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fù))?
? 母親是舊社會的縣高肄業(yè)生,我后來讀的高小就是原校的舊址。厚重的街門上釘著幾顆碗大的鐵釘,還有兩個虎頭鐵環(huán)。圓柱形的磚垛頂端有兩個尖尖的磚雕,大門上方有一副寬寬的門匾,門眉中間雕刻著八個大字:“xx縣立高級小學(xué)”。據(jù)說是當(dāng)年本縣梁縣長親筆手書。柳骨顏風(fēng),筆體遒勁,彼時風(fēng)范依稀可見。街門兩旁是兩座二層高的土樓。“土”即指建筑材料的土。全部就地取材。土石,土磚,土瓦,土泥,連樓板都是本地產(chǎn)的“土”木料拼接而成。樓上是教室,樓下是學(xué)生宿舍。我們上學(xué)時,輪著老師不在,便故意用力踏木板。奇怪得是,樓上腳跺得已經(jīng)發(fā)麻了,樓下宿舍除了聽到咚咚咚的噪音外,竟未落下半點塵埃,可見當(dāng)時建筑工藝之細(xì)密精湛。
? ? 學(xué)校的院子大概先前是一所廟宇。有人說是城隍廟,有人說是圣人廟,但說圣人廟者居多。因為是學(xué)校嘛,圣人廟做學(xué)校也就是十分恰當(dāng)不過了。后面有一排大殿,做了學(xué)校的伙房;還有一處大殿做了一個班的教室。母親說她們班的教室在中院一處二層小樓。樓不大卻小巧玲瓏,活脫脫一方小家碧玉。
? ? 母親說,縣立高小算是縣城當(dāng)時的最高學(xué)府了。鄉(xiāng)下學(xué)生大多住校,家里自然是有法子的。我們城里的學(xué)生可以走讀,所以家里稍微貧寒一點的省吃儉用也將就能上。你外公那時在城里開著一處店鋪,賣各色的棉布。清晨趕一頭毛驢翻山越嶺到河北獲鹿進貨,半路啃塊窩頭,喝口山泉,半夜多了才能回來。小本買賣,將就糊弄個日子,餓不著也撐不死。你外公那時腦子還是比較開放的,說,學(xué)校就在家門口,就是砸鍋賣鐵也得讓孩們念念書。
? ? 學(xué)校校長姓王,是清朝的遺老。瘦骨嶙峋的,常戴一頂瓜皮小帽,鼻梁上架一副近視眼鏡,穿一件青布舊袍。校長常好背著手,站在一個臺子上,召集學(xué)生訓(xùn)話。母親經(jīng)常跟我回憶說,她當(dāng)時算是學(xué)校里的頑皮學(xué)生了,常常坐不安站不穩(wěn)的,走路跳高高,時不時還跟男孩子打架。每逢校長開會訓(xùn)話,因為聽不懂校長之乎者也的講些啥,自己要么是背轉(zhuǎn)身子,要么就是低下頭玩別的。有一回被校長發(fā)現(xiàn)了,罰她在太陽底下站了一個小時。
? ? 我頓時驚訝,母親你也被校長罰站過?
? ? 母親笑,我那時當(dāng)學(xué)生也頑皮。
? ? 母親說,有幾個老師我們還是挺喜歡的。尤其是那個地理老師,上課時只拿幾支粉筆和一根竹木教鞭,講課時間極短,最多十五分鐘。令人驚嘆得是他徒手畫中國地圖,背轉(zhuǎn)身,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在黑板上曲曲拐拐,一會兒就畫出了一只金雞,跟印在書上的不差毫厘。數(shù)學(xué)老師姓趙,比較年輕。數(shù)學(xué)老師的最大特點是能夠把復(fù)雜的問題簡單化,往往能夠把深奧的數(shù)理通過形象的比喻形象化地嵌入你的腦子。比如說他講線段和直線的區(qū)別,他說線段就象兩個車站之間的一段路軌,有起點也有終點。而直線就象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上通天下通地,可以無限延長。你說這樣講還有誰聽不懂的?好老師就是好老師。
? ? 母親憶舊時總顯得有些戀戀不舍。
? ? “我上縣高你外婆是極力反對的。”
? ? “為什么?”
? ? “你外婆說,女孩子念什么書?識個人名字不是睜眼瞎就行,到頭來還不是嫁人?”
? ? “外婆不叫你念書叫你干什么?”
? ? “纏腳。繡花。你外婆滿腦子裝得就是要讓我嫁個好人家,她說,要嫁個好人家首先就看你的腳是不是三寸金蓮。所以鐵定了心要逼我纏腳。那一回你外婆把我逼在屋子里,黑桑著臉要我纏,我拔腿就往外跑,你外婆就在后追。院子里有一口旱井,我就假裝要往里跳,嚇得你外婆頓時臉色大白,連連擺手說,別,別,好神神哩,不纏了。”
? ? “就這樣就嚇唬住了外婆?”
? ? 母親不好意思笑了。
? ? “你見過外婆纏腳嗎?”
? ? “她總躲著我不讓看。每天清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纏腳。屁股壓著一條腿,把另一條翹起來。腳上纏著幾米長的白色繃帶,就那樣子解呀解,像變魔術(shù)似得把纏在腳上的繃帶褪完,就會露出廬山真面目來。除了大拇指外四個腳趾全都被擠壓得裹在一起,只有大拇指抻著,看看也疼。那個時候,如若輪著我在場,你外婆就會把身子轉(zhuǎn)回去背對著我。我呢,就偏要跳到炕上看,你外婆就罵,死妮子,有什么好看的!走開!”
? ? “外婆見我著意要看時還臉紅。”
? ? “后來我常常想,那四個腳指頭是怎么樣別回去的呢?”
? ? “那你后來是怎么上的縣高?我外婆同意了?”
? ? “你外婆至始至終不同意。你外公同意,你大舅也同意。當(dāng)時你大舅在省城一所中學(xué)念書,假期回來就給你外婆做工作,你外婆還是不同意。后來你大舅就獨拿主意,說,妹,不管媽同意不同意,這個主意我拿了,以后世界要變,女人沒文化不行。”
? ? 母親說:“你大舅就有那個眼光。”
? ? “第二天要上學(xué)了,頭天我背后還背著個大辮子。那時,凡進縣高讀書,必須先剪掉辮子。你大舅拿來剪,跟我說,妹,你自己剪,看你有沒有這個決心。”
? ? “那時,我的辮子又黑又長,要一刀剪掉還真有點舍不得。對著鏡子,我看呀看,油亮烏黑的辮子都快要長到我的腰部了。現(xiàn)在,我要親手剪掉自己心愛的辮子了。我剪呀剪,手總用不上力。你大舅見了,說,沒有決心?沒有決心就別上了。聽了你大舅的話,我狠狠心,一咬牙,一努勁,咔嚓一下就把一根黑黑的長長的辮子剪掉了,拿著剪掉的辮子,我心疼得還哭了一夜。”
? ? “我外婆沒見?”
? ? “第二天你外婆才發(fā)現(xiàn)我剪掉了辮子,拿著笤帚把子便追著我打。看看追不上了,便坐在地下連嚎帶罵,罵你大舅,還隔了三天沒跟我說話。”
? ? “后來呢?”
? “你猜吧!”母親笑而不答了。母親談起兒時來總是繪聲繪色,情緒顯得十分亢奮。
? ? 這自然是我長大后才知道的事情。
? 母親給我們講課也十分簡練,講起課來也總喜歡打個比方什么的。譬如開頭寫到的講加減法,講得就十分形象,不生硬不刻板,容易懂。母親的仿宋體板書得一筆一劃,十分規(guī)范,讀起課文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母親在黑板上畫園時,以肘端為圓心,以手臂為半徑,在黑板上十分自如地順時針或逆時針轉(zhuǎn)一圈,比圓規(guī)畫出來的都標(biāo)準(zhǔn)。這些恐怕都是縣高老師在母親身上的影子,可見啟蒙老師最初的印象是多么重要。
? ? “你在縣高讀書時一定是個好學(xué)生吧?”
? ? “成績倒是不錯。可我總是考不過一個人。”
? ? “誰?”
? ? “同桌。”
? ? “同桌是男的還是女的?”
? ? “男的。”母親說完臉兀自紅了。“每次考試這個男的總是第一,我要么第二,有時候第三。我曾經(jīng)暗地里發(fā)奮想超越他,可成績單下來總差他幾分。我氣極了,心想怎么也得報復(fù)報復(fù)。他是個近視眼,那時就戴著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有一天,我就把他的眼鏡藏了。下課后,他到處找眼鏡找不著,上廁所時竟然碰到一棵樹上,還直對樹說對不起,對不起。
? ? 同桌后,慢慢就熟了。這個男的老家離城一里地,從城東下一個坡,過一道河就是。那河不寬,冬日時,窄溜溜的就只剩一條帶子了,河里擺幾塊石頭,涉河時踩在石頭上,一翹一翹就過去了。夏日老天發(fā)脾氣時,河水也會漲滿河槽,水也有齊腰深。膽子大點的,一個人就涉水過來了;膽子小點的,得有一個人幫扶著過。那天,降了暴雨,同桌的座位空空的,不知怎么我心里老不安,老覺得心里有事似得。下了一節(jié)課,同桌來了。衣褲濕淋淋的。坐到凳子上,褲腳還滴水。我偷偷問道,河大?他說,河大。水都淹到胸脯了。我心里一咯噔,問,你是怎么過來的。有一個人幫著。我故作順便說了一句,以后再遇這么大的河水,千萬不能冒險了。他說,我不想誤課。
? ? 說到念書,那可真是個十足的書呆子。上了課自不必說,下課后,還常常一個人鉆在教室里看書。放學(xué)后,走在路上都還在背書,幾百首唐詩宋詞就是在走路的時間背會的。那人乍眼看,木呆呆的,很少與人交流。可整天腦子里不知盤算些啥。時不時就會給老師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比方說,有一節(jié)上語文課。老師正講杜甫的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當(dāng)講到“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時,同桌突然舉手問道,“老師,杜甫有沒有兒子?”立馬,全班同學(xué)便一片竊笑。杜甫有沒有兒子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活脫脫書呆子一個。老師的臉卻越來越難看,勉強說,你說他究竟有沒有兒子?那人站起來說,根據(jù)老師的講法,杜甫這里寫的只是他的妻子,但我認(rèn)為這里還包括他的兒子。“妻子”不單單是指杜甫的老婆,還有他的兒子。
? ? 你說,這樣古怪的問題誰能提得出來?
? ? 圓周率本來是一個無理數(shù),一個無限的不循環(huán)小數(shù)。即一個圓的周長和直徑的比值。通常是3.141592654……這個數(shù)字古人已經(jīng)算了多少次,可他不甘心。他要徹底弄清圓周率究竟是不是一個無限的不循環(huán)小數(shù)。也許第101位就不是啦,可101位后還有102位呢……他說他不知用了多少個夜晚,用除法式子寫滿了多少張紙,可結(jié)果還是一個無限的不循環(huán)小數(shù)……就有人說他有點傻了。
? ? 給自然老師提的問題更古怪。老師,為什么海水轉(zhuǎn)到地球的另一面時不會潑灑到宇宙中?當(dāng)老師告訴他那是因為有地球引力作用時,隨即第二個問題就來了:當(dāng)我們把杯子里的水倒過來時,水就潑灑在地了,那地球的引力那里去了?學(xué)校的院子里有幾株牽牛花,愛鉆牛角的他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攀藤植物的莖總是逆時針攀援著木棍或其他建筑物向上,而不是順時針攀援向上,那是為什么呢?當(dāng)他把這個問題向老師發(fā)問時,老師一時也啞口無言了。
? ? 就這樣,他就把老師也問住了。
? ? 他對什么稀奇的事都感興趣,唯獨對自己的衣著打扮不在意。每天總穿著一件對襟馬褂,一條發(fā)灰的粗藍(lán)布褲,腳上穿一雙他媽給他做的扭瓜鞋。鞋的前腦兒豎著兩道梁,中間有一道溝,千層底兒,走起路來梆梆響。嘻嘻……
? ? 我說,怪不得人家總考第一,人家把腦子全用到學(xué)習(xí)上了。
? ? 她說,典型的書呆子。
? ? 我問,你就沒有一次考過第一?
她說,保住第二就不錯了,生怕到了第三。因為……
因為什么?
因為第三名也是一個女孩子。
? ? ……
? ? 母親說著,顯然是覺得話稠了,話多了,趕緊緘口。
? ? 母親說起那個同桌來話就十分稠。
? ? 后來我終于弄清楚了,那個與母親同桌總考第一并且被母親報復(fù)過的的男生就是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