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第二十二期【遺憾】
1
鎮里上了歲數的老人,搬著馬扎,人跟著太陽走。太陽跑得慢,他們走得更慢,嘴里漏著嚼了一輩子的陳年舊事。
“對,就是在釜南河里把他拽起來的,那時候剛下完雨,漲洪水,我撐著我爹那艘小木船,破開河邊蓬著桿子瘋長的蘆葦,把船擱在蘆葦蕩后面。他仰面躺著,我湊近了去看,這人的臉黑不溜秋的,腳上還沾了不少哇鱉。我把手湊到他鼻子底下,嘿,還有氣兒,沒死。我趕緊把他嘴里的淤泥摳出來,那時候他就像只泥鰍,滑不溜秋的,滑不溜秋的。”
蘭芳姐說到這里笑了,抓了抓頭上的絨線帽子,額頭上黑黢黢的幾條紋絡,像炭筆劃出來的印子,舒絡開了,又緊在一起,像是要把一些捋了幾十年的細節再緊出一些來,緊了兩分鐘,沒說話,柔得不像話的晌午日頭,把昏聵倦懶曬出來。鼾聲起來了,嘴角的哈喇子順在拐杖上,像糖人手里的糖稀,粘粘的,斷不了。
誰能跑過時間呢,從年輕跑到垂暮,牙床松動了,咬不斷那時間粘在身上的灰。
高麻子在的時候,喜歡跟蘭芳姐抬杠,說你丫凈說這個從河里救起來的兵,還吹噓他是打小日本的,可抗戰勝利了,人還不是杳無音訊。誰知道呢,國民黨的兵,還能落個好?
說這話的時候,高麻子佝僂著腰,拐棍在地上敲得咚咚響,蘭芳姐看著他,沒辯解的話,就是笑,似乎所有的疼痛都被隱匿在乖戾的微笑里。越是笑,越是疼,越是疼,越是笑。沒多久,高麻子就癱了,元宵節和家里一干晚輩打麻將,胡了個杠上花,一激動,喉嚨里卡了一口咬不斷的膿痰,從那天起就一直躺在床上呼嚕著。蘭芳姐的精神頭也不好了,偶爾在日上三竿的時候搬著馬扎出來,舊日子的人,總想著讓新日頭曬掉身上的陳味兒,曬著曬著,高麻子走了,蘭芳姐也曬沒了。我知道蘭芳姐這些年總嘮叨她救人這事是為啥,她怕啊,她怕沒人記得她的故事,若是沒人記得了,死到土里就化成了氣。有了故事,故事就是一口氣,棺材板子舊了,人腐了,只要有人記得,那口氣就還算吊著。吊著吊著,說不準哪天,就會吊出真相。
2
抗戰正是吃緊的時候,日本對蜀中產鹽區的轟炸變得異常密集。父親不得不把家從城里遷到鄉下,住進長灘鎮邊上一個農家院子里。院子是父親叔伯家的舊居,背靠謝家松林,面朝釜南河,據鄰居高麻子說,這片兒風水很好,是出過貴人的福地。
在我看來,貴人的標準大抵得是像我叔公那種,能舉家遷去北平生活的人才算。如我父親這般,每天須得坐船過河,到縣城打短工的肯定算不上。高麻子卻說,你懂個屁,你爹是鹽商老爺家的賬房先生,有錢,不然你們一家子能吃香喝辣的,你還能去鎮上的學校讀書?
高麻子自然是不能讀書的,他家祖祖輩輩都是牛戶,守著一群牛討生活。他是家里老大,翻年就十九了,專管使牛和喂牛。凡到過長灘鎮的人,總會留下這樣的印象,山小牛屎多,街短牛肉多,河小鹽船多,路窄橋子多。因鹽場中推車汲鹵靠牛,修治鹽井靠牛,輸鹵提水靠牛,馱運鹽煤米豆也得靠牛,長灘和附近幾個鎮子養牛販牛的人特別多。
高麻子常牽著牛到河的淺灘上溜,暑假里我便像尾巴一樣天天跟在他后頭。我娘讓我叫他哥,可我偏管他叫高麻子。他臉上坑坑洼洼,那不是麻子是啥。高麻子也不同我置氣,說那叫粉花瘡,那是男人成年的標志。你才十二歲,毛都沒長齊,當然不懂。我嗤之以鼻,誰稀罕長痘痘了。
小滿的前一天下了一場暴雨,原本綠幽幽的釜南河水變得渾黃起來,水位更是漲得比春風野草還要快。
河灘上到處附著奇怪的草,像老人的頭發似的。順帶還有從上游沖下來的木板、鞋墊、碎布、陶罐瓦片之類的雜物。看到稀奇古怪的,我們會用根樹枝往岸上扒拉。高麻子家的幾只大粗碗,我娘用的桃木梳,蘭成伯的黃楊拐杖,都是河里撿來的好東西。
高麻子牽著牛鼻繩沿岸邊走,我趴在牛背上定睛往河里瞅。牛一路嗩著響鼻,緩緩擺動著頭。
河對岸的碎石路是進縣城的必由之路。路的上空天色暗沉,令人傷感。轟炸后的空氣也變得渾濁,天天云遮霧罩的。我已經快一個月沒去鎮上的學校了。上個月的一次轟炸把學校的操場炸了個大坑,教學樓也塌了一角。校方發了通告,說等校舍修繕好了才返校。閑下來的時間,我只能跟著高麻子溜牛混日子。
高麻子,快瞅瞅,那是啥?我指著河中央,黃色水面上有東西在浮浮沉沉。
壞了,怕是有人落水了。高麻子挽起褲腿就要跳下河去救人。我說等等,快看,蘭芳姐的船來了!
河上迅捷地駛過來一條木船,撐船的女子用力地握緊船槳,身子前傾,雙肩用力擺動,船槳便如水中的游魚,漾起一圈圈縠紋。眼見著近了,更近了,她把船槳一駐,木船便停在落水者旁邊,她的手往河里一撈,扣住了落水人衣服上的皮帶,兩腿前蹬后撐,連拖帶拽將人拉上了船。她推著槳用力往后一撥,小船活像離開了水皮的梭魚,飛也似的竄走了。
3
長灘鎮的碼頭位于縣城正西方,釜南河的尾端流過鎮子,從這里匯入長江。因著這片水域的運載能力,碼頭成為鹽的運輸集散地之一,河上長期停泊著數百只“歪腦殼船”。這里的居民多系船工家屬,也有不少挑鹽工和牛戶。抗戰開始后,淮鹽、海鹽產區相繼淪陷,產井鹽的釜城便成為日軍的重點轟炸目標。各處的鹽運碼頭輪番遭到轟炸,鹽的運輸逐漸轉移為陸運。長灘鎮的碼頭也不復往日繁華,船的作用僅用于擺渡過河的人。
蘭芳姐的家距碼頭不遠。她家祖上原是在釜南河上游碼頭開大鹵船的船夫,專司運鹽的生計。到她父親這輩,依舊干著這份營生,直到小日本的炮彈落下來,將她家的船炸毀。原本還有祖業可以守著,不料蘭芳的長姐卻在又一次轟炸中喪命。她爹蘭成便帶著幺女搬離了原來的傷心地,到只有幾百戶人家的長灘鎮落了戶,自己置了一條木船,開始以擺渡為生。算起來,這都過去好幾年了。如今,蘭芳也已經十七了。
停課之前,我每天會跟著父親過河進城,走過碎石路,去往學校。天長日久,因同是外來戶,很快就和擺渡的蘭成伯和蘭芳姐熟識起來。這條河的兩岸靠擺渡為生的人不少,只要碎石路上出現渡河人,碼頭上的船夫們便一齊揮動著手,扯開嗓子爭相喊:“大爺大嬸,幺妹子,上咱家這條船。”
蘭成伯是不屑于吆喝的,他拿根長長的旱煙袋,只蹲在船頭巴拉巴拉吸。他以前是搖鹵船的,最懂得顧惜船。船艙內打整得干凈整潔,船舷也漆得油光錚亮,陰雨天,會發出一股淡淡的桐油味。坐他的船,錢由客人自己掂量,想給多少都行,自行丟在船舷的竹篾子里,沒錢也不打緊,說下次補上就行。一來二去,客人們見識了他的豁達,都認準他的船坐。
蘭芳姐打小在河邊長大,耳濡目染,撐船也是一把好手。他父親去鎮上買煙絲或打酒,她便會擔下擺渡的活計。高麻子偷偷對我說,他最喜歡看蘭芳姐搖船。我便隨著他的目光游走在船頭的蘭芳姐身上,只見河風肆無忌憚地裹住她的身體,勾勒出曼妙的少女曲線。她猶不自知,身體前俯,再壓下槳柄,緩緩彎身回收,那槳被她插入水中,再一推,船便直直向前駛去。這一氣呵成的動作,真真叫人移不開眼。
但凡見過蘭芳姐的人,都夸她樣貌身段好。我私下里以為,放眼整個長灘鎮,那也是一等一的好。雖說過日子艱難,找不出幾家能吃飽飯的,但成家立業也是不能耽誤的頭等大事。蘭芳姐家自然少不了媒婆登門,高麻子家也托了人去說,但蘭成伯統統回絕,說孩子小,再多留兩年。高麻子天天惦記著,在河邊使牛,眼睛也總往蘭芳姐的船上偷瞄。
高麻子這猥瑣勁兒,難怪不受蘭成伯待見。要說在這長灘鎮上,就數蘭成伯對我最好,他總說孩子讀書好啊,今后能有大出息,常招呼我去教蘭芳姐認字,還同意我上船幫著蘭芳姐搖擼。這可是別人羨慕不來的好差使,光看高麻子的哈喇子,就足以讓我興奮得打疊了。蘭芳姐卻提不起興致來,我們一起握住槳柄劃動的時候,她總埋怨我,小耗子,你又讓我想起我姐了,小時候都是我姐帶著我一起搖擼的......就像咱倆現在這樣。那年的元宵節,警報拉響的時候,我和姐正在看花燈,眼看就快跑到防空洞口了,就差一步,轟的一聲,炮彈就落下來了......
這時候,她會眨巴著淚眼,指著河岸最高處刻在山壁上的一排猩紅大字:華夏血未盡,存者不息——還我河山。然后望著東逝的釜南河水對我說,小耗子,咱們一定能等到這一天。
4
天剛擦黑,我便偷溜出來,風風火火推開蘭芳姐家的門。蘭成伯早已歇下。桌子上有個盛雜物的簸蓋,蘭芳姐正就著桌上的煤油燈,一針一針地縫著桃心形的布樣子,說是做端午節掛的香荷包。
我這才想起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端午了。沒遭轟炸前,城里端午節最常見的習俗莫過于賽龍舟、吃粽子、看戲、飲雄黃酒、掛荷包。最熱鬧的當然要數賽龍舟,每年到了這天,釜城鄉鎮九大碼頭的龍船全匯聚在河面上,烏泱泱一片,顯示著末日盛景。最豪華的官船,由幾只大木船聯排一列,用木條板鋪聯起來,在上面搭設戲棚,由梨園班的戲子輪番唱著白蛇傳、醉打金枝、天官賜福等折子戲。臺下的長條桌上鋪著西洋臺布,擺著一溜的美酒美食。粽子、火邊子牛肉、冷吃兔、燕窩絲是必不可少的。市里的官員照例要抑揚頓挫地發表一通演說,下面人山人海的,啥也聽不清,大家都鉚足勁兒等著演講結束鳴炮開賽。略次一等的鹽商和鄉紳,也會包下一整艘船,把全家安置在船上,弄些飲食,吃著粽子,喝著雄黃酒,看著龍舟賽,熱熱鬧鬧享受一天的好時光。
這都是陳年舊事了。第一次長沙會戰后,各處烽火狼煙,雖說西南邊陲日寇一時半會兒攻不進來,但三天兩頭搞空襲,炸彈和燃燒彈隨時從天而降,城里這兩年的賽龍舟已經搞不下去了。到了長灘鎮后,蘭成伯承頭把這個習俗沿襲著,只是規模小得多。蘭成伯見過大世面,早年在幫會干過堂主,大家伙兒都信服他。這兩年他領著一干擺渡的船夫,把各家的木船用彩綢扎成龍舟,端午節這天,帶出來賽一圈,仿佛是告訴小鬼子們,老百姓啥都不怕,該干嘛還得干嘛。
我原是最眼饞端午節的龍舟賽了,可眼下我的注意力在其他事情上。我繞著屋子轉了一圈,拉住她,姐,你今天從河里救起來的人呢?
蘭芳姐斂了笑容,四下瞧瞧,然后把拇指豎在嘴上。小孩子家家,別胡亂說話。
我趕緊舉起雙手向蘭芳姐保證,讓她放一百個心。蘭芳姐這才提著油燈,領我去了后院堆柴火的屋子。角落里鋪著一床褥子,一個穿草黃色軍人制服的青年漢子橫躺著,見有人進來,他掙扎著要坐起來。他身上的傷口很多,雖然被包扎得嚴實,還是滲出血來。蘭芳姐趕緊把油燈遞給我,扶他坐好,麻利地將滲血的白布換下來,又去廚房找來一些棉花,用燒酒浸泡一遍,把掛在門邊的艾葉嚼爛了,吐在上面,敷到傷口上,再用白布把這些傷口重新包扎好。
做這些的時候,她的神情很專注,大辮子垂在胸前,隨著呼吸一起一伏。我舉著燈,離她很近,近到能看見她睫毛的扇動,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體香。離他更近的這個傷病員也必定聞到了,他的臉憋得通紅,雙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緊張。我見他黃色軍服上嵌著紅色的肩章,上面墜著兩顆三角形的尖尖,忙使眼色讓蘭芳姐瞧。
走出屋子,我耐不住問她,這人是軍官兒么,什么來頭,怎么受傷的?
蘭芳姐用手指戳著我的額頭說,瞧你這人小鬼大的。他是咱們釜城守衛部隊的一等兵,他們一隊人被緊急調去云南的部隊,沒想到剛上路就遇到空襲,受了傷,從上游漂到下游來了。這是打鬼子的軍人,我得救他。
我哦了一聲,擔心蘭成伯不會收留他,蘭芳姐說不會,抗日的兵,她爹一定會救的。還讓我不能把這事告訴別人,更別上家來,免得讓人發現端倪。我心說高麻子也看見了,但話到嘴邊,又止住了。
再次見到蘭芳姐,已經是一個月后的端午節。
5
河面上,紫、金、青、黃、藍、綠、紅七色綢子扎成的龍頭,綁在七條船的桅桿上頭,代表著長灘鎮碼頭上靠水吃飯的七家船幫。它們一字排開地臥在釜南河尾端的河道上,正中間的是金色的綢龍,那是上年賽龍舟的冠軍龍,不用說,自然是蘭成伯家的船。
每條船上都有六個劃手,赤著膊,下著青布短褲,手臂上纏著一圈和綢龍同色的綢子,坐在船舷兩側。高麻子今年也上船了,被他本家大伯選在高家的黃龍船上。這些個劃手都是鎮上的船夫子,偶爾也有像高麻子一樣的牛戶參加,但需得熟識水性,免得落水出現意外。
蘭成伯手執一面小彩旗,提著鑼,站在刻有“還我河山”的崖壁頂上。吉時一到,蘭成伯舉起小彩旗向著遠處的盡頭一指,銅鑼鏗鏘一敲,劃手們立刻舉起短柄橈片向下壓,七條彩龍像離弦的箭一樣向前猛沖出去。鑼鼓聲吶喊聲擊水聲碰撞聲轟隆隆亂糟糟攪成一團沿著水面直壓過來。
蘭芳姐和我早早就候在岸邊的最佳位置。我倆伸長了脖子,尋找蘭家的金龍船。不多久,我們就在那些交叉穿行的船只中間發現了它。它的兩舷橈片翻飛,整齊劃一地拉水、入水、漿出水,協同一致急速從起點向我們這邊劃過來。
蘭芳姐緊盯著自家的船,神情很是興奮。我叫了兩聲姐,她也沒應。船已經離我們這邊越來越近了,前排靠左舷的劃手突然抬起頭,沖著扯起嗓子拼命喊加油的蘭芳姐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床。我看這個寬眉大臉的漢子很有些面生,要知道這些劃手都是鎮上船幫家的船夫子,平日里我天天坐船過河,多少都有些交道。這個外鄉人卻從沒見過,我靈光一閃,難道是蘭芳姐救治的那個兵?我轉頭望向身邊漲紅著一張俏臉的蘭芳姐,突然有點明白她眼中熾熱光芒的源頭了。
金龍船過了我們腳下的水域后,在“還我河山”的山壁下倏地提速,許是劃手們找到了合作的契合點,嘴里一齊高喊著“幺哦嘿,幺哦嘿,幺哦幺哦幺哦嘿”的號子,逐浪前行,遙遙領先。緊跟在后面的黃龍船也不甘落后,船上的六人憋足了勁,脖子上青筋爆起,拼命追趕。
漸漸的,黃龍船后者居上。不多久,兩船就齊頭并進了。遠遠已能看見用各色彩綢拉起來的經幡樣的終點線,線上套著的彩球正迎風飛蕩。彩球是賽事的爭奪點。按理說,誰先搶下彩球誰得勝,可如此緊咬住對手的兩條船,實在有些難分軒輊。這時候,河岸、山坡上人頭涌動,各種喊聲匯聚,兩艘木船上的劃手也瘋了似的極速前推移漿,船箭一般沖向終點線。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金龍船上一名劃手扔掉槳,腳蹬船舷騰空而起,彩球被他一把扯下。眾人一片驚叫,那人跌落的同時,兩只船也同時越過了終點線。
6
蘭芳姐啊了一聲,猛地蒙住眼睛。我也嚇得不輕,這人要是被船壓上,還不得粉身碎骨么。
兩條船除了撞碰時幾搖幾簸之外,沒啥損傷。其他船也陸續到了,賽手們停了橈,望向水面,卻并沒有那個搶彩球的人。
眾人正焦急唏噓,幾丈外的彩球被一只手高高舉起,一個人從水里露出頭來,不是外鄉人是誰!
人群頓時歡呼起來。我扒拉開蘭芳姐蒙眼的雙手,說快看,人沒事。她目光呆滯地望著我,好半晌才回個神,轉過頭去望那河面。見到人好好的,猛地跳起來,朝著終點的河岸跑,我不明所以,一路跟在后頭。
我們剛到終點,船上的劃手們也紛紛上了岸。突然有人高聲問,搶球的,你是外鄉人吧,肯定不是咱長灘鎮的船伙計。
這一吼把大家伙兒的目光聚到這人身上。
小子,你哪個船幫的?叫什么?咋從來沒見過?是鎮上的人嗎,怎么混到蘭成的船隊里了?莫不是蘭成請的幫手,這可不合規矩啊。黃船上的劃手不甘心失敗,七嘴八舌鬧將起來。
我一聽,心道壞了。鎮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參加龍舟賽的,都得是鎮子里的男丁,大家鄉里鄉親的,原本就是圖個團圓鬧熱。按理說,本地的駐軍部隊當然算鎮上的人,參加比賽合規矩。但這話不能由蘭芳姐去說。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家,家里藏著個受傷的大兵,還讓人一住就是二十來天,這可得影響姑娘家的清譽。
現如今蘭成伯還在遠處的山崖上,下來得繞著謝家松林的山道走,起碼也是半個時辰后的事了。我正犯愁,蘭芳姐推開擋在前面的人,便要說話。我死命扯著她的袖子,拼命搖頭制止她。我不知道她要說什么,但話一脫嘴,這輩子她就別想嫁人了。
就在這節骨眼兒上,高麻子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沖著這位搶彩球的人喊,哥,你可倒好,幾年不回家,這一回來,就到蘭成伯家的船上逞英雄,咋不給自家的船出力吶。
高麻子用力拍了拍他,說這是我堂哥高龍,他爹死得早,小時候在鎮上住過一陣子,這幾年出息了,跑鹽運生意呢,走陸運,所以大家伙見著面生。怪我,忘了知會一聲。大水沖了龍王廟,都是一家人哈。
各條船上的船夫子都認得高麻子,見他出頭,說你家親戚啊,不早說。這次的贏家嘛,當然還是蘭家。我們服氣得很。
7
晚上,忙活了一天的船夫們在碼頭上架起一口口鍋灶,就著河水,燉起了各家船上的河鮮。水米子,江團,黃辣丁,土鯽......放在大鐵鍋里與花椒、海椒、姜片、酸菜同煮。很快,一股子魚火鍋的香味就彌漫在河岸四周。男人女人們也被這熱氣和大碗里晃動著的高粱酒烤紅了半邊天。
天已經黑盡了。船夫們敞開胸懷大快朵頤,烈酒催動著全身血液加速流動,在這疲憊中的快感中,似乎戰爭的陰影也在后退。
蘭芳和她爹一聲不吭坐在一邊。我在熱氣騰騰的風里尋找那個軍人。他一個人遠遠坐在河岸邊,待我走近了,才看到他手里握著一個香荷包,正瞪著水面出神。這個桃心香荷包我見過,蘭芳姐那天夜里一針一線縫的。
我局促起來,囁喏著不知道該說啥。
他轉回頭看向我,小耗子,這段日子謝謝你。以后他們就拜托你了!你們鄉里鄉親的,總歸能照顧著些,我得走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蘭成伯和蘭芳姐,我有點急了,脫嘴而出,你走了,蘭芳姐可咋辦?
他拍拍我的肩,軍人的天職,我必須得走。說到這,他站起來,把手里的荷包放在鼻子下,貪婪地嗅著里面的艾葉香味,似乎要把所有的遺憾和希冀都通通鎖進肺葉里。未幾,他不再猶豫,將香荷包塞進貼身口袋,伸手端起腳邊的一只大海碗,朝熱火朝天吃著魚火鍋的眾人走過去。
他站定在人群中央,抬起右手,扶住端酒碗的左手,微微躬身一拜。鬧騰的人群頓時靜下來。
“列位父老兄弟,今日承蒙惠讓,鄙人有幸參與了這場端午盛事,我高龍沒有給長灘鎮的碼頭丟臉,沒有給蘭家的船丟臉,今后無論走到天涯海角,想起來也就心安了。如今日寇橫行,正當我亡國滅種大禍迫在眉睫之時,釁將不免,身為炎黃子孫,何以對家國?何以對民族?日機炸我同胞,我輩定要讓其血債血償。我高龍明日便離開貴地,西行追隨國軍,參加抗日。此去兵戰兇險,前途未卜,列位權當我已死,絕勿以我尚生。今夜趁著端午的團圓酒,我敬諸位一杯。明日山重水闊,后會無期!”
說完,望著高麻子,說一聲:兄弟,保重!捧起海碗,一仰頭,咕嘟咕嘟把一大碗高粱酒吞了下去。跟著,一揚手,將那喝空了的海碗砸到地上,驚起蘆葦蕩邊的一群水鳥撲棱棱飛走了。
蘭芳姐說白日里吹了河風頭疼,領著我早早離開了碼頭。蘭成伯從船工手里拿了一段燒紅的木頭遞給我們照明,可路還沒走到一半,就被猛烈刮起的河風吹熄了。蘭芳姐低著頭,我們一前一后慢慢在山路上摸黑前行。
這是個沒有月亮的端午之夜,左邊是漆黑的河面,右邊是斷斷續續抽泣的蘭芳姐。
“留不住的……”哽咽聲停了停,她又說:“老天保佑,他能平安回來……我以后.....”她終究沒有把話說完。
8
半個月后,學校復課,我恢復了原來的作息。可蘭芳姐卻再沒了往日的活潑,整日里無精打采,像一朵萎靡過季的蘭花,周身是頹敗的氣息。
第二年的元宵節我趕巧在家,便去尋蘭芳姐看花燈,陪她散心。蘭成伯說人在后院。我在堆柴火的屋子里見到了蘭芳姐,她正在綁一盞祈天燈,將三張大的宣紙上下對齊疊放,豎著對折,用炭渣在兩邊畫出弧形,順著弧形剪下邊角料,再用漿糊將裁剪好的三張紙粘成一個三錐形放在一邊,握住細竹條,把它扭成一個圓形,中間用布條纏緊,固定成十字,把一小段蠟燭烤熱了粘在上面。
我們倆托著這個燈走到碼頭。蘭芳姐把紙撐開,從我手里拿過洋火柴,劃燃了,把蠟燭點燃,一會子熱氣就將燈膨脹,她一松手,祈天燈緩緩升起,在碼頭前面旋了兩圈,晃晃悠悠向空中飄去,漸漸只剩下一個小紅點。
蘭芳姐癡癡地望著這燈說,我姐就是這天走的。她以前常對我說,娘死得早,要看護著我長大成人,可她卻食言了。他也對我說,無論在哪兒打仗,都會捎信兒給我,不讓我擔心。可大半年過去了,啥消息都沒有,他怕是也要食言了。
她蹲下來,臉抵在雙膝之間,肩膀在抖。我惴惴不安,想給她一點安慰,可話到嘴邊,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時間像個逃兵一樣從我們身邊倉促地跑過。第二年秋天,收完晚稻,高麻子的父親再次托人向蘭芳姐的爹提親。不知道為什么,蘭成伯竟然同意了。
我原該替高麻子和蘭芳姐高興的。可說不出為什么,我竟非常難過。
又一年元宵節的時候,蘭芳姐過門了,一抬花轎把她送進了高家的大門。那天,隔壁高家院子擠滿了沾親帶故的牛戶和船工,我們全家也被請去當了座上賓。蘭芳姐穿著紅色的婚服,臉上卻遮著西洋流行的白紗頭巾,頭上還戴了一頂白色小花冠。我爹說新娘子這么穿可不吉祥,我心想,哀莫大于心死,也就是這樣吧。
成家后,高麻子把使牛和喂牛的差事交給了他的大弟,他分家出來,租了一條船,冒著轟炸,走水路向封鎖區運送鹽巴,開始在水上討生活。蘭成伯還是老樣子,每天拿著根旱煙袋,蹲在船頭巴拉巴拉吸煙,等著客人上船。我似乎也一下子長大了。那年的夏天特別悶熱,我離開了家,搬到百里之外的一所中學去住校念書。
離家的那個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腦子里亂糟糟的,翻來覆去都前年端午節龍舟賽的場景,還有碼頭上的魚火鍋,那個軍人說的話,蘭芳姐的眼淚,那只散發著濃濃艾葉味兒的香荷包。今晚沒有月亮,我想河面上一定是一團漆黑。
9
千禧年的國慶節,市上組織我們這些離休老干部去參觀騰沖的國殤墓園和滇西抗戰紀念館,說是紀念抗戰勝利55周年的活動。
滇西抗戰和中國遠征軍的事跡,對我這個老黨員來說,倒不陌生。但知道歸知道,實地看到的感覺又不一樣。
看著兩萬多件實物和圖片,即使隔著歷史的塵煙,也能感受到這片河山之上的國之殤。我摸出老花眼鏡戴上,才看清楚長廊入口顯示屏上的介紹:1944年5月,中國遠征軍右翼軍第二十集團軍以6個師的兵力強渡怒江,仰攻高黎貢山,向占據騰沖達兩年之久的日軍發起反攻,經歷大小戰斗80余次,于1944年9月14日將日寇全部殲滅。騰沖一戰,我軍將士陣亡8000余人,地方武裝官兵陣亡1000余人,盟軍將士陣亡19人。
走到一面名錄墻下,解說員指著一名寬眉大臉的士兵照片說,他是國民革命軍第20集團軍預備第2師第6團的一等兵,在收復騰沖的戰役中用火焰噴射器燒死日寇79人,殲敵總數為全軍之冠。
我取下眼鏡,擦了擦渾濁的眼睛。沒錯,蘭芳姐吊著的那口氣,我給她續上了。時間倒回到1942年5月的那場龍舟賽,漢霄蒼茫,他牽住了蘭芳姐一生的繁華哀傷。圖片下面寫著一行字,胡永欽,生于1920 年,卒于194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