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輩人說,殺豬的人命大多不好。這話在七老漢身上應驗了。生個兒子不僅腿跛還是個半腦子(有點傻)。生完兒子沒幾年老婆也病逝了。
七老漢其實也不老,不到六十歲。一張漆黑的苦瓜臉,癟嘴,綠豆眼,搭配起來又老又丑。一輩子靠殺豬過活。
七老漢年輕時是把殺豬的好手。主家找來三五個壯小伙,把嚇的“嗷嗷”滿院亂躥的大肥豬圍剿住,七手八腳地捆住豬腳,摁在主家準備好的舊門扇上。七老漢看準了豬的要害地,手起刀落,干凈利索。豬“嗷”一聲掙扎幾下就老實了。接著鮮紅色的血注滋滋地從豬脖子里往豬頭下方的瓷盆里冒。熱氣騰騰,腥味撲鼻。
七老漢一手握刀,一手握著旱煙桿子吧嗒吧嗒地嘬著。看血流的差不多了,丟開旱煙桿子,招呼主人把豬抬進一個灌滿開水的大水甕里。只聽“撲嗵”一聲,沒了氣息的豬被扔了進去,滾開的水開始滲透豬的每一個毛孔,為褪豬毛做著準備。
七老漢含著煙桿子,繞著水甕轉圈。邊轉邊招呼主人,“加開水,要澆透!多燒開水!”
主人手忙腳亂地抱柴禾,給鍋里添水,辟里啪啦地拉起了風箱。
死豬被開水燙的鬃毛手指捏起一扯就掉,這就算澆透了。七老漢拿塊薄瓦片,給已經被主人四腳撐開掛在樹上的豬刮毛。行話,褪毛。
刮毛不是重頭戲。給豬剖膛破肚才是顯示一個殺豬匠最高水平的時刻。骨肉分離,油肉分離,腸肚分離清洗,最后大卸八塊,盡其所用。
一切就緒,主家會用新鮮的豬肉和酒招呼七老漢,感謝他幫忙。走時還會送上二斤肉和一根豬口條以示感謝。
吃飽喝足的七老漢回到家,把肉往案板上一丟倒頭就睡了。也不管沾染了一身的腥味讓屋子里弭漫起了難聞的氣味。
自老婆死后,七老漢就協著一女一兒悶悶地過著每天開門關門的流水日子。寡淡如白開水。
某一天女兒就長成人了,便說了婆家。七老漢丑臉也笑開了花,終于有喜事了。黑瘦的女兒嫁給了同樣黑瘦的男子。紅蓋頭,紅嫁衣,紅色木箱子,花色喜饃一溜擺地出了門,晃花了七老漢的眼。七老漢伸手抹一把臉,濕的。嘴里罵一句,x他媽的。
兒子二十有五了。七老漢的旱煙嘬的更勤更響了。縫人就說:“知道誰家有沒出嫁的女子,給咱兒說說。”半腦子的男人正常女子看不上,只能找和他差不多的。這世上必竟正常人多,所以費勁了。
也巧,塬上村里有個大舌頭姑娘,說話吐字不清沒找到合適人。七老漢聽了,一拍大腿,行,咱不嫌。
大舌頭姑娘嫁過來三天就鬧翻天了。她雖吐字不清卻伶牙利齒。她把手指頭戳在七老漢頭頂,瞪著一雙大眼睛氣勢洶洶地罵七老漢。七老漢壓著火,支愣著耳朵,含著旱煙桿子愣是沒聽清剛進門的兒媳婦為啥罵他?
這挨千刀的,娶回個瘋婆娘。
這女孩除了會罵人,啥都不會做。熬個紅豆米湯,一揭鍋蓋豆是還是嘎嘣硬。搟個面條呢,下進鍋里,盛到碗里便是一坨。縫個被子能把自己衣服和被人連在一起。去河里洗個衣服吧,每次都濕著身子回來。
七老漢氣的把旱煙桿子敲的炕沿梆梆響,“我得是把人給虧了,尋這么個寶進屋!”
兒子也被媳婦熊的不像樣了,低眉順眼的像舊社會的童養媳。本指望找個女人,兩個光棍的苦日子就熬到頭了,沒想到卻是苦日子剛開始。父子倆指不上兒媳婦,七老漢搟自己面條兒子坐灶臺邊燒火。
面條熟了,兒媳拿起大老碗盛起就滋溜滋溜吃起來。那聲,聽的七老漢是火冒三丈卻又不好發作。他自知罵不過兒媳婦伶牙俐齒的嘴。只好把氣到撒到面條上,可了勁地滋溜。一屋子滋溜面條聲。
可喜的是來年兒媳婦懷孕了。哇哇地吐,臉色煞白。七老漢心軟了,塞給兒子錢,讓帶媳婦上街吃點好的。
六月的天悶熱。沒有一絲風。青蛙在河邊“呱呱”地叫著。村里睡不著的人手里搖著扇子耳朵卻支愣地聽著七老漢家的動靜。
這次不是吵架。七老漢的孫子或者孫女要降生了。大舌頭媳婦兒哭天喊地喊疼。七老漢煙桿子也忘抽了和兒子在屋門口急的轉圈圈。
屋里不時傳出村里赤腳醫生的聲音:“娃,趕緊用勁。你不用勁,沒人幫你用勁。生娃都要受疼哩,生下來就好了。聽話,再用勁。”
時間過去好久了,沒有聽到嬰兒的哭聲。只有醫生和產婦的聲音交替著傳出來。
天快亮的時候醫生出來了,“不行,生不下來,趕緊去醫院,晚了就來不急了。”
七老漢趕緊跑牛圈準備套牛拉車,被醫生拉住了,“牛太慢,趕緊找個拖拉機!”七老漢扭頭去了隊長家。
六月天火辣辣的太陽晃的人暈頭轉向。兒媳生了。醫生說大出血人怕是不行了,回家吧。孩子情況也不好,腦缺氧,救活還不如他爸,聽天由命吧。
七老漢坐在門口吧嗒吧嗒地嘬著他的旱煙桿子,悶不坑聲。一袋煙嘬完了,嘴里罵一句,x他媽的,這就是命!
兒媳婦沒了。孫子也沒了。家也被兒媳婦的娘家砸了個稀巴爛。一切又回到原點,像做了一場夢。
七老漢望著蔫頭搭耳的兒子說,“你還想要媳婦么?”
兒子低著頭,左手搓著右手小聲說:“要哩!”
七老漢放下殺豬刀就咂摸著旱煙桿子給兒子踅摸媳婦。也是命。有個從小患小兒麻痹的女人也在找婆家。女人小腿萎縮需要借助拐杖才能走兩步。沒有生育能力。
七老漢吧嗒吧嗒地咂摸著煙桿子,不說話。
媒人拉過七老漢的胳膊小聲說:“老哥,我知道你在顧慮啥?咱娃腿腳不好再找個腿腳不好的怕是個拖累。可老哥你想想,好人家也看不上咱娃呀!再找個腿腳靈活的半腦子,啥活不會干,有啥用。這女子雖然腿腳不好,可有腦子,他能領著咱娃把光景過好了。老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咱歲數大了,總有一天是要死的,娃還要活著呢嗎!有個女人一起過日子,這日子也不那么冷清你說我說的對不?”
七老漢把旱煙桿子在石盤子上敲了敲,“他叔,你說地對著哩!關鍵是咱娃不行,也就只能尋下這樣的女人。”
新媳婦娶回來了。村里大姑娘小媳婦都去看新媳婦。聽說是個癱子但手巧。剪的窗花、繡的花鞋墊、花枕套那叫一個逼真。
七老漢兒子把媳婦那些手藝活拿出來,擺滿了炕頭。新媳婦大方地招呼大家:“我平時沒事,繡著玩呢,你們誰要喜歡就拿一副回去,也不值啥錢,就當我給大家的見面禮。我和我男人這個樣子,以后還少不了要麻煩大家哩!”
七老漢在門口瞇著眼,嘴角露出了笑。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媳婦進門也燒了三把火。
第一,她要當家,家里她說了算。
第二,她不能生育,要抱養個娃兒來養。
第三,娘家有個弟弟在上大學,她要時不時接濟一下。
七老漢聽了,說行。心想個窮家有啥當頭,有錢你就給你弟,沒錢我看你拿啥給。日子是你們自己過,過好了過歹了我可不管。至于抱個孩子這事行,我一百個同意。
兒子成家后七老漢松了口氣,覺得這女人還真有腦子,再添個小娃兒,日子就圓滿了,他死也能閉上眼了。
七老漢每天殺殺豬,喝喝酒,吃吃肉,啥事不想,倒頭就睡。幾個月后兒媳不干了,問七老漢要錢,說是她當家,錢必須要交給她管。
七老漢傻眼了。他哪來的錢,殺豬從來不收錢,只有二斤肉。
兒媳婦說了,再殺豬就得收錢了。一家老小都得花錢,二斤肉肚子里過一道變成大糞了,還是錢來的實在。再說了,不能光殺豬還的幫忙干地里活。你兒腿腳不好,你就的多干點,要不然誰干?總不能指望我去地里干活吧!
七老漢罵一句x他媽地,一輩子都沒人管我,你還管到我頭上了。日子是你倆的,你想咋過就咋過,不要管我。
兒媳婦坐在炕沿上,說話咄咄逼人。“把你喔嘴放干凈些,不愿意就分家。我做的飯不準吃。不準上我屋里頭來。也不要指望你兒給你養老送終!”
七老漢氣的快要七竅生煙了。又來一個瘋婆娘,我這是造啥孽了!
七老漢有了心思。這幾年為兒子的事也是沒少受折騰,身心疲憊。人一但沒了精神力量,就像被抽了筋骨,渾身無力,打不起精神,也離病魔纏身不遠了。
七老漢真的病倒了。女兒來看爸爸,從弟弟家端不出一碗熱水。女兒含著淚讓爸爸去她家,她來照顧。
七老漢氣息衰弱,底氣卻中足:“我哪兒也不去,這是我的家,哪兒都不去!”
一個月后七老漢閉上了眼。旱煙桿子丟在炕腳。炕沿地下是打碎的破碗片。七老漢眼角掛了兩滴清淚。被角潤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