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去山東臨沂鄉下做節目,采訪過一個叫馬菊花的婦女。
村莊的巷子里,她坐在自家門前的泥地上。臀下是一塊舊輪胎的圓片。一件紅褂子罩身,遠山幽幽,芳草萋萋。春天的風拂來,撩動她滿頭烏發和身邊肆意的野花,一張羞怯紅潤的臉,陽光般地綻放著。
見我們到來,主人熱情地把我們向屋子里讓,三歲的兒子小毛伸手拉起媽媽的腳,牽引著向院內走去,女人在地上用肘艱難地隨兒子前行。震驚、惶恐、悲憫、五味雜陳,一轉身我的眼淚滑落在腳下的塵埃中。
這是一個從小殘疾的女人,雙手痙攣身體扭曲,無法行走。
農家女命苦,七八歲上,她學會了用腳給下地的爸媽和妹妹做飯,用腳去洗全家人的衣服。十二歲上,在妹妹的幫助下,學會了識字、用腳寫字。書為這個女人打開了一扇窗,也讓她閉塞的心湖泛起了漣漪。她嘗試著用腳寫一些東西,居然在當地的報紙上刊登出來,成了遠近聞名身殘志堅的才女。
十九歲上,一個憨憨厚厚的毛姓小伙子走近了她,只簡單地說了一句話:我不嫌棄你,今后我就是你的手,就把她感動的淚水滂沱,歡歡喜喜地嫁了過去。
醫生原本說她絕對不能生育。因為,殘疾的身體根本撐不到孩子呱呱墜地,是自尋死路。可是她寧死也要生下愛人的孩子,居然母子平安,連醫生驚的都直搖頭,嘴邊掛滿了不可思議。
兒子小毛聰明可愛,是她最大的驕傲,為了孩子,她用腳學會了編織,裁剪,用腳給兒子做出了各種漂亮的服裝。她雖然身體殘疾,卻知性、陽光,用另一種方式做到與別的女人沒有什么不一樣,快樂著自己與家人、享受著自己平凡的生活。
那期節目的名字我記得叫“腳上的精彩人生”。
后來我一直與馬菊花一家保持著聯系,她經常用腳打電話給我,問候我、并分享一下她日新月異的生活。
媽媽和爸爸也是山東人,生長于魯西南的莘縣。
我最初對媽媽手的記憶是這樣一幅畫面,春天里,剛剛粉刷完房屋,四壁雪白,房檐下燕子呢喃,媽媽坐地炕邊,手拿剪刀,給我在剪窗花,我趴在媽媽的腿上看媽媽的手指靈動、剪子飛轉……
那時,媽媽應當正值青春茂盛,一雙手應當是用盡天下所有美麗的詞藻贊美也不為過。因為媽媽本來也是出身望族,容貌出眾。非家道中落,趕上新社會,斷不會嫁給窮學生爸爸的。
爸爸是從小學校長位置上被劃為右派,敗走于黑龍江佳木斯。媽媽追隨右派的爸爸來到北大荒,兩人白手起家,春燕銜泥一樣,在黑土地上建立起了屬于自己的小窩。
每每媽媽、爸爸講起那些懵懵懂懂、啼笑皆非的往事,我們的心里總是布滿了辛酸。
后來妹妹們接二連三地來到世上,媽媽更像一支燕子,每天飛去飛來、起早貪黑。為了多掙一些錢,她辭去了安逸的工廠化驗室工作,去煤廠當了一名人力運輸工人。
那時,媽媽會不定期地給我和妹妹洗頭,這是我們最歡喜的事情。媽媽會調好水溫,把滿水的瓦盆放在炕上,然后把我們的身體放在她的一條腿下,一支手托著我們的頭,懸在冒熱汽瓦盆上,另一支手在小腦瓜上打上肥皂,柔柔地去搓,我們愜意地閉上眼睛,任媽媽溫暖的手打去愛撫我們。一個接一個,于是熱氣蒸騰中,一掬清水變濁,洗去塵滓,露出幾個娃的本色粉嫩,家徒四壁的低矮屋內,漣漪著暖融融的歡聲笑語,幸福是那樣純真而悠遠。
上小學的第一天,媽媽特意請了一天假,拉著我的手,沿長長的音達木河岸走向十里外的學校。記憶中媽媽的手粗糙而又有力,那是長年體力勞動,揮锨提鎬后的結果。河岸柳枝飛舞,云淡風輕。那支手溫暖著我,一直把我牽到了班級的門前。
記得,媽媽的手很巧,每到春節,我們身上永遠是別的小朋友最羨慕的新衣。后來,有很多人求媽媽幫助縫制新衣,媽媽來者不拒,勞動回來的媽媽,在我們熟睡后,要干得很晚很晚。
我們大了,媽媽也在不知不覺中老去,上大學走的頭天晚上,媽媽坐在燈下給我打理行囊,仔細地給我帶盡可能多的東西。頭上泛著銀絲,背有些駝,手在燈光下,很是蒼白瘦俏,身體傾斜,拖下悠長的影子。
離開家門的一瞬,媽媽什么也沒說,只是用不再有力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便背過身去,我知道,媽媽一定在神傷,在為從未出過遠門的兒子牽腸掛肚。
大學四年,每月的伙食費二十元,我知道,這里面的每一分錢都含有媽媽的汗水。因此,我盡可能地省下錢,給媽媽和家人從大城市買回去一些東西。第一次回家,我給妹妹們買了幾件花衣裳,爸爸是一雙皮鞋,媽媽則是一付羊皮手套,記得媽媽戴上后,臉上溢滿了笑容,而眼角含著淺淺的淚光。
后來我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妹妹們也接連大學畢業上了班。家里的生活好了起來,不再為錢而犯難。住房和生活條件都好了。媽媽也終于光榮退休回家,在家頤養天年。。
一晃又是十幾年過去了,生活絢爛多彩,工作也一成不變的繼續著。不知不覺中,我徜徉在各種應酬場里的時候越來越多,在母親身邊的日子卻愈來愈少。
二OO一年的一場車禍,險些奪去了我的生命。三天后從昏迷中醒來時,睜開眼看到了媽媽枯瘦的手正顫抖著給我擦去臉上的血污。見我醒轉過來,媽媽喃喃地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咱們有手……
因為是頸椎骨折,壓迫手的神經,兩支胳膊像火燒過的炭棒一樣,黑亮黑亮,一層層地掉皮,痛得我徹夜難眠。媽媽就用溫水,一遍遍輕輕地擦我的手,然后去揉我的胳膊和手。病床上的我,恍恍惚惚中,總是覺得媽媽拉著我的手,正走在上學的路上。仔細審視時,媽媽不再年輕,頭發花白,臉上已爬滿了滄桑……
病床上那一年多,有功夫檢點自己的人生,羞愧著虛度的年華,嗟嘆著逝去的青春。
因此,兩年后,當我痊愈后。我選擇了離開這種環境,獨自一個人去了外地。媽媽是極有遠見的一個人,全家只有她全力支持我。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耐。父母在,不遠游。當我漸行漸遠時,對雙親的牽掛也與日俱增。因此,這些年,無論走多遠,有多累,節假日一定回到父母的身邊時,這樣才覺得心里踏實。
今年十一,因一部片子檔期已定,急著播出,加班沒有回老家。十月二日百爪搔心的我接到了妹妹的電話,媽媽摔傷了,傷及頸椎,亦是雙手痛疼。
因無法離京,立即打電話給家中的醫生朋友,經檢查并無大礙,是神經受傷,只是雙手疼痛難忍。盤桓了一個月后,才回到家中,便見到了媽媽痛苦的樣子,一雙手發黑、發亮、又掛白,已經不知褪過幾層皮了。
媽媽老了,今年已經年近八十。見到我她開心地笑著說:現在我知道了你當初車禍時手有多痛了……她真地老了,咧開的嘴里又少了幾顆牙。我的心酸酸的,眼淚差點流下來。
見我回來,媽媽堅持要下廚做我最愛吃的紅燒帶魚。害得妹妹們直說媽媽偏心。我不想違拗媽的好意,陪她一同去廚房去操作。側身于我的媽媽,頭發灰白,背也駝得更歷害了。媽媽的手,黝黝亮亮的,我知道那不是豐潤,是腫脹,手每接觸一次物件,都會椎心地痛上一下……
很想阻止她,可是我又停了下來,千言萬語竟不知和她如何去說!不說也罷,媽媽定知道我們兄妹都愛她,這會兒手的痛一定淹沒在心的甜美與快意中。對于她,這也許是最大的滿足。
悠忽,我深深地體會到,媽媽愛我們,這種愛是不需要回報的。父母終將先我們消失在生命的盡頭,定格在記憶的深處。原來,此時此刻的這種團聚是如此地珍貴而美好。
知天命之年,尚有雙親健在,我們兄妹好福份。其實幸福的含義很簡單。這種幸福與貧富、貴賤無關,它是由親情串接著、由陪伴綿續著,薪火相傳,無論寒暑秋冬、何時何地都熠熠生輝,溫暖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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