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包米,包米,快回家吃飯咯!”包米的媽媽貢淑一手端著簸箕,一手用因忙活而松散開來的龍帕擦拭著額頭的汗珠,站在自家門口朝著村壩用她那專為苗家山歌而生的嗓子喚包米,她這一喚貌似沒把包米喚見,倒是把檐下的麻雀群喚得聚首注目。
包米正和小伙伴們歡樂地打著雞毛毽,子彈殼做的雞毛毽打在松質木拍上發出啪啪啪的清脆聲響,讓人越聽越感覺悅耳。包米早就聽見了媽媽的喚聲,但是她不想立刻就回去,所以就假裝聽不見,故意讓媽媽多叫幾聲。小孩子貪玩的童心機智地愚弄著長輩的嘮叨,等貢淑再叫第二聲第三聲時,包米和小伙伴們都忍不住笑開了,然后包米才屁顛屁顛地提著木拍朝家里來。當然,要是喚人的是爸爸,包米早就飛奔回來了。她知道媽媽總會慣著她,就算知道她假裝聽不見也不舍得責怪一句,因此包米才可以如此這般放養著自己的天性。
和金早早地坐在飯桌的上位,一邊等待妻子一碗一碗地把飯菜端來,嘴里一邊念叨著貢淑應該如何調教他們的女兒了。
一進門來,包米看見父親已經就好位等待吃飯,她的手腳立馬變得勤起來,迅速地幫媽媽端菜打飯。一盆黃湯老南瓜、一大碗油煮雞窩菜、一大碗炒蠶豆、一碗干辣椒、一碗辣椒面做的蘸水、三碗飯。另外,還有兩個碗擺在桌子的上沿,里面打有少許的飯菜,兩雙筷子分別搭在兩只碗口,這是祭給合金去世了的父親和大哥的。因為兩位過世親人過世后都沒有進行招靈儀式,根據祖上規矩,需要每一頓飯都要先祭獻飯菜給他們,大家才能吃飯,當然這也是苗家的一種紀念過世親人的方式之一。
“貢啊,你現在慢慢長大了,要學會幫媽媽做飯了,不能只顧貪玩,要不然以后會嫁不出去的。”和金語重心長地對女兒說,雖然從語氣里聽不出他的嚴厲,但是包米還是不敢抬頭看父親的眼睛,她知道她父親那目光依舊是冰冷凝絕的,因此只顧點頭應對。
“女兒還小,幫什么忙嘛,我一個人都不夠忙嘞。”貢淑接話道。和金并沒有把話題進行下去,他知道妻子疼愛女兒,其實他也疼愛,只是有句老話說“母養父育”,自己怎么樣也得扮演教育的角色更多一些,要不然,作為父親就該失責了。只是,他大多數時間都出門在外忙活,養育的職責不得不大多都落在貢淑的身上,所以他希望貢淑能夠慢慢教會女兒一些事理。
吃完早飯,和金收拾好背包就出門了,他要趕往二十公里以外的集市去買牛,自從年底和金把家里的老黃牛賣了之后,家里就沒有牛使了。現在正是開春用牛之際,和金得買一頭好使的牛來幫忙,要不然農耕可就要落下了。
和金走后,貢淑和女兒收拾好餐具,喂了豬和狗,就一人背一個竹簍出門來錘玉米根。七歲的包米背著個小小的竹簍,蹦蹦跳跳地走在媽媽的身前,像個小精靈似的好生讓人喜歡,貢淑在女兒身后有完沒完地發出一些并不重要的叮囑,她的心里卻舒服極了。
包米是貢淑與和金領養的孩子,兩人結婚四五年一直沒有孩子。根據當年老人的說法,是因為貢淑不會生孩子,甚至還有一些“貢淑命中克孩子”的閑言碎語,盡管喝了不少苗藥秘方,但是貢淑的肚子還是沒有任何動靜。為此,貢淑與和金兩個人受盡了冷眼與嘲諷,直到他們領養了包米,包米的健康成長才堵住了“貢淑命中克孩子”的流言。
在領養包米的時候,因為家里比較困難,孩子的生父生母看和金兩夫妻人好,也希望孩子能夠過個平安日子就行,所以只收了和金和貢淑一包米作為奶米禮,就把孩子交到了貢淑的懷里。回家后兩夫妻又另外卜卦給女兒找了個干爹,干爹說孩子只花了一包米就領養回來,那就給她取名為包米吧,就圖她能夠快快樂樂地成長。
因為年前牛就賣了,因此自家的玉米地沒有翻,貢淑只能到別人家地里錘玉米根。一般說來,錘玉米根主人家是不會介意的,甚至還會很樂意,畢竟錘完玉米根后,地里的土會碎的更好,日后種莊稼出芽率更高。貢淑和女兒在離家不遠的一塊二奶奶家的玉米地里錘玉米根。貢淑坐在地埂上錘,包米不停地從周圍把大坨大坨的玉米根顛顛簸簸地搬來。沒過多久,周圍的錘完了,貢淑又移個位置,讓女兒少跑遠一點,少勞累些。貢淑用勁地錘著玉米根,泥土從石頭上不停地向四處濺去,每錘一下泥土就冒一陣煙塵。開春的泥土隨著貢淑的呼吸進入到人的呼吸道中,沁人心脾。
二
年后的集市熱鬧程度并不亞于年前備年貨的時段。街頭的道路兩旁擺滿了雞鴨,全都是農戶自家養的土雞土鴨,他們想趁著這個開春季節把能賣的家禽賣掉,以便籌備這一年的肥料和種子。豬市場里擠得水泄不通,牛車、馬車、牛和馬堆滿了市場門口。場內人擠人話擠話,有在看豬挑豬的、有數錢交豬的、有喋喋不休講豬價的、有因為錢不夠而夫妻吵架的、還有拿著鑷子和刀片偷偷把手伸進別人腰包的。和金走過豬市場拐過一個彎來到鎮中學門口,由于還沒有開學,校園內空蕩蕩的,只有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在地面奔跑。由于好久沒有打掃的緣故,糖殼夾雜著樹葉一起被風掃來掃去。
鎮中學的背后就是牛市場,場子用石頭圍砌而成,占了半個山坡,里面插滿了木樁,堆滿了石頭,顯然是用來拴牛用的。由于當地比較干旱,所以大多數人家都養黃牛,只有很少部分田多的農家才養水牛,因此在場里很少能看到水牛的身影。根據牛場老板老馬規定,進去一頭牛要交兩塊錢的稅,也作場子費,如果不拉牛的就不用交費。老馬就是靠這樣的場子費養得頭大耳朵肥,一個水牛肚放在場門邊的藤椅上,“老板”模樣就這樣印入一個個趕牛少年的腦海里。
和金來到牛場的時候,牛還不是很多,老板的大肚躺在藤椅里癟癟的,不時叫喚著,似乎還在訴說:“還沒有吃早飯呢,還沒有吃早飯呢。”
“你怎么不拉牛來,就差你兩塊錢,我早飯都吃不上!”老馬笑哈哈地巴結和金。是的,“巴結”這個詞恰到好處,老馬就是靠這些牛商販兩塊兩塊的養肥起來的,天一黑商販一走,他就大搖大擺地走進牛湯鍋店里吃牛湯鍋,而且是最好的那一檔。
老馬是鎮上的人,他年輕的時候好吃懶做,還時不時偷東西,被父母趕了出來。后來父母終究是不忍心看著自己的骨肉餓死在外頭,就把山頭的那塊荒地分給了老馬,希望他能夠借此自立生根。老馬雖然人比較懶,但是卻充滿慧根,他很會看商機,鎮上原本沒有牛場子,商販開始只能在街頭交易,極為不便。因此,老馬就把他的荒坡改成了販牛場,從此,他過上了真正的“懶人”日子。每六天一次的集市趕場,集市當天他收半天的場子費,然后用來消磨剩下五天半的光陰。說來也怪,自從有了自己的場子后,老馬就再也沒有伸過第三只手。偶爾有聽過他故事的牛商販逗他時,他總是一副憨厚的樣子說:是自己年輕了,造罪了。如此,商販們也不再好意思將話題繼續下去。久而久之,人們也將老馬年輕時做賊的履歷給淡忘了。
和金走馬觀花式地在牛場坡轉悠著,一直到太陽開始西斜,牛才算到齊整。
農歷二月的天還不是太熱,午時的陽光讓剛剛經歷了整個冬天關養的黃牛朝氣蓬勃,一聲一聲地叫喚著,用鼻子喘著粗氣,高高昂起驕傲的頭顱,好似隨時準備迎接另一頭公牛的挑釁。當然,也有些垂著頭無比自卑的瘦骨嶙峋的黃牛,它們大多整個冬天都沒有吃一頓飽,只剩下一張牛皮包裹著一個奇形怪狀的骨架。對于這樣的牛,買回來很快就會被養肥起來,容易掙錢。
和金來來回回在場子里不知道轉了多少遍,差不多每一頭牛的模樣都裝進了他的腦子里,他一邊應付著擦身而過的熟人,一遍在腦子里思索著計算著要買哪一頭牛。不知不覺已經臨近傍晚,趕集的人已經陸陸續續回了家,集市上空蕩起來,只剩下寥寥幾個人在慌慌忙忙地趕著返場。擺攤的人家收走了攤子,在街道上留下遍地的垃圾,蒼蠅在上面縱橫紛飛,像一群饑餓的野狗在分食開始糜爛的獵物。這時候只剩下牛場坡還人來人往,不停地交頭接耳。不時地有人押著牛來回看,在心里思量著如何定奪價位,也有人正在數錢交牛,還有人借著看牛的姿態趁機偷看哪個牛主兜了足夠的錢,正所謂醉翁之意不在牛,在乎天黑半路好下手。
夕陽的顏色漸漸濃艷起來,人和牛的影子在夕陽下被越拉越長。許多賣了牛的主子走出牛場坡,走進牛肉館,一碗碗熱氣騰騰的牛湯鍋被端上桌子,然后滑進人們的胃里去。許多押牛的孩子便是在這樣香噴噴的牛湯鍋中逐漸喜歡上了牛場坡這個地方,以至于長大后每次趕集也會習慣性地跑來這里看看牛,順便吃一碗牛湯鍋。
三
當夕陽把濃艷的晚妝慢慢拖到東邊的山腰上的時候,牛場坡也開始人走場空。老馬提著垃圾蔸和掃把走進販牛場,慢吞吞地清理牲畜留下的糞便和人們丟下的垃圾。白日里湊在糞便上小打小鬧的蒼蠅已經飛離去,換成了嗡嗡亂叫的蚊子,似飛不飛,似落不落。
轉悠了一整天,沒有一頭很心儀的牛,也沒有一口很心儀的價。和金一無所獲,而且還損失了一瓶水、一碗牛湯鍋和半斤二鍋頭的錢,總共三元人民幣。因為時間緊迫,吃牛湯鍋的時候,半斤二鍋頭和金只喝了一半,另一半兜在腰包里就往家里趕。
黑夜像是鬼吹燈,太陽一落洞夜就臨近了。這時段正是處于二月下旬,雖說大晴天,但是晚上月亮出來得晚,七點天黑,九點月亮才不緊不慢地爬上來。和金從集市到家的路程平日里要四個鐘頭,但是走夜路速度自然會快些,三個小時就可以到家了。因此,和金在心里估算著,大約晚上十點左右可以趕回家里。那時候老婆和孩子都已經進入夢鄉,自己回去用玉米桿慢慢熱菜,把腰包里的二兩酒喝光,再爬到老婆和女兒身邊倒頭睡個好覺。
初春的夜間還很涼,有風時便會更冷些。一路上,行人漸走漸少,路過的村寨從開始的燈火搖曳慢慢變成了一片灰色,偶爾有一兩聲狗吠從偏僻的角落里飄出來,夜顯得更靜了。和金自小就和父輩上奔下跑地做牛生意,走夜路早已經成為一種常態了。
自從成家后,老父親放權給了兒子們,和金幾兄弟也常常結伴遠行買牛,有時候要跑到很遠的鄉鎮去買牛,來回差不多六七天的路程。往往走一趟回來人瘦了一大圈,晚上和老婆躺在一起的時候,老婆就無比心疼地捧著男人的臉蛋、摟著男人的腰桿說,以后別走那么遠了,我放心不下。當然,也有些厲害角色的老婆,借著晚上那點事作為要挾,逼迫男人以后不要在做牛生意了,一走就是半個月,留下女人一個人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勞苦,晚上回來面對冷冰冰的床,聽著鄰居夫妻的打情罵俏發瘋,一肚子的苦水馬上就涌出來了。
做牛生意沒有幾個人能夠發家致富,大家都是著實的老實人,沒有大資本干不了大買賣,生意不成規模想要發財那就是癡人說夢,很懂牛的行家也只能養家糊口,最多就是一個月比別人多吃上幾頓肉。很多生意場失意的人連一碗牛湯鍋也不舍得吃,把錢省下來買一包水果糖或是兩尺布回家哄哄老婆孩子。因此,就有這樣一首山歌流傳:
你九天念著去買牛,
八天想著去賣馬,
你九天不和我做活路
八天不和我理莊稼;
你九天念著去買馬,
八天想著去賣牛,
你九天不和我理莊稼,
八天不和我做活路。
Gaox juax hnob shend yenl yuad mol uat luaf nyox,
Yif hnob shend yenl yuad mol uat luaf nenl,
Gaox juax hnob zhit ndros god lil leuf lob luax ndox,
Yif hnob zhit ndros god lil leuf lob luax ndenl.
Gaox juax hnob shend yenl yuad mol uat luaf nenl,
Yif hnob shend yenl yuad mol uat luaf nyox,
Gaox juax hnob zhit ndros god lil leuf lob luax ndenl,
Yif hnob zhit ndros god lil leuf lob luax ndox.
然而,販牛人的樂趣絕不止于錢,買到一頭好牛也會讓他們高興得要跳崖。很多時候一買到好牛他們就暫時停止了生意,把牛養起來,養它個一年半載才又出手。
夜越來越深,和金已經走了大半路程,但是還沒有看見月亮出來。莊稼人都是早睡早起,八點就開始上床睡覺,九點差不多一個村子都滅了燈。和金已經過了三個村寨,再過兩個村子就可以到家了。和金加快了腳步,風好似也突然大了些,呼呼地擦過耳邊,陰冷地鉆進領口,頭發時不時飄起來,又落在額上。干凈的天空烏云突然從南面奔襲而來,原本就黑的夜便顯得更加深沉了。
當和金經過最后一個村子時,村落隱蔽在叢林中已經一片寂靜,看不見一點燈火,要不是本地人,可能還會以為這里沒有村落人家。和金拉了拉外衣,把身子裹得更嚴實些。風吹過,松樹林發出嗚嗚嗚地聲音,這時月亮出來了,月光透過云層折射下來,淋在松林上,又借著空隙淺淺地落在地上,斑斑點點地隨風搖擺,忽明忽暗,時隱時現。“和金!”夾雜著嗚嗚嗚的松葉聲,和金好像聽見有個女人叫他,但是卻沒有辨清聲音來的方向,好似在后面又好似在前面,好似在左邊又好似在右邊,好似來自很遠又好似就在身邊,但當和金駐足認真聽時卻什么聲音都沒有。和金謹記著老人的那句話:“一個人走路的時候,聽見有人叫你,在不確定就是人叫的情況下,不要回頭,不要應答,只管走你的路。”和金從腰包里抽出剩下的二兩二鍋頭,悶了一大口又繼續趕路。盡管他走過無數夜路,也經歷了一些比較古怪的事,但是他心里還是有一點發涼,還好有酒可以暖暖身子壯壯膽。
當和金走出松林后就不在有什么聲音了,剛才的叫聲也隨著松葉聲的遠去隱沒在黑夜里。云更多了,月亮在云層里穿梭,偶爾才會灑下一些月光,空氣在紡織娘的叫喚聲中變得更加凄涼陰冷。和金把雙臂交叉纏抱在胸口,他本以為會暖和些,但一點作用沒有。“幸好已經到最后一個山坳口了,越過這個山坳口,再走完壩子就到家了。”和金心里暗想著。
陰冷的空氣讓和金在山坳口上停了下來,他拿出火柴點燃玉米地里的雜草堆,一邊取暖一邊喝酒。本來就剩得不多的二鍋頭被和金幾大口就咽光了。
火光隨著雜草的燃盡慢慢變小,忽然一陣猛風吹來,火堆瞬間被吹散開去。和金起身準備趕路,他剛一抬頭,只見四面八方布滿了人群,點著火把從各個山頭朝他奔來,叫喚聲不絕于耳。剛才松林里女人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而且變得凄厲,月亮早就被烏云掩藏起來,耳邊風呼呼吹著,腳邊雨劈啪下著,眼前篝火紛亂竄著。冰冷的液體瞬間流通了和金的全身經絡,骨頭了像是釘了釘子一樣既僵硬又生疼,冷汗一下子就從和金的額頭析出,重重地跌落在干燥的紅土地上。和金無力思索,心跳已經快要蹦不起來,像是要停止似的。他撒腿就跑,但是雙腿像是被千萬雙手死死地抓住,無法跨步。和金想叫叫不出聲,想哭張不開嘴,想跑邁不開腿。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遇到鬼邪的時候,如果被捉住跑不開,立馬彎下身子四腳著地,做牛馬狀奔跑,即可脫身,但是切記不可回頭,不可應答。和金雙手觸地,雙腳果然輕松了很多,他趕緊像一只脫離虎口的獵物,用盡吃奶的力氣,憑著記憶在黑夜里往家的方向沖去……
當和金到達家門口時才發現,月光如水一般清澈,似很多發光的顆粒物從夜空中撒下來,輕盈得像是雪花一樣。夜空干干凈凈,星辰清晰可摘,紡織娘霸占著村落的夜晚高聲歡唱,一眼望去,村里的房屋清晰可見,壩子里彌漫著牲畜糞便被曬干耙碎后的氣味。
“貢淑!貢淑!開門,我回來了。”和金用右手曲卷著指關節敲打著栗子樹做的門板呼叫他老婆。
貢淑被丈夫的呼叫聲喊醒,她一邊應答著一邊從床上爬起來,在床邊桌子上摸索火柴,隨著一道耀眼的火光,煤油燈占滿了半個屋子。貢淑打開門讓和金進去,和金進了門,貢淑順手把門關好。
“你怎么回來這么晚?都要十二點了。”貢淑輕聲說,生怕把熟睡的小包米給吵醒了。
“睡吧,一會該把貢吵醒了,明天我慢慢和你說。”和金對貢淑說。
和金走到床前,準備脫衣睡覺,這時兩人才發現,和金的衣物已經襤褸不堪,絲絲條條的,而且和金大汗淋漓,早就濕透了衣服。仔細檢查一看,和金的手腳都受了傷,青的青,紫的紫,還有好幾處皮已經磨破了,膝蓋上還有未干的烏黑血漬,解下衣服,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眼前的一幕把貢淑嚇得直哆嗦,她心里尋思著:丈夫肯定遭人劫了,才會被打成這樣。
“米爸,你是不是遭人搶了啊?怎么會被打傷成這樣,哪個雷殺天收的要把你打成這樣!”貢淑忍不住夾著哭腔手腳無措地說。
“沒有人劫,我跌倒摔到的,你去把藥酒拿來我擦擦就睡吧。”和金若有所思地說。他的眼里既空洞又驚慌,但是清醒的腦子告訴自己,不能把事情告訴貢淑,要不然今晚就別睡了。
貢淑拿來藥酒,一邊幫和金擦傷一邊問:“你怎么會跌倒,今晚月光這么好,又不是看不見路?”
“可能是我喝醉了才跌倒的。”和金這樣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身上一點酒味沒有,那二兩酒早被逃命時體溫給蒸發出去了。見到貢淑還是半信半疑的,和金又安慰了幾句,夫妻倆就上床睡覺了。
貢淑倒是很快就在枕邊打起了呼嚕,伴隨著女兒的呼嚕聲一大一小,抑揚頓挫。和金睡不著,他一邊思量著今晚的經過。他想,他很肯定自己遇到鬼了。越是回想,和金就越是乏力,冷汗又冒了出來,他甚至不敢睜開眼睛,害怕睜開眼就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女鬼站在床前,最后合金在精疲力竭中沉沉地睡去。
四
在翻山溝這塊土地上,一直有妖魔鬼怪的說法,雖說不合乎科學邏輯,但是有很多事情的確是科學解釋不清楚的。只要上了年紀和有些生活履歷的人都明白,玩笑歸玩笑,科學歸科學,真遇上的時候,都無不對鬼神懷揣著一顆敬畏之心,不敢戲言而為之。
在苗族人的生活里,從古至今,巫醫一直扮演著一種神圣而不可或缺的角色,一直深受人們的敬重。無論是家里有人患大病小病、牲畜家禽養得不順,還是農作物收成不好,又或者是遭天災蟲禍,苗族人或多或少都會想到尋求巫師的幫助。巫師可以找草藥治病救人,也可以帶領神兵神將驅鬼趕邪、填河搭橋、解結避劫等等。在多數苗族人的心里,巫師是神圣的、無所不能的。當然,硬要說巫師的弱點的話,人們一直流傳著一句話:“自己的后背自己撓不到”。這句話表明,巫師可以濟世救人,但是當事情到了他自己頭上的時候,自己沒轍,只能找其他人來幫忙。
自闖邪那晚上后,和金就一病不起,飯量雖不減,但是身子卻一天比一天瘦弱下去,臉色也日漸黃黑,晚上還常常做噩夢大吼大叫。
和金病倒后,親戚朋友、村寨鄰里差不多都來看望過一次,大家都覺得和金是招惹了不干凈的東西了。有的猜測說是招了餓死鬼,因為和金飯量不減,身體卻不見好轉。有的說和金招了怨女幽靈,魂魄被那個叫聲勾走了。他們堅定地認為,當晚和金一定是回頭了,或者就是應答了那聲呼叫。有的說和金是撞見鬼聚會了,所以才看見那么多火把,和金的魂魄可能被鬼怪抽去做祭品了。有些人則認為,和金是喝酒醉自己摔傷了五臟六腑,不好意思道出真相才編慌騙人。有一個讀過初中的“高材生”告訴大家,那不是鬼火,那可能是磷火或者是螢火蟲,和金喝多了酒,眼睛花,因此才以為是鬼火。然而,千萬種猜測都是大家各自的看法,而和金病情日夜加重卻是不爭的事實,猜測歸猜測,治病才是當務之急。
病因探測熱潮過后,藥方推薦熱潮隨之而來,大家各抒己見,把自己認為最為妥當的藥方推薦給貢淑,希望貢淑一用就立馬見效。有的人建議貢淑叫巫師來跳神驅鬼,有的人建議貢淑請巫師來搭橋接魂,有的人建議貢淑帶和金去縣上的醫院住院治療,有的人建議貢淑立筷子捉妖……。這給了貢淑心靈上很大的安慰,至少面對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她不會手足無措,她可以根據自己的判斷慢慢選擇不一樣的辦法去醫治和金。
貢淑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他沒有單獨采取走巫醫的建議,也沒有單獨選擇進醫院的意見,而是將兩者合二為一。貢淑一邊把和金帶去醫院開西藥打吊針治療,一邊又攜香帶紙走訪巫師,爭取在身體、心理和魂魄方面都能夠有所兼顧,以期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好的療效治好和金。
西醫把和金的皮外傷都治好了,但是原先青一塊紫一塊的地方依然青一塊紫一塊,看著著實讓人毛骨悚然。斷了西藥后,貢淑又托藥師找了不少草藥給和金喝。有單純煮湯喝的、有泡藥酒又喝又擦的、有夾雜雞肉煎煮吃的、有放在排骨里煎煮喝的、還有直接剁碎包扎外用的,只有想不到的,沒有沒試過的。但是,和金的病情依舊不見好轉。
有一天,貢淑拿著一枝香和三根繡花線去到奏里巫師家,請求巫師親自幫她探個究竟。
“奏里奶奶,我家和金的病一直不會好,什么辦法都要用盡了。可能真是像人家說的,自己的后背自己撓不到,這次得請您去幫我洗房看病了。”貢淑一進家門就悄聲對奏里巫師說。
“你來的時候和金不知道吧?”奏里一臉嚴肅地問貢淑。
“不知道,我早早地叫我婆婆來給包米和他做早餐,我自己就出來了,我來的時候他都還沒有醒。”貢淑肯定地回答。
“不知道就好,他知道就看不了了。”奏里一邊說一邊在她的神壇上上香,煙霧彌漫在屋里的各個角落,清香的味道進入貢淑的心肺里,像是心中的石頭要落下了許多。奏里上完香又擺動著她那發胖的身子去拿紙來卷成兩卷,點燃紙后,嘴里念念有詞地插在神壇上的兩碗神水里,這一切她進行得有條不紊,熟練無比。
奏里是翻山溝村唯一的一個巫師,雖說附近村村相連的苗寨有三十多個,巫師也不下二十幾個,但是奏里卻是最具威望的一個。她大概五十來歲,但是已經行醫做法二十多年了。奏里不僅懂巫醫,可以做法驅鬼醫人,而且還懂草藥、懂接生、懂婚俗喪俗、懂得如何調解糾紛,二十幾年下來,方圓幾十里的苗族都熟悉她,尊敬她。奏里和傳統的苗族女性不一樣,她身材長得魁梧強壯,臉頰很寬,慈祥的臉搭上濃密的眉毛,可以說是能軟能硬。加之她性格一反苗族女性溫柔內斂的常態,她活潑大方,聲音洪亮,在眾人面前講話有條有理,一點都不顯緊張之態。
奏里在神壇前擺一張四條腿的長凳,把草紙的一端夾在頭帕里,留出長長的一截遮擋住眼睛,手持神剪和神鈴,坐在木凳上面朝神壇雙腳縱地,開始跳神。貢淑端坐在堂屋的左側,也就是神壇的左下側,認真地等待著奏里巫師的傳話。
奏里巫師揮著神剪神鈴縱了五六分鐘后,嘴里開始大聲發出號令,像是召集四方神兵神將歸位一樣。等到每一個地方都召集過一遍之后,巫師開始點兵閱將。點兵的過程很重要,不能跳躍任何一個數字,如果跳躍了就會有疏漏,那樣巫師又會從頭一二地數。等到確保神兵神將都歸位齊整后,巫師開始布置任務,告訴神兵神將:這次召集兵將的緣由、他們要去的目的地、哪家人等。她督促兵將們帶齊武器,拿齊藥方,只有那樣才能夠對付妖魔鬼怪。這些都完畢,巫師就帶著神兵神將,騰云駕霧往目的地開撥。飛了一陣子,他們到達目的地的山神土地處,便和山神土地打招呼,問清本村名字,探清山神土地的境況,如果說山神土地有什么需求,巫師就傳話出來給看巫的人,督促凡人選日子去解決。
過了山神,巫師就來到了看巫戶,先和門神打招呼,詢問門神的情況,看看門神有什么樣的需求,之后又詢問灶神的情況,也都一一傳話回陽間給看巫人記錄下來。門神和灶神這兩尊大神都看過后,巫師又和家里過世的親人一一對話,把家里任何不好的情況都傳回陽間做記錄,以便回家后可以逐一處理。最后,巫師把所有情況都了解清楚了,才作別看巫戶,帶著神兵神將騰云駕霧回歸神壇。如果有些不舍分別的已過世的人,巫師就給她或他唱幾首神歌以作安慰。
貢淑把奏里巫師傳回的話都一一記在心里:第一,村里已經好幾年沒有人祭山神土地,山神土地的 “錢財”已經花光,無力保護村人,要及時給山神添錢補紙。第二,門神被一個偷了情懷了野種的女人跨過,已經倒塌,需要一只大紅冠公雞和三尺藍布來立門。第三,灶神已經長期淋雨,需要用一個犁鏵來修補。第四,和金爺爺的墳已經很久沒有人去打理,被水沖走了不少泥土,需要修理,另外他的“錢”也快用完了,要趕緊給他燒錢下去。第五,和金買牛回來的途中,先是撞了一個女鬼,這個女鬼因為遭到愛人拋棄而懸樹自盡,怨念很深;后又因為和金半夜起火,起火時間和地點都與鬼界相沖,犯了鬼界的大忌,魂魄已被鬼怪抽走問刑。好的是,女鬼正在鬼界祭壇和鬼怪交涉關于和金魂魄的歸屬問題,需要借助女鬼的力量,把和金的魂魄搶出來,用九個紅紙人九個綠紙人埋在和金的床底,用來填槽,再用一只公鵝替換和金的命份抵押給女鬼,如此,才能治好和金的病。
奏里巫師跳了一個多小時后,終于回到神壇,神兵神將各歸各營,畢了返回陽間。雖然上了年紀,但是奏里卻沒有因為跳神而顯得勞累,她站起來把遮額紙往頭上一翻,把神剪神鈴放置好。
貢淑忙站起來說:“辛苦你了奶奶!”
“不辛苦,我說的你都記住了嗎?”奏里說。
“都記住了。要祭山神、買雞和布來立門、要一個犁鏵……”貢淑一一清點給巫師聽。奏里巫師聽完后斬釘截鐵地說:
“回去準備吧,兩天后派個屬虎的人來接我,盡量早上來。”
等貢淑走后,巫師兀自搖了搖頭道了一句:“希望你能等到我,緣分這東西太難說了”。
五
貢淑從巫師家里出來后,腳步輕快了許多,心中籌劃著要置辦的那些東西,先后順序如何。
貢淑先要越過一個山脊才能到家。翻山溝村被山脊一分為二,貢淑他們住在山脊的左側,奏里巫師家住在山脊右側,山脊上有一條深而寬的溝壑,翻山溝就是因此而得名。這條山溝雖然寬,但是常年被野藤荒草纏繞籠罩著,再加上村里有什么牲畜病死或者嬰兒夭折都往溝里扔,久而久之,這條山溝就變得陰深深的,晚上一個人經過的時候,總是涼颼颼的,令人汗毛豎立。
貢淑一腦子事情正琢磨不完,她匆匆趕路,路雖不遠,但是坡比較陡,爬得她氣喘吁吁的。
“唰!”貢淑剛走到山溝處,一只烏鴉從溝里急速竄出,連叫兩聲,一泡鳥糞正好落在貢淑的肩膀上。烏鴉飛向了遠處的山林,留下凄涼哀愁的叫聲在山間回蕩,貢淑從路邊扯了一把草葉子把身上的糞便擦走。
俗話說:“烏鴉叫,喪訊到!”烏鴉叫一般都是報喪的,可能一兩天之內就會有人去世。而淋到鳥屎向來都是霉運的預兆,恰巧這兩件事情都發生在貢淑的身上,她思緒萬千,心底逐漸悲傷起來,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當貢淑走到房前的時候,她婆婆瓣素還在灶邊燒火做飯,青色的火煙攀沿著泥土墻壁摸上房頂,隨著微風慢慢散開去。老母雞帶著小雞在門前嘰嘰喳喳叫喚著,公雞裝模作樣地附和著老母雞,貢淑知道他們餓了。
“包米,貢啊!你起來沒有,趕緊抓一把玉米喂雞。”
“媽媽,你去哪里了?”包米聞聲跑出來迎接她媽媽。
“你爸爸醒了沒有,有沒有去看看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