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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將將臘月時節，天氣已經陰沉了兩天，雪卻一直沒有下來。過完正午之后，整個秣陵城仿佛被裹在一片灰色里，從里到外都散發著冷寂肅殺之氣。街面上早早便沒有了行人，空蕩蕩的大街上一派死氣沉沉。
忽然，一陣腳步聲慢慢傳來，街面拐角處靠墻跟蜷縮著的一個小乞丐眼前一亮，猛地一躍而起，小心翼翼探出個頭，看了一眼腳步聲來的方向，在心里默默數道：“三、二、一……”
眼看腳步聲馬上要到眼前，小乞丐縱身往前一撲，一把抱住剛走到身邊的人的大腿，口中哭喊道：“大爺，行行好吧，幾天沒吃上飯啦！給口飯吃吧……”
來人白白胖胖，一身綾羅綢緞，端地是一番富貴做派，看著抱在自己腿上的小乞丐，連連揮手道：“去，去，看把大爺衣裳弄臟了你賠得起么！”一邊說，一邊手上用力，想把小乞丐從自己身上拔下去。
不想小乞丐聽了這話，手上抱得更緊不說，一邊口里不停叫著：“行行好吧，大爺……”，一邊拉起大爺的綢緞衣裳的前襟，往自己臉上抹了抹。眼看這一件好好的衣裳就這樣被一個小乞丐身上的臟污給毀了，大爺惱羞成怒，一掌向小乞丐頭頂劈去。
小乞丐卻在這時猛地放開了抱著的大腿，后退一步，彎腰低頭像是要往地上磕去。
大爺一掌劈了個空，卻正好擺脫了糾纏，冷哼一聲，抬腳欲走，忽然覺得腳上一重，耳聽得一聲痛呼，小乞丐的身子像只斷了線的風箏，直直往后飛去，重重摔在身后不遠處一家酒樓的大堂里。
大爺愣了一愣，聽得小乞丐已經殺豬一樣叫喊起來，掂了下自己方才的腳力：這小鬼碰瓷倒是碰的不錯，可惜找錯了人，關公門前耍起了大刀，且看他倒要做甚。
二
那酒樓正是秣陵城赫赫有名的“晚香樓”，這當口酒樓大堂的人雖不多，卻也不少。眼看一個小乞丐直直飛了進來，抱著身子哭天搶地的喊疼，接著晚香樓的東家李家大爺從門外慢慢踱步進來，都開始側目起來。
那小乞丐眼看穿綢緞的大爺身后跟著幾個隨從踱步進來之后，便找了個靠近的位子坐了下來，接著端起一碗茶來，登時氣不打一處起，口中這疼那疼，腿斷腰折，大爺何故踢我等等喊得越發山響。
李大爺皺了皺眉頭，柜臺后頭便有個似是掌柜的中年人走到小乞丐跟前，伸手便欲扶他起來。哪知看著瘦弱不堪的小乞丐，身子卻很是靈活，無論掌柜的從哪里下手，他總是一轉身便掙脫開去，滑溜的一條魚一樣。
掌柜的試了半天，終于抬眼，看了看李大爺，李大爺一個眼色，身后的一個 隨從微一點頭，也過來幫忙抓小乞丐。小乞丐也顧不上哪里疼了，一邊口里喊得山響，一邊從兩人手邊不住滑走，硬是不讓兩人有機會抓住自己。
李大爺饒有興致的看了一會兒，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終于站起身道：“這位小哥即是因我摔倒，合該我自己來扶，你們退下。”
說著，走到小乞丐身邊，只一伸手，便鉗住了小乞丐的肩膀，硬是將人從地上拖了起來。小乞丐用力掙扎，卻只覺一陣疼痛，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李大爺鉗著小乞丐向掌柜道：“找個包間給小哥歇歇，上些酒菜，算是我向小哥賠禮道歉了。”說著笑嘻嘻地放開了小乞丐，伸手道：“小哥請吧。”
小乞丐聞言一愣，隨即便故作老成地點了點頭，往包間而去。
從包間出來的時候，小乞丐幾乎是跳著出來的。
他已經洗過了澡，換了一身衣服，原先那件已經看不出是什么顏色的衣服直接就被扔出了窗外。換了一身類似酒樓小二的短打裝扮之后，越發顯得他身材頎長，目似點漆，只是稚氣未脫的一張臉和故作老成的表情顯得不甚協調。
他也不再是小乞丐了，他是莫離，從這日起，便跟著李大爺做個隨身小廝了。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以前的習慣，莫離早早的便睜開了眼睛。看著不再熟悉的房頂和房間，他忽然有了一種不知身在何處之感。
他做夢也想不到，短短十天之內，他就從一個長安神捕門弟子，忽然變成了金陵一家酒樓老板的小廝。
他還記得，十天前，他的師父神捕柳長恨一大早便把他押到了捕快報名的地方，勒令他參加新一屆的神捕門捕快選拔，通過之后，便可以在神捕門開始他一生的捕快生涯，和師父一樣。
可是，他不愿意。
他雖然只有十幾歲年紀，因為從小被柳長恨撫養長大，柳長恨常年在外辦案，為了能照料他衣食起居，傳授他武功，經常會在辦案時把他帶在身邊。
按照柳長恨的想法，這叫耳濡目染，從小見慣了辦案破案，長大以后做個捕快便順理成章。
誰知莫離卻是個例外。他從小見多了柳長恨辦案的辛苦，破案的艱難，被害人的慘狀和家屬的無奈，深覺捕快這個行當壓力大卻不討好，銀子不多又常被稱為朝廷鷹犬，從小便暗暗立下志愿打死不做捕快，寧愿做個浪子浪跡天涯。
于是，他假裝乖順的在神捕門老實考試。第一門考試剛過，前腳得知柳長恨已經外出辦案，后腳他便從神捕門溜了出來。用身上僅有的一點值錢東西換了一匹快馬，莫離便從長安一路快馬加鞭來到了他打算浪跡天涯的第一站：金陵。
到了金陵，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身無長物，隨便在一個破廟胡亂歇息一晚，第二天便餓了肚子。在金陵城轉了兩圈，餓了兩天肚子之后，莫離便盯上了金陵最大的酒樓晚香樓。于是，便出現了開頭小乞丐碰瓷的那一幕。
莫離躺在床上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這十來天的經歷，不禁輕笑一聲，開始佩服起自己來。
想來傳說中的那些江湖俠客們闖蕩江湖，浪跡天涯也不外是如自己這般，說不定還不如自己能這么快便解決掉衣食的問題。
莫離搖頭晃腦了得意了半天，終于等到門外輕響了一聲，遂哼著小曲起床穿衣吃飯。吃罷飯，便要開始做他這份李大爺小廝的工作了。
三
這日依然沒有下雪，天色開始變成了深深的鉛灰色，李大爺帶著身邊一個隨從和莫離一起跨馬往郊區而去。秣陵城外雞鳴寺，是一個百年老寺，每到初一十五，便會有很多金陵城內外的各家女眷前往燒香祈愿。
這日便是初一，李大爺帶著莫離在雞鳴寺不遠的一處莊子下馬，隨從便帶著莫離開始交代他這些日期要做的活計。
先是東拉西扯了半日，最終帶著莫離往一處地窖走去，莫離一路走一路打量，這是在莊子最僻靜的一個角落，旁邊是一處小樹林，地窖的入口在樹林邊緣一個不起眼的樹下，如果不是早就熟悉，很難找到。
兩人順著臺階拾級而下，越往下便越潮濕陰冷，不時傳來陣陣呻吟和哭聲，聽得莫離幾乎汗毛倒豎起來。
“怕了？”帶莫離來的隨從大漢冷笑道。
“當然不是！”莫離馬上接口，斷然否決：“只是穿的有些少，覺得有些冷。”
那大漢打量了一眼莫離凍得發白的臉色和發青的嘴唇，冷哼一聲，腳步加快往前走去。
等到大漢停下的時候，莫離看著眼前的情景，幾乎驚呆了。
那是一個仿造的牢房，里面關滿了鬢發凌亂，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的年輕女子。莫離大致看了一眼，約莫有五十多人，或坐或窩，有的雙眼緊閉不知在睡還是昏迷，有的癡癡看著墻角地面毫無反應，還有的身上臉上血跡斑斑，顯是剛受過毒打。
莫離眼圈一熱，怒目看向大漢：“這是怎么回事？”
“我來告訴你怎么回事。”一個悠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一身綾羅綢緞的李老爺閑閑地走了過來，手上還拿著一條血跡斑斑的鞭子。
他指著牢中的女子道：“這些女人，都是我花錢買回來的。便該好好給我去接客賺錢，誰知偏有些不識抬舉，硬是不肯。”
他玩著手中的鞭子，指著地上一個身上血跡斑斑，顯是剛被毒打過得女子說道：“不過不肯也有不肯的好處，還就偏有些客人喜歡不肯的。”
李大爺將自己手里的鞭子遞給莫離，笑道：“今天起，你便和李二一起在這里看著我們這些搖錢樹。你小子手上有點功夫，人機靈，又喜歡占便宜，正好幫著看著這些女人，看著她們別隨便把自己小命給作沒了，老爺的晚香樓，還指著她們賺錢呢。”
說罷，李大爺沖著大漢李二使了個眼色，又看了莫離一眼，轉身走了。
莫離脊背一冷，這個大漢李二，顯然便是來監視他的。
早上還在自鳴得意自己輕而易舉便用碰瓷的方法得了個飯碗，沒想到卻是這么個結果。莫離呆呆的看著地上剛被抽打過的女子血跡斑斑的白衣，忽然覺得自己十天前的逃離，也許是一個錯誤。
這世上還有這么多罪惡，這么多不公，這么多冤屈，他作為一個從小在神捕門長大的人，居然只想著自己浪跡天涯的輕松，全然忘記了當初學武功時立下為國為民的誓言。
四
莫離用力咬住銀牙忍住淚水，努力用平靜的聲音向李二道：“這女人快死了吧？要是不需要上藥的話，就把她扔出去吧，省的占地方。”
李二走近看了一眼，那姑娘果然神色委頓，氣息微弱。從懷中掏出一包黑乎乎的東西扔給莫離，罵罵咧咧讓他去給姑娘上藥，李二便撤身走到一旁去了。
莫離努力控制住自己，打開牢門走了進去。所有人就像沒看見他一樣，對開著的牢門視若無睹。
莫離鼻子一酸，眼淚還是掉了下來。他連忙低頭，走到奄奄一息的女子跟前，伸手去查看她的傷勢。
那女子“嘶”一聲疼醒了過來，看了眼雙目噙淚的莫離，淡淡道：“別白費力氣了，讓我死了倒是干凈。”
莫離急忙道：“你別說話。相信我，我會救你們出去的。”
那女子唇邊略過一絲笑意，“你自身尚且難保，如何救我們出去？”她看了一眼莫離，眼中閃過一絲憐憫：“看你的樣子，也是被騙來的吧？這位李大爺，可不是個什么慈悲心腸的人物，晚香樓能做到金陵第一，背后的這些官府不可能不知道。你既陷了進來，想脫身，便沒有那么容易了。”
莫離咬緊嘴唇，臉色慘白，極快的草草給女子上了藥，便出了牢門，
后面的幾天，莫離便再沒能走出這個莊子。即使在莊子里，李二也無時無刻不跟在他的身后。在李二看來，莫離表現的極為乖順，似乎很快便接受了這種雖然行動受限但卻起碼衣食無憂的生活。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雪卻還是沒有下來。地牢里，也更加寒冷了起來。受傷的女子情況越來越差，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莫離還在不斷給她換藥，但是似乎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第三天的夜里，她終于悄無聲息的沒了氣息。
莫離呆呆的看了半晌，終于忍不住大哭了出來。
李二以為他是被那女子的慘狀嚇壞了，連忙叫人將那女子拖出去扔掉，順便嘲笑了莫離兩句。
女子被拖出去的第二天夜里，莊子里終于來了一隊神捕門的捕快，干凈利落的清理了莊子，找出了地牢，救出了被困的少女，還有所有所思的莫離。
五
莫離終于再一次見到了分離半個月的柳長恨和被他用藥做出假死之像才能逃出地牢的女子。女子看了他半日，仍舊是第一次見面那個微笑：“謝謝你……”她說話的聲音很輕，笑容卻很暖。
莫離卻在柳長恨面前久久不敢抬起頭，這幾日在金陵的漂泊的日子像是一把針刺在他的心里。
柳長恨看著面前又瘦了一圈，憔悴不堪的莫離，終于長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莫離的頭發，嘆道：“是我不該硬逼著你去做捕快，其實，只要有一顆堅守正義之心，無論身在何處，即便不在神捕門，也便夠了。”
莫離終于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師父，我要進神捕門，我要做個好捕頭！”
他抬起頭認真的看著柳長恨的眼睛：“我方才知道，這天下還有這么多惡人要懲治，還有這么多好人要拯救。無論我身在何處，念及于此，終日難安。”
柳長恨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這一日開始，秣陵終于開始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
終于到了要離開的時候，莫離站在城門之外回眼望去，一片蒼茫中，秣陵城依然如他來時般蔚然矗立。
但是，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在驀然間，開始在改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