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皆通(CP:雙僧)

在山伏國廣看來,太刀·江雪左文字該是什么樣子。

不可否認,在來到此地之前,山伏從沒想過僧人會是此般儀態(tài)。他以為自己必將窮盡一生修行,而最好的結(jié)果不外乎肌肉隆起,眼神兇悍,行動快速如箭,利刃出沒如鬼,就像寺里落漆的金剛。即使無法望天成神,起碼也是身強體健,腳下生風(fēng),冥想中便能領(lǐng)會深刻的佛理。

而不似江雪這般,人型瘦削單薄,刀法凌厲可怕,如同寒意驟起時飄飛的碎雪。

想不出什么更加有創(chuàng)造性的比喻,畢竟山伏也只是個粗人。在被戾氣撞飛、掀翻在地的時候,山伏終于得以停下一秒,大張雙眼望著左文字家引以為豪的長兄。在他眼里,這個人雖然縹緲,卻兼具武士的威嚴與僧人的儒雅,好不美麗。

可惜,如果能更早地察覺到就好了。

山伏咂了咂嘴,隨意抹了一把臉上的血,雙手撐住膝蓋才勉強再次爬起沒有倒下。在他面前,前一分鐘還可以稱作“江雪左文字”的,已經(jīng)不再威嚴,也不再儒雅,而是一片鋪天蓋地的黑暗。


一日前

“看那邊。”加州清光瞇起漂亮的雙眼,用手肘輕輕捅了捅身邊的大和守安定,他剛剛結(jié)束與對面的演練,彎下的腰還沒來得及直起來。安定說聲什么,仰頭瞅了瞅好友翹起的手指順過的方向,又趕緊把清光按下,面有尷尬之色,聲音也沉了幾分。

“會被發(fā)現(xiàn)在偷看的!”

“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又不是和我們一隊的。”清光挑起眉毛,單手攏著聲音貼近安定耳側(cè)。

“那家伙啊,不管來多少次,都不會拔刀呢。”

安定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壓低清光肩膀,自己卻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一眼。

被兩人談?wù)摰膶ο螅┳笪淖郑回摫娡叵袷裁炊紱]有發(fā)覺一樣,或許只是沒有放在眼里。他從清晨演練場尚且喧嘩熱鬧的時候就在這里了,直至中午來往切磋的人漸漸稀疏,也不曾離開一步。他一身袈裟佩著甲胄,長發(fā)像是半融的冰棱緊貼肩頭,明明已經(jīng)如同隨時可以迎戰(zhàn)最強的敵人一樣穿戴齊整,卻從不跨進場內(nèi),只是獨自一人坐在演練場界外的整備區(qū)域;如果不是場內(nèi)的劍氣偶爾撩起額發(fā),他簡直與一尊青石佛塑無異。夏時已至,天光大照,幾無微風(fēng)。清光掃視著江雪層層包裹的衣裝,抹了一把自己額頭上的汗。

江雪左文字作為刀劍,自認已經(jīng)達到了本身的極致;即使出陣,也再沒有可以歷練的地點。他此時來到此地,注視著的是場上正在鏖戰(zhàn)的山伏國廣。這位大家平時很難重視的健壯太刀,也只有在遇到實力有限的隊伍、本丸主隊都禮讓過后,才有機會上場展示自己。江雪的關(guān)注似乎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熱情,手里的木刀也揮舞得越發(fā)迅疾。

而他的對手正是其它某個本丸的江雪左文字。

正因為是這樣才不能輸啊。山伏率直地這樣想。最近一個月,他幾乎天天都邀請江雪在手合場留下,陪他多特訓(xùn)幾個回合;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完全無法捉摸到江雪戰(zhàn)斗的套路。如果能在這里取勝的話,或許能對修行有所幫助,也會得到江雪殿的贊賞吧。

山伏幾乎是迫不及待了。

不過,對手本丸的審神者運勢不佳,這位江雪左文字似乎才到現(xiàn)世不久,不管是落刀的力度還是運刀的技巧,都比場外那位遠遠不及。擦身而過的時候,山伏甚至可以輕易靠近,伸手就能削到一片白色的長發(fā)。然而他及時地制止住了自己這絲邪念,幾乎是試圖掩飾爬上心頭的慚愧,加快了進攻的速度,直到將對方逼到了場地的邊緣。

“唔噢!小僧就此承讓啦!”刀背擦著對方頸上的念珠,山伏國廣意氣風(fēng)發(fā)地如此宣告。

“為您派上用場了。”對面白色長發(fā)的僧人適時地收了手,雖然落敗,卻也不見絲毫頹喪之色。閉目合掌、互相行禮之后,山伏國廣終于可以仰起頭來,長長地舒口氣,伸個懶腰。

“如何,江雪殿,流了不少好汗啊,筋肉也頗為歡喜。”山伏解開自己的外套乘涼。手合之后的熱氣把他蒸得暖烘烘的,袖管也擼起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他扛起自己的刀,快走幾步蹭到觀戰(zhàn)的江雪左文字身邊。

“對方的練度遠遠不足,能夠取勝也是意料之中。”江雪只是微闔雙眼,似乎并沒有把山伏的振奮放在心上。

“啊,畢竟那也是左文字的太刀,戰(zhàn)斗的時候很難不被嚇住呢!”山伏看江雪起身欲走,也大步跟上,一邊走一邊用脫下的外套抹著頭上的汗。“怎樣,這幾日的修行承蒙江雪殿教導(dǎo)了,小僧可有起色?”

“刮目相看。……在下并未給山伏殿任何教導(dǎo)。”

“下次演練由江雪殿帶隊,令小僧一開眼界可好?”

江雪似乎有斜睨他一眼,也可能只是山伏的錯覺。“我討厭戰(zhàn)斗。”

“只是訓(xùn)練的話也不行嗎?您還真是令人敬佩。”山伏點頭,語氣里沒有失落,只有嘆服。“與小僧的戰(zhàn)斗相比,您的不戰(zhàn),也是修行啊!”

江雪不再多言,目不側(cè)視地只是趕路。那個時候,面對著前來討教佛經(jīng)的新刀,宗三左文字翹起手指卷曲著自己一邊的發(fā)尾,給山伏指了條最難走的路。連自以為熟悉人情世故的宗三也沒想到,自己的玩笑話會讓這個青毛小子將自己的兄長從生無涯修行也無涯的苦海中再一次拖到演練場上。

小僧來得太晚,無緣與江雪殿同隊而戰(zhàn),甚是遺憾。

今日對方那位左文字大人擅長反手用刀,江雪殿可也喜好?

江雪殿的額發(fā)長了,雖然很美,只怕阻礙視線?

江雪殿無論何時都穿得這般齊整,實在可敬,然而不礙事么?

江雪殿,江雪殿……

山伏靜不下來,也不管對方毫無反應(yīng),只是一個勁兒搭話。心中或許籍由天氣炎熱對喋喋不休的山伏產(chǎn)生一絲煩躁,江雪出口喝止了對方,片刻似乎又因這煩躁自責(zé)不已。他擺擺手示意山伏不要再隨行。山伏站在原地目送對方背影,仍然不忘雙手擴音大喊著:“今晚的手合也拜托江雪殿了!”

仍然沒有回答。江雪加快腳步,飛擺著的袈裟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處。山伏叉腰望著,滿面紅光,帶著稱之為傻笑的神情,空中好似飄舞起花瓣。

即使稱不上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念想,不求得道,囿于此刻,也毫不可惜。

一只手舉高在面前晃了晃,山伏這才回過神來,看到同隊的伙伴收拾了裝備剛剛追上。他趕緊喊聲抱歉,清光搖了搖頭,抬起好奇的眼睛看他。

“聽說山伏你最近與那位江雪左文字一起特訓(xùn),是真的嗎?”

“是的,小僧能取得今日的進步,對江雪殿真是無比感激啊。”山伏毫不掩飾地樂了起來。

“江雪左文字,可是用本體刀與你交手過了?”安定追問。

“尚未得到這個榮幸。小僧終究是修行不足,還無法拜求他的賜教。”

“稱作特訓(xùn),卻只用木片為你示范嗎?”清光歪頭不解。雖然聽上去危險,然而他們身為刀的付喪神,如果不使用自己的本體,是無法發(fā)揮力量之十一的。更何況他們早就習(xí)得了控制力度的方法。

“江雪殿說過,刀還是不要使用的好;”山伏撓撓頭,“雖然不是現(xiàn)在的小僧能參悟的事情,不過只要努力下去,總有一天可以領(lǐng)會吧。”

新選組的兩把刀對視了一眼,好像在推搡著誰該開口。大和守安定翻起眼睛好像對不存在的鳥兒產(chǎn)生了興趣,然后裝作若無其事地那么一講。

“江雪左文字他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有出陣了。”

“主公殿下征途順利,近日獲得眾多伙伴;江雪殿將進取的機會留給后輩,實在是德行高尚!”山伏不以為意。

“可是連演練都不愿拔刀,這也太奇怪了吧!如果不是那日見他與你同行,我們都懷疑他的本體出了什么羞于稟告的差錯!”

“江雪殿心懷慈悲,不愿戰(zhàn)斗傷人體膚,這豈不是至善之事嗎?”山伏攤手。

清光嘆了口氣,用小指揉著額間蹙起的皺紋。“……我說山伏啊,即使你日日只知修行,刀刃也沒有變成筋肉吧?”

“小僧沒懂。”

“雖然很麻煩,但是生為什么樣的種類,就受什么樣的命運。人要活著走路,就得吃飯飲水,鐵要是個刀刃,就得劈砍他物,管那是柴是肉,都各司其職。更何況我們是付喪神,好不容易立足地上,難道是求好死的嗎?”

山伏不解。“聽聞江雪殿的先主板部岡大人高齡圓寂,身在亂世而得以子孫延續(xù),這也是求和的功勞啊!江雪殿若非贊同,又如何會避之不戰(zhàn)呢?”

“刀劍的幸甚豈是人類能夠相比。板部岡氏揚名之地絕非禪院,江雪左文字更是主上鍛出的第一把太刀,你以為我們腳下的戰(zhàn)場都是誰踏平的?”安定攤手,“出家的刀或許比出家的人更擅長忍耐,然而嘗過珍饈之味的人三月不食,所能做出的事情,你也不是無法想象吧。付喪神又會如何呢?”

山伏一下子就慢了一步。他低下頭來穿好木屐,想著人無平事,路無坦途。


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山伏國廣一個人在手合場練習(xí)著劈砍。

蜻蛉切和陸奧守他們剛剛收拾好夜訓(xùn)的工具,正閑聊著穿過走廊,有些許說笑聲隱隱傳來。山伏已經(jīng)和他們道別過了,說是冥想,其實是再活動一下筋骨。墻角整齊地碼著護具,架子上的木刀都被擦干凈,矮桌上有兩盞茶水。月光很好,山伏很滿意。

他跨步空揮,卻總想著別的事情。石切丸難得一見地從門口經(jīng)過,山伏退步行禮,對方遲疑著停了下來。

“有什么事嗎,石切丸殿?”他趕緊問道。

三條的大太刀用那雙細長的眼睛端詳他許久,最后開口:“你上次出陣是何時?”

“小僧已有七日不曾出陣了。”山伏老實回答。

“你身上……可帶著什么外物?”

山伏搖頭。其實他也不知道外物為何。

在山伏看來,這名近侍大人的目光有點警惕,腰間的刀也似有振動之聲。但只是片刻之后,凝重的表情化解了,石切丸恢復(fù)了平時的溫和。“該是積攢了不少力氣吧。那么明天就安排你去巡邏一下,取點功績。”

“噢,知道了!那真是十分感謝!”山伏心中一喜,臉上笑開了花。石切丸仿佛也被他的愉悅感染了似的,但只是微微牽動嘴角,隨即稍微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作為替補太刀能夠出陣,實在是榮幸的差使,也是難得的修行。更何況是被那位神刀大人委以重任,不萬分全力以赴的話,之后怕是只能在本丸里銹掉了。山伏想到這里,將手里的木刀揮舞得虎虎生風(fēng)。而他在石切丸臉上覺察的那一閃而過的困惑很快就被丟到了腦后。這件好事,不告訴江雪殿不行。

走廊里的說笑聲停了。

山伏抬起眼來,趁著月光看到那位太刀男士如約來到這里,靜默得好像從很久以前就在等候了一樣。

江雪左文字,長發(fā)披在肩頭,輕輕柔柔地劃了漂亮的線,旋又散在腰側(cè)。他并沒有身著內(nèi)番服——實際上山伏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他穿便服了。他不疾不徐地進門,肩上依然戴著甲胄,弧線被磨得發(fā)亮,無論是掛飾還是綁繩都一絲不茍。一片寬大的袈裟裹繞著他的身子,左手上被了其中一角,輕輕捉起右臂的衣袖,露出一截裹著手甲的小臂來;右手抬了幾抬將佛珠挽在手腕,反手提了一根木刀,隨手拂走不順?biāo)斓陌l(fā)尾。

山伏望著這個光景,在他有限的腦中,不自覺開始想象起江雪是如何將這一套左右逢源的衣服穿上。那過程一定無比漫長,而江雪卻不會要求任何幫助,只是自已一個人,在辨不出輪廓的清晨儀式般地按部就班,直到長發(fā)懸垂成無浪的瀑布,辮穗都歸順成小小的河流。山伏眼角干得發(fā)癢,他忍不住伸手去揉得更紅,卻不會去想將這寬袍大袖一件件脫得七零八落會是什么樣子。此時他看到江雪解下腰間一直掛著的本體太刀擱在架上,白天從清光那里聽來的話又教他無法忘記。眼前的這把刀,隨時都讓自己站在線后,從沒有越過去。

江雪看山伏不動,有點困惑地偏偏頭,發(fā)尾撓著他的臉。山伏這才大叫失禮,慌忙把江雪讓到場地里來。意識到自己穿得簡單隨便近乎赤膊,他有些臉紅。

他以為這是羞恥;然而等他察覺到什么地方不對勁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令他心跳加快的熱度明明是從對面,順著他的本能匍匐過來。

焦躁,不安,還有一點難以理解的殺意。山伏暗地里嚇了一跳,就算面對敵人,他也很少有這種極端危險的感覺,如同碩鐘敲擊大腦。

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東西。山伏突然覺得自己被更為高深不可捉摸的力量攝住了,而這似乎只是出于他存在了幾百年所積攢的無法言說的直覺。那一瞬間,風(fēng)向變了,連仿佛與山伏捆綁搭配的、熱情而活躍的表情都從他臉上被全然抹去。

“江雪殿,請您拔刀。”

江雪一怔。往日只是滿足于木刀拼斗的山伏,突然雙手抬了江雪的本體,捧到他的面前。

“容我拒絕。”

“江雪殿,請您拔刀。”

江雪有點不高興。他微微皺眉就想走,卻被山伏結(jié)結(jié)實實地攔住了去路。

“請您拔刀。”

江雪抬起眼睛望著對方高壯的身型,山伏神情堅定,雙眼鮮紅,而他火焰般的紋身被汗水浸潤著,好似發(fā)出滾燙的熱氣來。江雪突然心里有悸。

“我并不覺得有和您戰(zhàn)斗的必要。”江雪主動移開了視線。他已經(jīng)失去了最好的時機,此時再斷然而走實在有失體面。山伏即使技不如他,也還是經(jīng)歷過諸多歷練的太刀,江雪不打算強行脫身。他暗暗埋怨自己竟沒有將山伏國廣放在眼里而毫無戒備,實在是莫大的失誤。

然而今天這劫大約還是要過的。

江雪決定繼續(xù)擺出他駕輕就熟的冷淡樣子來。“除我之外,您也能找到合適的對手。邀我共同修行本就是您一廂情愿,現(xiàn)在又做出脅迫的樣子,是什么理由?”

“江雪殿,您也是斬殺了無數(shù)的敵人,才獲得今日的成就吧。”

“這是我的罪孽,毫無成就可言。”

“難道您就沒有一點自豪的感覺嗎?”

“你想說什么?”江雪冷冷地看向別處。

“決意戰(zhàn)斗的時刻,受到同伴支持的時刻,獲得勝利的時刻,對您的修行而言,豈是一文不值?”

江雪一動不動,如同一塊凍過的木頭。“只要上了戰(zhàn)場,就總有一方會悲傷,我不認為這是值得稱道的事情。”

山伏撓撓頭,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果然小僧還是不擅長講大道理。那么,就這么說吧——”

下個瞬間,火色的雙瞳染上了血腥味。

“——受制于主人的雙手,無法出鞘的時候,江雪殿,您沒有不甘嗎?”

江雪始料未及。他仿佛被釘在原地,山伏的聲音像詛咒一樣飄入他齊齊整整長發(fā)下的雙耳。

“——好不容易成為付喪神,不僅可以自由操縱刀劍,還能理所當(dāng)然地上戰(zhàn)場,”

他在說什么?

“江雪殿,您不歡喜嗎?”

刀風(fēng)迎面,山伏拼上渾身筋肉才格擋下江雪的這一擊。之前與他手合的時候,江雪從沒有這般用力,甚至不常使用雙手。暗中咋舌之時,他望見對方眼中的堅冰蒙上了血絲。

江雪的木刀斷了。

山伏呆滯了幾秒,這才意識到自己匆亂之間拿來招架的是江雪的本體刀。他急忙收手,將刀奉上。江雪把木刀的碎片一扔,隨手從山伏手上奪過自己的刀丟入鞘里。

好像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山伏意識里似乎敏銳地有所捕捉,感官上卻又失去了。而他并沒有心思去理會這意外的擾動,滿腦子只有如何道歉的言辭。

“小僧的征討安排在午后,”難耐的沉默之后,山伏終于拾回了一點言語的能力。他低頭撿起地上的木片,像是刻意躲避著江雪的目光似的。“不知何時歸還,明日就不來此處修行了。有勞江雪殿。”山伏有點后悔。他覺得自己定然是惹江雪生氣了。本來能獲得江雪指導(dǎo)已經(jīng)實屬不易,這么一來,往后怕是連打個招呼都尷尬起來。

久久沒有等到回話,山伏心里發(fā)慌,抬起眼睛偷偷期待對方的反應(yīng),正對上江雪垂首而視,目光已經(jīng)重歸平靜,在山伏看來神定氣閑得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左文字家的太刀背對著月色,身型隱在袈裟里,半透明的長發(fā)披散,仿佛是從池中撈出的銀線。山伏癡看半晌,江雪也不避開,左手慢條斯理地撥過一顆佛珠,右手握緊自己的本體,在山伏看不見的背后微微發(fā)抖。

他自知已經(jīng)踩上了邊界,不得不落荒而逃。

“那么,”江雪掃視了一下面有愧色的山伏,還有山伏掛在腰間、本來準(zhǔn)備與他比試的刀。“祝您武運長久。”

饑渴的怪物在黑暗中低聲嘶吼。


鋒利的刀,只要瞄準(zhǔn)弱點砍下去,就可以輕松地切開原本是完好的身體。刀刃飲著血,不可阻攔;獵物會慘叫,皮肉裂開,頭顱落地。

只是彈指的工夫,這件事就完成了。剛剛還是活物的那東西,不管它做過什么,或者將要做什么,都沒有意義。這都是因為自己的力量最終勝過了它,可以主導(dǎo)它一切,甚至宰殺。

即使?jié)M口說著和睦,也終有身為刀無法抗拒的東西。然而這并不可恥。山伏本來想對江雪這么說,卻沒有鼓起勇氣。

早知道該把一生的膽量在那時都釋放出來。這樣的話,即使現(xiàn)在不得不死去,都沒有如此遺憾;自己的信念對錯,也可以得知。

山伏國廣微笑著想,甜且腥的血從口中滾出來。他想念念經(jīng),去摸自己的佛珠,卻沾得一手滑膩,原來應(yīng)該是肋骨的地方空了,黏著臟兮兮的布。如果付喪神不知道疼痛該多好。

他獨自一人,大喇喇叉腿站在路中間,等待著他引過來的追兵,一開始還有機會蹦跳大叫,后來連奔跑的力氣都一點不剩。他雖然狼狽不堪,卻并不感到害怕,胸中反而充滿了驕傲的情緒。因為在他離開部隊之前,看到敵方大塊頭的家伙都向著自己的方向趕來,而同田貫正在與最后一只打刀兵拼殺。他完全信任同田貫?zāi)軌蛲瓿勺约旱氖姑绱艘粊恚渌軅殡[藏的地方就安全了。

雖然意外遇上了如此之多的強敵,但對方只是戰(zhàn)力驚人,并沒有難纏的陣型和詭計。如果只要犧牲自己一個就可以挽救全隊,那還真是萬幸萬幸。只要隊長別帶著大家找過來就行,山伏想,這并不是他們幾把刀可以對付的事態(tài),必須要及時回去匯報。同田貫應(yīng)該有這個覺悟。

所以他奮力走了很遠。越遠越好。

樹枝被砍斷的聲響突然炸裂,山伏已經(jīng)能覺察到瘴氣帶著令人眩暈的侵蝕感逼來。自己的雙腿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卻無法稱之為修行,只有上不了臺面的臨死掙扎。剩下的坦蕩之外,還有一絲逃命不得的恐懼。山伏索性站住,對著太陽擺出迎戰(zhàn)的架勢等待,想著如果對方還有一絲武人的氣度,自己也有機會死個痛快。

黑色的影子如約降臨,然后是第二個,接下去還有更多。山伏認出有太刀,還有大太刀,就看不清了。他感到很高興,這如此多把利器沒有成為他人的威脅,而是見證自己的圓寂,也算是一樁好功德了。山伏渾身是傷仍然站著,他看到一把大太刀出陣來到他面前,身形龐然如牛,雙眼赤紅似血,像一座巨大的骨山,把投照在他面前的陽光完全遮蔽住了。

“別太小看人了。就算是我,也是國廣的太刀啊!”

山伏咬牙切齒地笑了起來。他舉起刀,仿佛只是普通的一次出陣,由他來搶得最后一個敵人。

“咆哮吧!小僧的筋肉啊!”

他吶喊著沖刺,力量和技巧卻完全失去了水準(zhǔn)。大太刀甚至沒有出手,一把短刀從側(cè)面竄出,劈向了他的雙腿,將這場本應(yīng)壯烈的儀式變成了可恥的偷襲。

近乎折斷的肢體帶起崩裂的劇痛,山伏終于跪倒在地,手中的刀沒有機會砍入敵人的身體。他喘息著抬起眼來,看到那座骨山動了,刀鋒上包裹著紅色的異火,卻冰冷像是來自極寒的地獄。

難道,小僧終究是修行不足嗎……

就在這個時候,山伏在刺鼻的污濁中突然覺察到一絲清涼的空氣,他的心臟仿佛瞬間恢復(fù)了跳動。在他的面前,黑暗被分成了兩片。

溫?zé)嵊鎿淞诉^來。

山伏忘記了言語,甚至忘記了躲避。敵人骯臟的血毫無保留地落在他的身上,臉上,甚至大睜的嘴巴和眼睛里。大太刀從中間被利落地劈開左右,還沒來得及嚎叫掙扎便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像是兩坨沉重的沙袋。山伏望著手中持刀、巋然不動的江雪左文字,江雪也望著他。逆風(fēng)里他的長發(fā)向前浮動而起,在離山伏的臉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起起落落,他袈裟寬大的陰影如同一整個世界覆蓋在山伏身上。

得救了。在聽到熟悉的金屬碰撞聲音再次響起時,山伏終于敢這樣確定。在江雪身后,時間溯行討伐軍、第二大隊的成員正在戰(zhàn)斗,劍氣掀起熱浪,刀刃反射出燙眼的芒刺,照得眾人身影如投在紙窗上的火蛾。髭切。膝丸。一期一振。鶯丸友成。鶴丸國永。山伏雖然意識到了他們,卻一個也辨認不出似的啞口無言,瀕死的緊張感已經(jīng)逐漸如潮水般落下,四肢卻仍然一時僵硬無法動彈。他半跪仰視,灼灼的視線中只有江雪一人,如同朝圣者望著救世主般瞠目結(jié)舌。

但他的救世主并沒有坦然接受瞻仰,只是稍作停頓,便回身加入了戰(zhàn)場中去。山伏不知道自己如此失禮地看了多久,在他的視線中,江雪身著白衣的身影如同展翅的巨鳥,他的眼中是藍色的星辰,長發(fā)就是銀河一般。等他頑石般的癡迷開始融化的時候,江雪已經(jīng)將刀從轉(zhuǎn)身奔逃的敵人背上拔出,正收入鞘中去。

山伏仿佛又從熔火中重鍛了一次,汗水剛剛才開始痛快地冒出來。

“讓您久等了,同田貫君已經(jīng)趕回本丸進行了匯報,之后就請交給我們。”一期一振雙腿合并成一道筆挺的直線,微笑著甩了一下刀上的血。

“啊哈哈哈哈,沒想到我們會來吧!要是人生都是預(yù)料之內(nèi)的事情,該有多無趣啊!嘛……好像現(xiàn)在不該說這種話?”鶴丸國永看著渾身幾無完處的山伏,用刀柄撓了撓后腦勺。

“堅持到現(xiàn)在真是辛苦你了,要愛惜自己的生命。”鶯丸稍微放松了站姿,垂眼擦拭著自己的刀刃。“大約茶涼之前就可以回去了。”

“那么,還沒有到鬼退治的時間嗎?與這種東西戰(zhàn)斗,有點無聊啊。”髭切表情暗淡地踩破一顆敵太刀的頭,膝丸抱歉地看了山伏一眼。“兄長就是這樣的性格,請不要在意。”

而將這迥異的一群人整合成共同出戰(zhàn)的,正是隊長江雪左文字。他從眾人中間走出來,慢慢垂下冰藍色的雙眼,淺色的睫毛像掛霜的樹葉。

“……為您派上用場,受到指教了。”

他頷首向山伏行禮,山伏幾乎要熱淚盈眶了。這是久不發(fā)言的江雪,終于將自己作為手合對手的回應(yīng)。如果山伏還是平時的他,一定會講出一大堆感激的詞句,然而此時這些話仿佛擁堵在了喉嚨的出口,化為一種噴薄不出的慨嘆。這絕不是劫后余生時見到同伴如同見到救命稻草,而是仿佛從懊悔和遺憾的無邊地獄中爬出,在惶然和無助之后,終于握住了正確的那只手。

“還站得起來嗎?”鶴丸探頭來問。

山伏大力點頭,用手背胡亂抹著臉上的污穢。

“那么,一起回去吧。”

他對著江雪扯開一個大大的笑。


而動搖也正是此時發(fā)生的。


剛剛注意到那筆不祥的黑色的時候,山伏以為只是一道敵刀的血沾在了江雪的小臂上。即使號稱圣僧,也絕沒有血污都不敢近身的說法,這一點山伏是知道的。只是那暗暗的痕跡與江雪蒼白的膚色太過于格格不入,而他又不便去為對方擦拭,猶豫間就不免多看了幾眼。

“什么事呢,山伏殿?”

聽到前方突然傳來問話,山伏一驚,急忙擺手。

“沒事沒事!……江雪殿您,是剛才受傷了嗎?”

若是因為救自己讓江雪受了傷,也是十足慚愧的事。山伏這樣想著,探尋地征求江雪的目光,對方卻像是沒有聽明白這句話一樣,驚異地盯著自己。

“您說……什么?”

“呃,您是受傷了嗎?”山伏摸不著頭腦地重復(fù)了一次,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小心地拿起了江雪的手腕,指給他看。“就這……”

袖子隨聲滑落,江雪卻猛然掙開了山伏的手。一瞬間,山伏似乎看到江雪的眼中沖上了不祥的黑色。他還在發(fā)愣,髭切和膝丸已經(jīng)一躍而上;變故太快來不及反應(yīng),山伏被向后撞倒,只看到兩人雙雙攔在自己面前。

刺耳的刀劍摩擦聲撕扯著空氣,山伏心跳加快,剛剛才緩和的精神又驟然繃緊。集合了源氏兄弟之力才抵擋而下的江雪左文字,舉著的刀被交叉卡住,壓向山伏的頭顱剛才所在的方向,瘴氣從他手臂裂開的地方翻滾著噴薄出來,像是瘋狂生長的藤蔓植物。

山伏張了張嘴,雙腳快于他的思考行動起來,朝著江雪迎了上去。

“江雪殿——”

“退后!”

聲音如同化為了實體的墻,將山伏阻擋在了原地。山伏從來不知道一向溫柔優(yōu)雅的一期一振也能發(fā)出這樣具有震懾力的吼聲。他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只見江雪整個人陷落在一團黑色的濃霧之中,這團濃霧帶著尖嘯,妖異地濤動著,像是奔騰的噩夢對離他最近的兩把太刀張開了利爪。好在他們動作夠快,在瘴氣傳染到自己身上之前急忙后撤,黑霧在半空中迷失了方向,開始圍繞著江雪旋轉(zhuǎn)。

山伏有點發(fā)愣,他仍保持著向前的動作,卻全然不知眼前發(fā)生的是什么。

“……超越界限了,吶。”

精致的嘴唇像是吮糖般吐出殘忍的判斷,山伏順著聲音的方向轉(zhuǎn)頭,髭切舔著自己的虎牙,笑得無比燦爛。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天下一振,終于可以討伐鬼了吧。”

他蛇目大睜,渾身似是燃起狂熱的火焰,已經(jīng)拔刀擺出了隨時準(zhǔn)備進攻的架勢。被點名的一期一振陷入了為難的境地,并沒有立即回答。

“你們在說什么!”山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江雪殿啊!他只是受傷了,……你們?yōu)槭裁床痪人俊?/p>

所有的五把刀齊齊望向山伏,目色神情各異,山伏被懾得脊背發(fā)冷。

“那可不是受傷呢。”鶴丸看別人都不愿解釋,只得聳了聳肩,雙眼望天,“沒有將你編入團隊?wèi)?zhàn)預(yù)備隊所以你不知道。有其他本丸的刀因為某些原因出現(xiàn)了可傳染的暗墮化狀況,據(jù)說超過壓抑界限的刀需要二十位以上的付喪神才可以斬殺。嘛,雖然很不情愿告訴你,然而如果不處理的話,就不是我們幾個能控制的事了。”

山伏驚恐地望向江雪,就在他們說話的時間里,江雪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被瘴氣吞噬。他華美的長發(fā)光澤全無,隨著霧氣糾纏住肩頭化為修羅之面的盔甲;他的瞳孔收縮,目光陰沉,額上粗大的雙角猙獰地外翻著,如同山伏在經(jīng)書佛畫中見過最可怖的厲鬼。就連他平時一向珍視的素色袈裟,此時都掀起了烈火的紋路,圓形刀紋中逆轉(zhuǎn)著一個巨大的左字。

見到這個場景,就連一期一振也嘆了口氣。

“既然無法將您帶回,那么作為昔日的同僚,也請允許我們親自送您上路。時間溯行討伐軍、第二大隊隊長,江雪左文字喲。”

這句話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山伏卻沒聽懂似的,怔怔地看著一期一振拔刀,擺出出陣的姿態(tài)。

“誠惶誠恐,實不勝喜悅之至。

“太刀遠征援助隊,就地轉(zhuǎn)為暗墮刀劍討伐隊,針對意外魔化、無法自控的刀劍男士進行消滅。隊長由我一期一振擔(dān)任。”

“等等啊!”山伏大開雙臂阻攔在眾人面前,“你們難道要與江雪殿戰(zhàn)斗嗎?他不是你們的隊長嗎?”

好像再次提出了愚蠢的問題,山伏卻顧不上臉紅。此刻他完全忘記了面前這些人是本丸最為精銳的太刀大隊,其中任何一位都可以瞬間將他擊碎,而自己剛剛才被他們救了一命。面對著渾身流血卻如山雞般努力展開架勢的山伏,太刀們也露出了稍微有點頭疼的神情。只見鶴丸原地不動,盯著地面“還沒聽說過有暗墮了的刀能恢復(fù)的事呢”;膝丸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江雪,抱歉地對山伏搖搖頭,提刀站到了髭切身邊;“……你以為我們情愿做這件事嗎?誰會想要不在陣前殺敵,反將刀刃對準(zhǔn)自己的同伴?”鶯丸瞇起眼睛,雙手架住刀轉(zhuǎn)轉(zhuǎn)手腕,搖了搖他那顆漂亮的頭。“可惜。”

——沒辦法拜托他們了。

山伏并非閉目不看、充耳不聞,腦中卻只有這個念頭。

“讓開。不然連你也一起殺死。”髭切冷冷地總結(jié)道。


出家的刀,或許比出家的人,更擅長忍耐。

然而嘗過珍饈之味的人三月不食,所能做出的事情,我也不是無法想象。付喪神又會如何呢?

山伏放棄了與同伴的爭辯,向著江雪走去的時候,心中有所釋然;他每走一步,就更放松一分,仿佛雙腳踏過的是柔軟蓮花而不是血污泥濘,眼前迎接他的是菩提而非獄鬼。

“你無法與他戰(zhàn)斗的!”山伏的身后似乎有喊聲,“現(xiàn)在的你根本不可能打敗他!”

他聽到了,又沒聽懂;我不會與江雪殿戰(zhàn)斗,也不會想要打敗他。

那是江雪左文字,本丸獨一無二的左安吉太刀。山伏見他泉中沐浴,見他廊下讀經(jīng),見他四野征戰(zhàn),唯獨不見他作惡殺生。無論他外表美麗或丑陋,山伏可以用自己的生命與尊嚴信任他,維護他。

即使連他的摯友都認為拯救他的辦法只有超度一途,山伏也完全沒有想過要這樣做。

此時此刻,山伏再一次作出拔刀姿態(tài)的時候,心中剩下的沒有戰(zhàn)意,只有感激。像是平靜地走向巨浪環(huán)抱中的碼頭般,他對著嘯吼的黑暗穩(wěn)定自己的軀體,以一己之力擋在江雪與討伐他的太刀隊之間。

“江雪殿,昨晚因我冒犯喪失了切磋機會,方才又因我孱弱煩您勞心救我,現(xiàn)在正是補償?shù)臅r候。”

他笑著這樣講,不管此時的對手是否能還聽他說話。在他眼里,鬼火、鮮血和苦痛都消失不見,江雪左文字正披著夜色款款而來,強大又安靜,像是赤腳走過極寒的冰。他的身上不再有詛咒,眼里不再有憎恨,他的目光清醇,白色的長發(fā)如騰起湖面的霧,素色的衣裳如融進蘆葦?shù)年幱啊?/p>

如果下一世雜念還在,他一定無所畏懼。

山伏行禮,俯身,奔跑迎擊,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手合,就如同他們每天在訓(xùn)練場演習(xí)時那樣。沒有人阻礙他。

空氣中水汽激蕩,升起煦暖的風(fēng)。

只是瞬間,這場手合就結(jié)束了。江雪的刀穿透了山伏的腹部,一直刺到刀鐔的位置才停下,而山伏根本就沒有拔刀。

代替了攻擊的動作,山伏的雙手張開,將撲過來的江雪緊緊地抱在了懷里。從未期待與江雪的身體如此接觸,他的心因激奮而顫抖;此刻江雪身上的瘴氣仿佛找到了新的宿主,翻滾刺入山伏的身體,他不由得抽了口氣。

“恢復(fù)過來吧,江雪殿!”

承受著撕裂的劇痛和傷口的污染,山伏掙紅眼角,對著一時無法抽刀的江雪大喊道:“即使不是神刀,祛魔這件事我也做得到!請配合我的力量……恢復(fù)過來吧!”

暗墮刀劍·江雪左文字在他懷中仰起頭來,低低地嘶吼著,黑色的煙霧如同滾燙的利爪,作為他身體的延長,侵蝕著山伏寬闊的肩膀和后背。山伏咬緊牙關(guān),一動不動,他只是望著對方死白的雙眼,好像能從中看出自己頑固的堅持一樣。

江雪也望著他。陰影正在擴大,不斷吞沒兩人的軀體——這就是所謂的傳染嗎,山伏竟然感到快意——這只不過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被壓抑的戰(zhàn)斗本能,一瞬間傾瀉出來了而已。這香異甘甜的欲望,自由而快意拼殺的欲望,是為刀劍原生的癮病,一旦嘗過便無法停止,只有時時出陣才能艱難地得到滿足;而江雪執(zhí)著不戰(zhàn)的意志與此相悖,久而久之,就產(chǎn)生了可怕的怪物。如今他再次嘗試拔刀,正是打開了洪流的閘門,暗墮的本質(zhì)不過如此。

山伏的臉上泛起了青黑色,有粗短的角刺破他的額頭冒了出來。

“……什么,今天要討伐兩只鬼嗎?”髭切歪頭。

“我們可不能同時對付多名暗墮者啊。”鶯丸輕聲提醒。

一期一振握緊了雙拳,已經(jīng)出鞘的刀喀喀作響。不知在情感與理智中掙扎了多久,他終于抓住了自己的指揮力,從齒縫間下了指令。

“準(zhǔn)備……”

山伏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即使他承擔(dān)跌入深淵的風(fēng)險、拼盡全力也無法承受兩人份的解放。當(dāng)他的身體漸漸脫離控制的時候,意志卻奇特地清晰了起來。

“如果不是江雪殿,我已經(jīng)沒了性命。”

他在江雪耳邊低聲說道。狂風(fēng)如同急切的情人撕扯著他的衣服,覆蓋了他身體的紅色紋路盤旋在這一片黑暗中,皮膚崩裂般發(fā)亮。江雪的手指抽搐了起來。

“是您的戰(zhàn)斗讓我醒悟,我活下來正是為了此刻。就由我來將江雪殿帶回來吧。”

他抓住了江雪的雙肩。此時此刻,山伏仍然在笑,他的雙眼灼灼如烈火。

——鍛于亂世之中的刀,用自己帶來傷害的力量,守護同伴,庇佑弱小,這明明是值得尊敬的榮耀。如果不得不為了消除人間的災(zāi)禍和苦難而拔刀,那么:

“從今往后,也請您盡情地戰(zhàn)斗。”

山伏背后的不動明王隨之顯露。此尊不動明王,坐磐石座,呈童子形,頂上有七髻,辮發(fā)垂于左肩,左眼細閉,下齒嚙上唇,現(xiàn)忿怒相,背負猛火,右手持利劍,左手持罥鎖,作斷煩惱之姿。

幾乎是同時,江雪雙目大睜,受震懾而發(fā)出爆炸般的嘯吼。

“覺悟吧!”

在一期一振喊出的同時,余下五名太刀已經(jīng)同時動作起來,從不同的方向拔刀向魔瘴的中心刺去。


——如果那時附近仍有逗留的村民,他們一定不會忘記。如響亮的鞭聲滾落在地的那一刻,叢林深處白光飛濺,嘶聲陡然而止,像是搖晃的巨獸被穿透了喉嚨。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著黑霧沸騰而起的方向,祈禱著,等待著,但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夕陽已經(jīng)沉沉而落,夜晚正顯露出它模糊的影子。


五把刀架在江雪的脖子上,誰都沒有砍下。

他們本應(yīng)討伐的對象立于風(fēng)暴的正中,眼睛冰藍,長發(fā)雪白,如一尊剛剛沖刷過的白瓷塑像。

“……還好沒有讓我們做出討厭的事啊。”鶴丸慨嘆道。

江雪說不出話來。

他望向自己的手,與人類無異,淡淡發(fā)青骨骼分明,帶著握刀磨出的繭;他的袈裟雖燃成了焦土,奔騰的火焰卻已匍匐消弱直到熄滅。之前一直困擾著他的、體內(nèi)難以抑制的欲望正在漸漸平復(fù),余波像是浪潮依依不舍卻又無可抵抗地退下灘涂。在饑渴的怪物饕足之后,所有不祥之兆已經(jīng)全然消失:如果不是山伏國廣——他趕來去救,卻又親手殺死的人不在這里,發(fā)生的一切狂暴之劫如同黃昏大夢。


太刀遠征援助隊,歸還。

戰(zhàn)斗過程突發(fā)異狀,刀劍男士暗墮一人。

陣亡一人。


一日后

石切丸用長柄的水瓢洗手漱口,踱步欣賞了屋外的自然景色之后,才進入江雪的房間里來。他將一個干凈的手絹放入前胸衣襟內(nèi),又將折扇插在身后的腰帶上,手里拿著一盒甜點心。空腹喝茶實在是稱不上體面的事,而且飲茶之前品嘗一下甘物,也可以緩和抹茶的苦澀。

直到審神者在第一大隊全員的保護下前來探視過,本丸其他刀劍才被允許給江雪準(zhǔn)備手入的工具。他們的確還沒有遇到過暗墮了的刀恢復(fù)的情況,誰也不敢保證江雪不會再次魔化并襲擊主上。在做出如何向政府匯報的決定之前,江雪獨自一人在房中冥想。

御神刀進來的時候,江雪并沒有按照禮數(shù)起身迎接,石切丸也不在意。他自顧自地擺好風(fēng)爐、茶釜、白炭、水注等器物,坐在江雪對面生火煮水,并從香盒中仔細捻出少許好香,徐徐點燃。待水煮沸的空檔,石切丸用細布慢條斯理地抹著已經(jīng)一塵不染的茶碗,抬起眼睛,欣賞著屋內(nèi)字畫和裝飾。

“昨晚宗三想來幫忙,您沒有開門——” 好像被多日未換的竹瓶插花吸引了注意力,石切丸放輕了聲音。

而江雪只是半弓著腰望向地面。

“……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孽,無法祈求獲得原諒。”

石切丸頓了頓,低低嘆了口氣。他先將點心擺上,又用左手掌托著茶碗,右手五指持碗邊,送至江雪面前。

“我來傳達審神者的決定。”大太刀眼目低垂,給自己斟上茶水。

“在下江雪左文字,作為隊長出陣,卻無法自控,造成了同伴損失這種無可挽回的后果……我已做好受罰的準(zhǔn)備。”江雪跪坐行禮,卻并沒有碰眼前的飲食。

“主上并無此意,他更關(guān)心您的健康狀態(tài)。”石切丸動作輕盈優(yōu)雅,將茶碗轉(zhuǎn)了三下,用了一口點心,品了一口茶。“沒有更早地處理好您所沾染的隱患,我也有責(zé)任。”

雙方陷入了沉默。

來客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主人的回應(yīng),就順著往下講。

“太刀山伏國廣,完全碎裂,無法修補。主上已將遺骸再次熔煉,今后會用于其他刀劍的強化。”

江雪的視線沒有移開,似乎還有所期待。

“為了尊重他帶來的不可替代的一切,這個本丸中不會再鍛山伏國廣這把刀。這是他獨立人格存在過的紀(jì)念。”

做出如此殘酷宣告的石切丸,眼中卻沒有任何悲苦之色。

斷掉的刀無法接合,如同死去的人無法再生。山伏順應(yīng)自己的自由意志對生命做出了處置,只有將除了回憶之外的記錄全部抹消,才能證明毀滅并不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追其本源,茶事之會,為一期一會。’人生如茶沫,世上本無常。”

在石切丸看來,江雪雖然一動未動,方才隱含著情感的思緒卻已全然從臉上抹去了。他的臉又恢復(fù)成了一貫的帶著冷漠的超然,甚至還有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殺戮眾生的厭惡。大太刀想了想,慢慢放了茶碗,將自己的帽子脫下拿在手里。

“接下來的話,并非作為近侍,而是我本人想對您講。”

“愿聞其詳。”

“自刀工天國以來,能稱得上刀劍的武器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誕生了付喪神的卻并無許多。而能被審神者選中、召喚到本丸的,更是鳳毛麟角。山伏國廣既有能耐立于此地,便已不是會隨意被拋棄折斷之輩。”

江雪點點頭,卻不知對方所言為何。

“昨日我派他去巡邏的時間點,遠早于他誕生的年代。因由他現(xiàn)世不久,尚且無法戰(zhàn)勝在體能和戰(zhàn)術(shù)上更為精進的對手,我才做了如此考量。在如此古老的日本,出現(xiàn)如同田貫君所報告的、他們難以對付的敵人,又并非檢非違使,是難以想象的。”

“您的意思是,時間溯行軍已經(jīng)改變了進程?”

“他們的確試圖這么做。然而與山伏國廣同隊的刀仍然被鍛出,且為世人所知;而您,據(jù)我了解的情況,直到被審神者選召都安然無恙地在廣島一帶居住。”

“……確如您所說。”

“這不是偶然,”石切丸微微低下了聲音,“這是由山伏在那一刻豁出性命守護下來的歷史,江雪殿。”

江雪的意識恍惚了一瞬。

“我還以為,是由我來救助了山伏殿,結(jié)果反倒是被山伏殿拯救了啊。”

“并非完全如此。”石切丸直起腰,又飲了一口茶。“我想山伏在做出行動的那一刻大概沒有想過,如果他的身碎成為不可逆轉(zhuǎn)的史實,那么山伏國廣這把刀或許就無法在之后的時代出現(xiàn),也不可能成為我們的同伴。所以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

石切丸滿意地看到江雪的眼神變了。他輕輕換了個說辭:

“不如說,正因為他也成為了歷史的一部分,所以必將被挽回。”

江雪一時失語。他望著這位近侍,好像之前從沒見識過這把刀一樣。石切丸也不與他對視,徑自慢慢將茶飲盡,臉上帶有贊賞之色。

“這些話……您可對主上講過?”在僅是溫?zé)岬姆块g里,江雪感到脊背上幾乎有汗了。而他一時難以放松。

石切丸只是笑笑。他將空碗放回托盤中,望著窗外,如同在一個無比普通的下午觀察雨事。

在那之后,像是為了緩和方才所言造成的突兀氣氛,石切丸岔開話題,稍微講了一下與時節(jié)相應(yīng)的趣聞,以及種植花草和打掃庭院的瑣事。恰到好處地耽擱了一些時間之后,他終于覺得差不多了似的,打理自己的衣袖,撐住膝蓋站了起來。

“我會以御神刀的身份向主上稟明,”石切丸將茶點箱挽在手臂上,這是他攜來僅有的東西。“您的身體正在恢復(fù),不潔之氣已經(jīng)完全祛除。”

江雪垂手望著對方。重任在身的神官壓根沒有靠近過自己跟前,更無論驅(qū)魔作法了。而石切丸只是瞇起眼睛,像兩彎狡黠的新月。

“我仍記得自己初來此地時,所見作為第一大隊隊長您的姿態(tài)。我可不認為允許自己心中潛藏污濁的人,能有那樣磅礴而正直的精氣。這種感覺直至今日仍未改變。”

在離開之前,石切丸向江雪頷首行禮。

“愿您早日歸隊。”


那天晚上,江雪昏昏沉沉之間又見到了山伏。他側(cè)躺著,無法動彈也無法出聲,只能用眼睛干涸地注視。他看到青發(fā)的僧人背對著夜空,衣角輕輕飄起,站在屋外的門廊上;月色很美灑滿他的雙肩,他暢快地笑,眼中有星光,好像很滿足。

江雪殿,您還好么,有沒有受傷?

江雪殿,此時還開窗就寢,怕要著涼了。

江雪殿,這次真是對您不住;小僧一定會刻苦修行,變得更強,之后也想一直保護您。

江雪殿,江雪殿……

江雪想要回應(yīng),卻掙扎著醒了過來。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四周是一片黑暗。他以為會聞到血腥,縈繞著的卻只有白日留下的殘香之味。窗戶敞著,寂靜無風(fēng),門口蕩蕩空無一人。

離夜晚結(jié)束的時刻還很遠。

而他在其中無法入睡,輾轉(zhuǎn)反側(cè)。


站在懸崖的最高處向下望,天空與大地相隔一線,真實與虛幻只有一步之遙。織豐時代的日本,不確定因素隱埋在大名們的爭斗之間,只是絲毫的疏忽便會影響上百年的進程。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追擊、拼斗、浴血相搏,江雪也曾無數(shù)次地來到這里,現(xiàn)在想想,他大概是被那位難以捉摸的近侍大人騙了吧。若不是帶著贖罪的決心和虛妄的希望,他又如何能夠重新披上甲胄,殺敵在這戰(zhàn)場之上?自那天起,江雪放棄了無用的思考,過去堪為羞慚的出陣成了身為刀劍的本分,或許正應(yīng)如此。而拭血的間隙,他也曾在堀川的隱居之地駐足,風(fēng)中帶來謀士博弈的爭論和武士操練的吶喊,舞伎婉轉(zhuǎn)的歌聲和町人叫賣的高呼:他閉目傾聽,其中可有鐵錘的煉打,爐火的燃燒?

回應(yīng)他的鳥鳴清脆,流水如竊竊私語。

久違地,江雪雙手合十,對著深山念起了經(jīng)文。

穿著袈裟卻奪取性命的僧人,避諱著戰(zhàn)爭卻背負使命的利刃,曾夜夜悲嘆,不能自解;然而如果只有拿起刀才能守護有重要之人生活的世界,他不得不戰(zhàn)。無關(guān)重逢,只是怯懦帶來的悔恨,成為了他唯一不能原諒的事。

到了山窮水盡之時,修行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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