”又是從他開始的。文獻記載周康王“承文王之盛,一朝晏起,夫人不鳴璜,宮門不擊柝,《關雎》之人,見機而作“(袁宏《后漢記》)。注意“見機而作”,就是看到了一種苗頭——“機”就是微乎其微的那種苗頭。周康王這個人,他本來是一個圣君,但是他和他夫人晚上在一起休息,到了第二天早晨起晚了,結果起晚了以后,夫人還不敢敲擊身上配的玉璜。她不敲擊,應門(對著宮廷的門,此處應指守門人)就不敢擊幫子。“擊柝”我們知道,《木蘭詩》里有“朔氣傳金柝”。
什么意思?就是周王生活不檢點,夫妻生活過分了,這樣的話,詩人就開始見到了苗頭,這就是衰。實際上說起來,康王沒有衰,是懶惰:兩口子睡覺不早起,也不按規矩鳴配璜,應門沒法擊柝。這就是衰落的開始。于是詩人就見機寫了這首詩。這就是西漢人的說法。西漢的說法是一種諷諫,諷刺王的。這也是西漢人說解《詩經》的一個大方向:西漢人特別偏向把《詩經》解釋為這個就是“王道”。在“王道”面前人人平等,于是他們就拿它做大原則去衡量一些君主的事情,這是西漢人的一個做法。
實際上西漢的經學認為,孔子作五經或者修五經,是在為漢家立法。當以王法為天下儀表(儀表就是儀態、示范),所以也是法度的意思,需要當世君主去執行。這是西漢人對經學的一個設計。可是即便如此,我們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根本就沒有出現周康王的影子。所以說宋代以后,尤其是今人就不太相信這種說法,因為沒有文本作依據。但是沒有文本作依據,在西漢的經學就可以把它當諫書。前幾年南昌出土了昌邑王的一些文物,出土了成噸的銅錢,馬蹄金、麟趾金,當然仍有爭議。反正這是個做了幾十天,不到一個月皇帝的人,犯了幾千件錯誤,于是被霍光廢黜了。昌邑王從山東昌邑過來,到朝廷去做王,被霍光廢除了,于是就追究這些人,殺了200多號人,最后殺到昌邑王的老師王式。質問他,你為什么不上諫書?然后王式就來了一句:300篇《詩經》,篇篇是諫書。我講《詩經》都是在諷諫他,我還用上諫書嗎?這樣一說,霍光那幫人也沒轍,最后把他打成罪犯,沒殺頭。這就是西漢人解經的一個特征:300篇,篇篇是諫書。
也就是說經學有個預設,這里有圣賢大法,孔夫子立的,而且到了西漢后期還神話說,孔夫子是受了天命下來為漢家立法的。于是經典這些闡釋,就是在講孔子的微言大義。我們看這個作品怎么也沒有看出諷刺周康王,但是人家經學會說這是諷諫,這個諷諫又叫譎諫。什么叫譎諫?就是詭詐的諫,繞著彎的諫。《論語》中有“晉文公譎而不不正。”舉個例子,比如說學生上課遲到了。我不說你遲到了,我就念學生守則第一則,不許遲到早退,你聽懂了嗎?這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這叫譎諫。
西漢人就是這樣解經。所以漢大賦為什么曲終奏雅(出自西漢·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論》:“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風一,猶聘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比喻文章在結尾處特別精彩),我們也差不多就明白了。司馬相如寫的《子虛賦》《上林賦》有這樣一些意思,我把你夸到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你就改了。這叫譎諫。這是西漢人的說法。
我之所以講這些東西,因為這涉及到我們現代人讀詩的一個誤解,認為西漢人離著先秦很近,他們說的應該有道理。注意,如果觀念在先,主觀在先,先把經典視為孔夫子為漢家立法,那么在這樣一種邏輯之下,很多事情可就不因為它離著先秦時代近而準確了,我們要看透這一點。當然漢代的語言,漢代有些文物,它離古代史近,有可吸收的地方,但是你要注意它解經的方向是什么?這個大家要注意。
我這樣說是因為在《詩經》的解釋以及在中國經典的解釋上有很多這種迷霧,總認為古人比我們今天的人們強。某些方面是的,但是不一定。因為我們今天看到了古人沒有看到的材料,比如說像甲骨文,像一些金文材料(即青銅器上的文字)。
那么到東漢時期,對《關雎》的理解就變了,東漢人說這首詩實際上是歌頌周文王家的夫妻和諧,而到了鄭玄,他說得就更厲害了,他認為這是周文王家的那些三夫人以下——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以下的這些夫人,她們不嫉妒。之所以不嫉妒,就是因為后妃有德行,所以能夠感化得這些人不嫉妒。甚至還有的解釋更遠,說這首詩,是這些宮里的人盼望著周文王多娶太太,所以有這樣的解釋。
林語堂在他的《<關雎>正義》里有一篇短文挖苦了這些說法,他舉了個例子,他說:我就設想在臺北有這樣一幕,晚上有一個女的睡不著,他兒子看他媽媽翻來覆去的就問說,媽,你為什么睡不著?然后媽媽就說,兒啊,你不知道,你爸爸想娶一個年輕女子到我們家來。注意,現代婚姻里這不是糟糕嗎?但是兒子因為讀了東漢人的解釋,接著就說這不是很好嗎?你應當學文王后妃。她也失眠,倒不是怕她先生討小老婆,而是怕她先生娶不到小老婆,想到發熱發昏,真是足足可以為楷模。然后他媽媽就問了誰說這話的?兒子回答學校的老師。于是林語堂寫道:”第二天,張太太、李太太、約同賴太太、楊太太一齊打到學校里去。老師早已聞風,由后門逃出去了。這幾位太太沒法,只有把學校的《詩經》課本全撕爛了!”
這就是林語堂作為一個作家挖苦東漢這些 《詩經》注釋者。人性是恒定的,古今的人性是隨著從人類,智能的人出現的,人性沒有多少變化。這種一夫多妻的家庭,多少人在嫉妒。所以解釋經不能這么不近人情。
當然像鄭玄他們這么解釋,我們也能理解。一夫多妻的社會,之所以提倡大家不嫉妒,是因為這個現實中太多的嫉妒,所以他們解《詩經》跟西漢不一樣了,西漢是把苗頭指向王者,而東漢以后就指向了眾多的一夫多妻的家庭。那么這首詩到底講什么?我們就來看這首詩。其實現代人解詩,也有其可樂的地方。
那么這首詩到底是一首什么詩?
就我個人的理解,正確的答案,就是婚姻典禮上的樂歌。我們這樣說的時候就有一個針對性,就是針對我們現代人。現代人認為它是一首愛情詩,理由在什么?你看“輾轉反側,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不是愛情嗎?是。但是這是局部的,整體上它不是一首愛情詩,它是祝愿新婚的人們,夫妻情深。實際上這是在典禮當中,也就是親迎典禮上奏的音樂,是西周時期的作品。
為什么這樣說?你看我們來看作品第一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我們先說最實質的兩句,窈窕的淑女是君子的好配偶,“逑”《毛傳》說,“皮也”,就是配偶的意思。鄭玄解釋就啰嗦了,那是因為他要引申,我們就不去管了。《毛傳》就是皮,就是配偶。那么這個配偶就是窈窕的淑女,是君子的配偶,但是寫愛情詩沒有這么寫的。
咱們中國的愛情詩不像西方這么發達,像古羅馬,包括古希臘都有愛情詩,但是他們愛情詩的表達,往往會說,我思念誰。像《詩經》里的句子,它的人稱對舉形式是,一個好姑娘是一個好小伙子的好配偶。當然這翻譯得有點笨,魯迅先生翻譯過:漂亮的小姐是少爺的好一對,他翻譯的意思不錯,但是人稱形式的對舉不是愛情詩的方式。
人稱對舉形式不對,這是我們講的第一個理由。所以這首詩我們拿它當愛情詩看,是有問題的。
“關關雎鳩”,“關關”就形容叫聲和諧,我們也未嘗不可把它還原為“呱呱叫的”水鳥。雎鳩是什么?解釋多了。有人就說魚鷹。你看朱熹就說江漢之間常有。但這首詩不可能是江漢的情形。當然從古今氣候變化的角度來說,朱熹的這個解釋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這畢竟是一首黃河流域的詩,(古人提到“河”,特指黃河)。在河之洲呱呱叫的水鳥,它不可能是魚鷹。誰聽過鷹呱呱叫?反過來說,呱呱叫的鳥是扁嘴鳥,而扁嘴鳥往往都是水鳥,而水鳥又往往都是候鳥。
現在我在講課的時候,北京正處在三月中,這個時候冰消雪化了,有很多候鳥飛到了北方的河流沙洲上。我們講當呱呱叫的水鳥落在北方的沙洲上的時候,實際上背后有一句話:春天到來了。它不是在寫景,它是在寫物侯,而這個物候要反映什么?反映的是季節——春天。春天在中國的文化里是綠色的。按文獻記載東方蒼龍,東方屬青色,青就是綠,發綠了。你看青青翠竹,它就是綠。這就意味著春天到來了。而中國人認為春天,實際上全世界人都認為春天是一個復蘇的季節,是一個生長的季節,是個萬物繁殖的季節,在這樣的時候男女們結合了。實際上這是說詩人眼里面看到一只水鳥,它是在強調一種季節,春天到來了,也就是說嫁娶得時,窈窕的淑女配君子,正是在春天的大好時光下。這個可以進行再寬泛的理解,就是說淑女年紀正當年,就像“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意味著嫁娶得時。
另外這句詩我再多說幾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一句實際上是在寫“鳥捕魚。”雎鳩鳥,有人解釋成魚鷹,還有人解釋成一種時令的鳥叫作“司馬”,《左傳》中就說雎鳩鳥是“司馬之職”,在古代還曾把“司馬”這個官員當成雎鳩。如果要這么解釋,就會越解釋越麻煩。因為“司馬”是負責軍事的,“關關雎鳩”和打仗沒有任何關系。所以我們應該從“關關”這兩個字去理解雎鳩鳥到底屬于哪一類。
我認為它很像綠頭雁這種大雁。春天來了,深冬就走了。候鳥呱呱叫來到沙洲上,雖然候鳥有多種多樣,但是北方比較常見的就是這種大雁。所以我們從“關關”的叫聲中得出雎鳩是這樣一種鳥。另外,呱呱叫的水鳥在河洲上出現,其實這就是鳥捕魚的情形。
諸位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仰韶彩陶盤。仰韶彩陶盆里就有魚和鳥,甚至有,一只鳥咬著一只泥鰍在飛,這么一個鳥捕魚的場景。
這都是在說春天到來了。我們再說幾句,在中國的一些神話傳說中,龍是泥鰍變的。比如孫悟空在流沙河跟沙僧打仗的時候,沙僧鉆到水里,孫悟空無奈就來一句,破泥鰍給我出來。泥鰍是最早的龍的基本意象。那么基本意象怎么上了天?有些學者非常敏銳,覺得原來是看到鳥捕魚飛上天,這就是龍上了天了,春天到來了。所以到古代,后來東方蒼龍七星、飛龍在天、飛龍在野都意味著春天。你看周易的乾卦,講的是,飛龍潛于淵(《周易·乾卦》,初九“潛龍,勿用”)。講的是這些,實際上就也預示著春天的時節。仰韶文化出土 陶罐。
我們接著講“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這是《關雎》中間的兩章。
實際上,這首詩在分章上是有不同的,像《毛傳》的分章和鄭玄的就不一樣。我們現在看到的可能也不一樣,但是我們就把它“四句為一章”分成了五章這樣的格局。你看“參差荇菜”就是長短不齊的荇菜。“荇菜”是什么呢?是一種水藻,又叫田字草。荇菜是一種水藻類的植物,水藻類的植物有一個用處,就是在周人隆重的祭祖當中,家庭主婦會做一件事,她要從山澗里去采集水藻,然后獻給祖宗。
《詩經》有“于以采蘋”“于以采蘩“(《采蘋》《采蘩》),講的是那些貴婦人戴著假發,儀態高貴地走在山間采集這些水藻類的菜。采集的這些水藻的作用,就是要祭祖。那么荇菜是不是屬于這種水藻類,史書并沒有很明確的記載,于是學者對這個事情就將信將疑。我倒覺得因為我們把這個主題定為是家庭主婦的,雖然后來《左傳》里只提到“水藻”,沒有說到“荇菜”,但是也很有可能就是這種女人祭祖用的這種植物。
當“采荇菜”這個詩出現的時候,如果在周代,可能人們一讀這個事就知道這是一個家庭主婦。所以這是一種可能。
那么“采荇菜”說祭祖的時候還要給祖宗采點水藻是為什么呢?這個事情也是很有意思的。在一些文獻里記載,周人這個群體是來自西部干旱地區的,和夏人,也就是大禹的那個族群似乎關系很密切。《山海經》里說,周人的始祖后稷死了以后“歸于淵”,也就是歸于水。所以很可能“采荇菜”實際上就是給祖宗安家用的。
《詩經》里還有一首詩,小雅里的《魚藻》,就說魚在水藻里是非常歡樂的,所以這個也有可能。因為祖先死了以后,歸于水,變成魚了。所以給他們采集一些“萍藻”之類的植物是不是有安家的意思? 我們可以這樣想一想。
有些學者說周人生活艱苦,好像這些菜是給祖宗吃的。陸地上的很多野菜是可以吃,水里邊有些野菜可以吃,但是“荇菜”如果真是“田字草”的話,是不能吃的。為什么?這個事情我也訪問過一些人。在北方,過去生活困難,有時候要打一些水藻,比如說有一種“黑藻”,就是徐志摩在《再別康橋》里說的“青荇”,那種黑藻類的植物水煮一煮是可以吃的,但是也得是生活困難才吃。(問他們)吃沒吃過這種“田字草”之類的,說沒有。當然我所問的也有限,這個可以存疑,它存在著一種可能性。所以“參差荇菜”如果按照我們的理解,有可能暗示著家庭主婦“采水藻”。
“左右流之”的“流”字,實際上就是“拔取”,它可能是個通假現象。清代,山東棲霞有個姓牟的學者,叫牟庭,他有一本《詩切》。(切,反切。人的注音方法,用兩個漢字相拼給一個漢字注音。上字取聲母,下字取韻母,稱為某某切。如,東,德虹切)。他就說這個字相當于“撈”。“左右撈之”就是荇菜得撈,“撈”是特別土的一個話了,特別接地氣。這是一種說法。還有一個就是“摎”,讀音與“劉”同音,拔取的意思。“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寤寐求之”,過去我們都認為是醒著,睡著,不分白天黑夜的寤寐。也有學者說,“寤寐”在另外的語句當中,有的時候它有連續不斷的意思,總而言之,就是指不斷地、反復地、渴求地、去求“窈窕淑女”。
說《關雎》是愛情詩,就是這些地方像“愛情詩”。包括接下去的“寤寐求之”接了一個頂真格,就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寤寐”還是“寤”是醒著,“寐”是睡著。“思”是個語氣詞,“服”是放在心上。當然也有學者把“思”解釋成“思”,“思服”是一個并列的合成詞。但是更多的解釋成“思”字,實際上是一個結構性的詞或者一種表語氣的詞,那個“服”才是“放在心上。”
接著“哉悠悠哉,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覺。 “悠哉悠哉”很有意思,究竟是夜長還是思緒長呢?讀者自己想去吧,這就是詩的語言。比如像杜甫就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驚心”(《春望》)。“感時花濺淚”,到底是指花上的露水,還是我的眼淚落在花上?你問杜甫去,可能杜甫也會說:你就看字,你自己想吧,這就是詩的語言。要是翻譯的話,兩種可能都可以,你可能翻譯說“夜很長”,也可以翻譯成“思緒很長”,都可以算對。
“輾轉反側”,“輾轉”這個詞很有意思,既是個雙聲又是個疊韻(雙聲,兩個字的聲母相同;疊韻,兩個字的主要元音和韻尾相同),中間只差一個介音。這是《詩經》里很少的。漢語有特征,是有聲調的語言。“輾轉”屬于連綿詞(連綿詞,由兩個音節組成的意義不能分割的詞)。因為它這種雙聲疊韻,使得音樂性很強。周代就是開始用語言這種自身的特點來營造詩句,“反側”就是“反過來,掉過去”。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一開始我們就講過,有些人如果是較勁的話,你說這不是愛情詩,那這是什么?它是愛情。但是愛情和愛情詩是兩個概念。另外我們把夫妻之間的愛情,一般稱之為恩情。你當然也可以說愛情,倆人一輩子永遠是你愛我,我愛你,“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有這種情況。但是更多的是日久生情,慢慢情誼深厚,那種情感叫恩情。但是這個情感,即使承認它是愛情,也是局部的。這里就有一個生活的理解問題。我們能看到《史記》寫后妃是外戚世家,認為好婚姻難得。孔夫子說“人能弘道”(《論語·衛靈公》),我們能夠弘揚大道,但在婚姻面前然如命何?在婚姻面前,你就斗不過你的命。你是帝王,有很高的身份,你未必有大臣婚姻幸福,你是父親,未必有兒子婚姻幸福。“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史記·外戚世家》)這個就是對婚姻的理解。
好婚姻難得,好夫妻難得,所以古人就在典禮上祝愿他們“求之不得”,這首詩很有可能是從這個角度去強調夫妻情深,帶著某種祝愿。另外如果就純粹把它理解成愛情、夫妻之間的恩情,它的實質也是愛情。但是它和另外的愛情詩不一樣。當我們說到愛情詩的時候,比如薩福寫愛情詩是寫給她的女伴,古羅馬人寫愛情詩也是寫給一個他永遠得不到的女性。愛情和恩情是兩種意義上的東西,恩情屬于倫理意義上的而愛情則是屬于生命意義上的。在生活中,愛情往往是一個非理性的,誰愛上誰沒有道理,甚至有些人有了婚姻生活,家庭生活很幸福,突然遇上一個心儀的,他也可能產生愛情。
而且愛情這種情感,不分年齡,歌德(德國文學家)六七十了,還跑到馬里恩巴德(今捷克)去休養,看到房東家的女孩十七八歲,他就愛上了人家,寫出了《馬里恩巴德哀歌》。但是他太老了,嫁給你跟嫁給棺材差不多,所以家長不同意,于是他又升華,寫出了《浮士德》等。一般人六七十歲很難分泌出這種情感,可是老歌德就可以,他的生命力旺盛。像這些事情我們還是最好分開,愛情和這種婚姻之情分開。因為我們的古人是不是那么洋氣,那么時髦還是個問題勒。
再接著往下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這里涉及到一個器物叫“琴瑟”。“琴瑟”這兩個字在《詩經》,比如《小雅·常棣》也有出現,“妻子好合,如鼓瑟琴”,這個詩就是西周晚期的作品。寫到西周中期的農事,也出現了琴瑟。這個器物在西周應該是有,但是“琴瑟”是一種,還是“琴”和“瑟”是兩種?這個事情難免讓人懷疑。現在考古,發現的“琴瑟”,是“瑟”多,“琴”少。在曾侯乙墓里出現了“琴”,這個“瑟”跟“琴”的區別就是“琴”有音箱,“瑟”的花紋很細膩。
另外據《儀禮》的記載,一般鄉間士大夫的典禮往往是鼓“瑟”,也沒有出現“琴”。所以也可能說“琴瑟”一開始就是一個東西,比如說后來“瑟”發展出音箱,所以我們就把有音箱的“瑟”叫做“琴”。當然這個我們還得存疑。因為我們見不到西周的實物,我們見到的大多是戰國時期,甚至是戰國中晚期的。但是“琴瑟”這兩個在《詩經》里邊出現了多次。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在古代典禮的時候,鼓瑟的人,也就是彈弦樂的這個人是在堂上。往往是兩個盲人。因為是上堂唱,所以叫笙歌。在《儀禮》當中典禮上唱的《詩經》中的一些篇章,叫“笙歌”。除了堂上,那么還有堂下,這就涉及到下兩句,“參差荇菜,左右芼之”。這個“芼”也是“有選擇地拔取”。我們這個字我們就不再多講了,跟“采”一樣,是有“選擇地采”。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出現了“鐘鼓”,我們的要點是講“鐘鼓”。
“鼓”,就是敲擊的這個鼓。現在發現的鼓,商代就有,甚至在大汶口文化時期,在山西省陶寺遺址都出現了用鱷魚皮蒙的鼓。這個鼓腔有的是用陶制的,有的是把樹樁掏空了蒙鱷魚皮。因為它里邊有鱷魚的骨頭,牙齒等等,所以大家可以鑒定它是鱷魚皮。“鐘”。現在的鐘,它是從古代的陶鈴過來的,除此之外還有銅鈴。銅鈴在夏代就有,到了商代出現大鐃,鐃就是拿手攥著,大頭朝上敲擊。到了西周的鐘,把兒翻過來吊起來,它有一個凸起部分,方便拴繩子而不至于滑落。那么從商代開始有了鐘,現在發現的鐘,最早的是西周早期偏晚,大概西周建國后的幾十年里。在陜西寶雞這代發現的一個諸侯或是一個國的君主的墓里有三件套的編鐘。這就是我們看到的,這是繼承上代過來的。
到了西周中期就開始出現了四件套,然后到了西周后期,鐘的發展特別快,就出現了八件,就是編鐘一下排列八個。一開始是三個聲音,后來到中期發展到四個聲音,后來有五六個更多。
這是一個高科技的東西,因為鐘作為樂器,它有音準問題。這在西周后期的鐘里就能看到。鐘在鑄好了以后,為了追求音準,工匠會用銼去銼它。而且到了中后期鐘有個正鼓音,就是他正面鼓起來那部分有一個音,敲一敲側面還有一個音。它可以出兩種音。中國的鐘從一開始我們看到的就是兩個瓦一扣,是扁的。至于說為什么取這個形狀,學者說來說去,有人說是什么生殖崇拜,象征女性的某一部分,我們就不多說了,反正都是猜測,總之它是兩塊瓦扣的,它能夠出一些變化的聲音。 所以這是個高科技的。
這就是回到我們剛才的話題,“琴瑟”是彈撥樂,我們可以一個人抱著跑到女生的住宅處去彈。但是鐘,鼓就像個典禮而不是單獨戀愛的了。因為三件套需要一個架子,支起來才能唱。另外,在典禮中能用到鐘鼓的,尤其是鐘,都是高級貴族,起碼是諸侯,甚至是周天子才能有的。一般士大夫的典禮上是絕對不會出現鐘的。后來到了春秋戰國時期,王權下移,有鐘鼓的人就多了。西周后期就有一些富貴士大夫,一些比較尊貴的大臣家里面就開始有鐘鼓了,再早的時候怎么也得是個諸侯。
所以這首詩無論如何,它不是個愛情詩。我們前面講過一個理由,還有一個理由就是它的器物不對。“琴瑟”是個彈撥樂,一個人抱著還可以。三件一套鐘,再加一個鼓起碼四套,要去追求女孩子大概得去兩三個人抬著,追求成了算誰的呢?所以這個不像話。
反過來第三條理由就是剛才我們說過,周人,堂上鼓琴瑟,堂下敲擊音樂,有鐘有罄,一般家庭只有罄沒有鐘,但是你看《左傳》那些高級貴族,他們典禮的時候是有鐘的,是有金奏的,他叫金奏,(即,奏金屬樂器),那就是銅制的鐘,可能還有銅制的鼓。當堂上唱歌,唱一首下邊就應和,就敲擊音樂,奏樂,奏完以后堂上再唱,然后下面再奏。有曲目的叫間歌(指禮樂活動中,歌曲與笙曲相間表演時的歌唱部分),堂上堂下相間而伴,正好是一個典禮場合。
我們讀《詩經》有一個問題,就是說我們不能夠光看字面,它里邊有些器物,本身暗示著它的歷史信息。比如說像鐘鼓的制造,是高科技,而這種高科技的東西它不是普及的。一開始是華貴人家的,你不要看“采荇菜”就認為這是一個年輕女孩跑到水邊去采菜,“鐘鼓”和“琴瑟”這是典禮的場合,這是貴家女。
周人貴族,也特別講究采集,特別講究種地,我們將來會慢慢講到《詩經》大量的農事詩,我們將來會看到。周王要親自下地勞動的。雖然這是一種典禮一種儀式,但是他強調農耕。另外還因為古人跟自然親近。有的時候我們用現代人的觀點說,你看都采菜了,這個人還有什么身份嗎?其實不是這樣的。周家的主婦有這么一項工作:祭祖。周王祭祖可能也得采,所以這些信息是干擾項,而出現“琴瑟”“鐘鼓”,你就不能再干擾了。現在考古發現結合其他禮數,你可以看到,出現“鐘鼓”“琴瑟”的場合很高級,而且它是個典禮的場合,所以這就應了我們說的:這是一首婚姻典禮上的樂章,祝愿新婚夫妻恩情深。當然這其中帶有當時人們對婚姻的一種理解。好夫妻難得,如果真是千思百念得到的,看重的,追求到的,這當然婚姻幸福了。
古代鐘的形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