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現場播放。廠里面很多沒有上夜班的人都坐在飯堂里看著電視機屏幕,等待開播。那晚我正好不用加班。于是擠在人群中,企圖占得一個容身之處。自己個子矮小,目光根本就無法穿越重重人頭。幾番挪動之下,終于放棄看開幕式。
和一個男生到工廠的附近走走。店鋪人客稀少,也許是奧運開幕式將要播放的緣故。偶爾遇到同一條流水線上的女生,看著我的目光帶有懷疑。不久后才知道,她懷疑我戀愛了。路邊的小攤販們賣各種各樣的便宜飾物、影碟、書籍、水果。我走到一書攤面前蹲下。大部分粗糙的色情小說,以及零散幾本關于生活的勵志書。沒有什么營養成分。
夜風微涼。我和他邊走邊交談。他說,你喜歡什么,我買給你。我迅速地抬起頭側望他。他大概有一米八那么高。身形頎長清瘦,神情自若。嗓音里流動一股淡淡沙啞。是個典型的廣西男子。
不需要。我笑了,搖了搖頭說。
說吧,我真的把它買給你。他一臉的固執。
我真的不需要呢。何況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我說。看著他的認真的神情,突然間想起那天子悅在隨緣飯店時的神色,認真、明朗。
回到工廠。子櫻在辦公室里忙著看文件。我坐在她的電腦面前,上網。看見子悅的頭像倏忽點亮,在線。我想跟他聊天,但始終不知道說些什么。過了很長時間,系統提示我有新的郵件。我下意識地看看他的頭像。果然,光亮暗淡了下去。點擊郵箱,看到他剛剛發過來的郵件。打開。
子歸,我想,再沒有人能讓我心生眷戀。也許你會說荒謬。但是,這是真的。
我來到蘇州有好些日子。看到那流水人家,長亭楊柳,突生一種就此老去的念頭。看慣了高樓大廈,突然間被這種古老的建筑震撼。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祖先住的庭院是這樣的美。古樸、典雅、大方。長廊曲折幽深,寧靜。雕花木窗,浮飾畫棟。一切自然安詳。
踏進庭院深處,看到一塘池水清澈,魚兒游弋。池中荷花亭亭玉立。一處雙蒂白蓮在花叢中鶴立雞群。隨風搖曳,荷香沁鼻。荷葉蓮蓮,水中倒影池邊青青楊柳。柳梢探進水里。看到此處,蘇繡的身影又開始浮生在我腦海里。一身紅裙子,撐著白荷盛放的紅傘,站在陽光下,自信張揚。路過她身邊的人群都像虛影般虛空。
我沒有辦法遺忘她。她像一種毒藥,讓我上癮卻不想戒掉。生命的時間有多長,我不想去探究,也不想去度量。人生那么短,時間那么少。我的一生都在徒步前進中。或許身有所得,也或許一無所有。
人與人之間存在一種偶然的可能。像我和蘇繡。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所說或許就是現在的我。穿越亭閣,踏入深院時,聽到熟悉的嗓音。心臟似乎被猛烈攪動一樣,立刻砰砰地跳動。像是要跳出胸膛。我迅速地抬頭,向笑聲處探去。我急迫想知道那個人是不是蘇繡。
真的是她。她依舊一身紅裙子,長發烏黑亮澤,眉眼處有我熟悉的朱砂。她正站在花樹下,對著一名男子笑得恣意飛揚。她的笑容不再屬于我。也許是感應到我的視線,看過來,她瞳仁里有著陌生。
心口的傷疤被撕破。隱遁的疼,無處釋放。疼得忍不住捂住心口,微微彎下身子。
先生,你沒事吧?她說。慢步走到我的面前。聲音遲疑。一同走過來的還有那位男子。
我慢慢地收回身子。口中苦澀。我張了張嘴,想問她是不是遺忘了我。但是,到嘴的話語還沒有說出,便化作一堆灰燼,潰不成言。
沒事,只是舊疾犯痛而已。我無力地向她搖了搖手說。轉過頭,不忍去看她眼里的遲疑和陌生。
你是認識我未婚妻吧。男子站在我的身旁對我說。神色自然。
我看著他,俊朗的面容,眼里有著我比不上的剛毅和自信。轉過頭,蘇繡在池邊和小孩子玩耍。沒錯,可是她不記得我了。我艱難地開口。
不能怪她。因為車禍,她忘記了所有一切。男子淡淡地回應我的話。目光飄遠。
原來是這樣。心底暗暗地刺痛。早應該想到,那么嚴重的車禍,怎能輕易地安然無恙度過。
是不是有些人和事總在被損傷后變得不復初見。就像草原上的草必枯,花必謝。待到春風吹又生,春暖花開時,草不再是原來的草,花不在是原來的花。
獨自一人在時間里度過,我依然保留原有的回憶,而她,沒有了記憶。我在獨自對月念想,可她卻在另一空間里重新輪回,有著新的人生旅程。我不能怪她。這是注定的。
看著她和男子離開的身影,眼眶酸澀難抑。微微抬頭,不想讓淚水流下。
蘇繡,你可知道,我最大的愿望便是和你一起廝守,生一堆孩子,直至我們老去。可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成泡沫。但我知道,我深愛著你。
追不回的過去,存在遙遠的時空。一生所遇到的人和事難免有缺陷。浮生相識的一段美好,安然地散落,然后在有意或無意中被人為地遺忘。最后,遺忘成災。疲倦入睡。外面人世風起云瀾,浮生未歇。
子歸,無論你看到其中的內容會有著怎樣的變數,都不要回信給我。我不想打破原本過程的真實。
至此,我不知道說些什么了。最想和你說一句,要好好愛惜自己。
我看到最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好好愛惜自己。哥,那么久了,他終于說一句關心我的話了。即使他不說,我也能感受得到,他或多或少是關心我的。但是,沒有什么好聽的話能比得上他這句好好愛惜自己。遽然間,淚水打濕眼眶。眨了眨眼,幾滴淚珠以迅疾的姿勢滑下。不由得小小抽噎了一下。子櫻停下翻閱文件的動作,疑惑地說,子歸,你怎了?
哦,沒事,只是對著電腦久了,眼睛有點受不了。我慌亂地關閉郵箱的窗口。電腦屏幕上依舊是一株水墨荷花,姿態自然,恬靜。
星期日是個倦怠的休息日。子櫻決定帶我去服裝市場買衣服。大樓共三層,裝飾富麗堂皇。里面很寬大,冷氣從四面襲來。各式各樣的衣服。我們上上下下走了三次,都沒有買到適合的衣服。倒不是我挑剔,而是壓根就買不到適合我的尺碼。子櫻建議我買裙子。這樣會比較容易。但是我從來沒有穿過裙子,而且個子瘦小得不像個正常的十六歲女生。看著好看的裙子,心生沖動,很想把它買下來。但是,理性告訴我,就算買了下了,估計會穿它的機率很低很低,倒不如不要浪費錢。最后,在第一樓層的某個狹小的過道里有一間小小的店鋪,找到僅有的一條小碼中分庫。淺青色。很適合我這個年齡穿。不需要猶豫,以三十五塊的價錢買了下來。價格適宜,實在沒必要討價還價。
走出市場,在某一賣涼茶處歇下。我們各自要了一杯六塊錢清熱解毒的涼茶。味苦,茶水濃黑。做口深呼吸,一副舍我其誰的模樣猛地大口大口灌下。僅僅幾秒鐘,杯子見底。口中苦澀,趕緊把一枚甘草糖含在嘴里。苦味沖淡,喉嚨倒沒有那么難受。
回到工廠,已是下午四點多。坐在硬木板床上歇一會便到樓下的飯堂吃飯。零星的幾個人。沒有太多的喧鬧。
八月很快就過了。我將要離開這個工業化很濃的東莞。
走的那天,子櫻也陪同我一起回家。她不放心我帶著一千多塊的現金獨自一個人坐長途車。簡單收拾行李,便在人事部部長的催促下趕快離去。我困惑地問子櫻,我始終要中午十二點前離開的。現在十一點都還未到,為什么要催促我呢?
因為工商局要來檢查,如果查出雇傭未成年人,工廠會被罰錢的。子櫻淡淡地說。她已經習慣了廠里雇傭未成年人的現象,并不以為然。也許她曾經驚異過,但在普遍情況下便變得見慣不怪。就像我剛進廠時,認識一個貴州的小女生,十四歲。居然成年了。我看過她遞給我的身份證。上面的確是她的頭像,出生年月日和出生地。我詫異萬分,疑惑問一聲,不是規定十八歲嗎?她一臉的好笑,說,告訴你,我故鄉那邊是十四歲成年的。我心底留有一個疑惑:為什么會有十四歲的成年人呢?是因為省情不一樣嗎?
疑惑隨著日子拉長漸漸消退。從此之后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可能它于我不重要。不重要的不必理會,不必記掛。
打的去車站。我沒有坐過出租車,不知道怎樣打開后座的車門。我就像個女童對待陌生事物一樣好奇,局促不安。在司機的無可奈何嘆息下,子櫻從另一頭車門進去,在里面幫我推開車門。
幾番周折下,到達車站。
車廂內冷氣讓人有種難抑忍受厭惡感。子櫻在旁邊深深入睡。我轉過頭,用帶有茶香的紙巾捂住鼻子和嘴,安靜地看著窗外。路邊的花草樹木迅疾地往后退。時間在快速倒流或前進。我似乎看見風速的痕跡,時間倒流或前進的軌跡。無數條直直穿透空間的線。或稀疏或密集。目光放遠。田野青綠,湖水粼粼,陽光愜意地逗留其中。遠山連綿起伏,幽深的樹林,高杳的白云。瓦藍瓦藍的天空與白云相間,顯出深邃的輪廓。
車子在平坦的公路上勻速前行。
一切在途中收斂平日犀利的棱角。昏昏入睡。偶然間抽煙味濃烈萬分。緊緊捂住鼻子和嘴巴,拼命地呼吸一方紙巾僅有的茶香味。
人們倦怠入睡,只聽得見呼吸聲、打鼻鼾聲,以及車子摩擦公路的響聲。窗外天高云淡,山遠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