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您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加多點茶葉,不要急,小心燙。您吹著氣急于喝點茶潤潤嗓子,但您悠著點,濃茶向來不好喝,實在是苦。您只需坐著等它稍稍涼,等您可以呷一口時,故事也就開始了。今天我說一段關于九江的愛情故事,故事也許不好聽,因為它同您手里的濃茶一樣,實在是苦。
透過雨簾,我們可以看到101路公交到了。車緩緩停了下來,擋風玻璃上的雨刮沒停,一遍一遍地掃去玻璃上的雨跡。張小寒的左胳膊早已濕了,那是她左手撐傘的緣故,她撐傘習慣性地將傘往右移。
此刻,她的心就像玻璃上的雨刮,來回動個不停。她的心里也在下雨,一場用不上傘的雨。她還在想著昨晚在電話里朝著馬小東大喊的每一句每一個字,生怕漏掉了其中一個,來回想了好幾遍。
現在是在車上了,張小寒往窗外望了望,想看看自己把什么丟在了站牌那里。靠窗的座位,雨點不斷溢進來,有好些直接從上面滴在了她的頭上,她伸出右手往頭上濕了的地方摸了摸,發現是水,突然將右手湊到鼻間聞了聞,然后用舌頭舔了下手心,沒有任何感覺。
也就是在這時候,冷的感覺開始蔓延全身。她用右手抱緊自己的左臂,濕了,寒冷一寸寸的從濕了的左臂那里往身體其他部位爬行。而頭上的雨滴好像大了,小寒聽到了雨滴在頭上的聲音,“叮咚,叮咚”,又換了一種聲音,“嘩啦,嘩啦”。濕透了,小寒說,我全身都濕透了。
沒人理她。就算是大雨也阻攔不了車的前進。小寒覺得自己是中了圈套,她被困在車上了,而把真實的自己丟在了公交站牌下。透過窗,隱約看見車后面有人在跑。玻璃上全是雨珠,小寒用手抹了抹玻璃,試圖將那些雨珠擦干凈。但雨珠像是在細胞分裂,只見多不見少。車也在這個時候停了,有人上了車,有人下去了。她想看看上來的是男人還是女人,可怎么也看不見,空出來的縫隙早已被更堅實的軀體占領。鄰座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困極了,又不敢睡。小寒抹玻璃的時候,她看著坐在自己身旁的女人,以為是一個精神病人,她注意到小寒的手,很修長的手指,卻帶著不正常的顏色,是那種在雪里能看得見下面泥土的顏色,順著手,她又注意到小寒濕了的左臂,小寒穿的是軍綠色的長款棉衣,胳膊肘周圍都濕了,濕了的痕跡特別明顯,那痕跡很像一種圖案,但她想不出來,反而更困了。
車開了。臨時的起動讓里面的人都打了一個顫抖。小寒沒打顫抖。她聽不見那聲音了。剛才她還聽見窗外有人在叫,小寒,小寒。她用手抹玻璃,她在等著有個人出來應答。沒有人出來。有人上來的時候,車上騷動了,她以為那個叫小寒的人上了車。她看不見,他們把她攔得死死的。他們不放過她不讓她如愿。那聲音又響起來了,小寒,張小寒,你等等我呀。她把臉貼在玻璃上,是誰,誰在叫我?那聲音近了,是我呀,我是小寒吶,你快看看我。
他們都認為她是有精神病的人,哪有這么大的姑娘作出三歲孩子的事情呢。可他們不知道,小寒不是在擦玻璃,而是在使勁把從玻璃中鉆出的張小寒推到外面去。晚了,不是精神病的她反而成了精神病,他們都帶著驚奇和防備的神情看著她,大家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往這邊看。
你真是一個神經病。昨晚馬小東在電話里給了她這么一句就掛了。小寒聽見“嘟嘟…”腦子里的神經如同生了病,全都發出“嘟嘟”的聲音,等她再撥過去的時候,那頭已經關機了。
她不過是告訴他他就要當爸爸了,她的肚子里形成了一個三個月的小生命。但他說不喜歡小孩子,他叫她去打掉。見她不說話,他又說是現在的條件不成熟,他還沒到那個時候。
如果說男人是騙子的話,女人就是活該受騙,天注定了的。明明知道男人是在敷衍自己欺騙自己,仍覺得男人好。這是女人最賤的地方,也是女人最好的地方。馬小東就對她說過,他說笨是女人的最大優點,這樣的女人容易相處,也就更顯得可愛。他總是這么說,可他哪里知道,笨是可以裝出來的,尤其是她。她哪里不知道他在外面的風流帳,只是懶得說罷了。老話不就這樣說嘛,“是男人都饞”,好在馬小東饞得不過分,她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到底還是被媽的話說活了心,媽說男人好比風箏飛上天,不怕他飛多遠,反正下面有根線拌著他。媽說完拍了拍她的肚子,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小寒回答說明白了,可是小東每次都戴套的呀。媽笑了,難道你還不知道在套上做手腳?
身上沒來紅,還是媽去買的試孕紙,媽說那事都做了還這般藏藏躲躲的,說得她面紅耳赤的,雖然是拿針往套上刺個小眼,小寒還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小東,他騙她,她是心甘情愿的,他呢,保不定會暴跳如雷,想想就怕。可媽的話又上心頭了,媽說,你不趁年輕抓住他,難道等你老了才去?別怪我這個做媽的不盡心,該說的我都說了,誰知你就認定那個馬小東了,我接受,現在你不聽我的,日后有你好受的,你可別說我不疼你。一試就懷上了,媽說這下好了,有了這個肚子,馬小東跑不了了。
小寒現在才問自己出門來干什么。小東出差半年,還有三個月才回來。昨晚電話里他的語氣,讓她心里沒底。雨又大了,玻璃上的雨珠變成了一道道雨流。如果說窗是車的眼睛,那么車肯定是哭了。小寒有種幻覺,她不是在車上,而是在一片汪洋大海里,她一個人蹲在一個木盆里,任由著木盆隨著浪頭搖擺。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蹲在一個小木盆里,那明明是小時候她洗臉的放在木架子上的盆,她大叫了一聲,不顧翻盆的危險把頭探出盆外,海水突然靜了,都停了下來,特意停的,來見證小寒的某個特定時刻的到來。鏡子般的水面將小寒的上半身照了出來,頭還是那個頭,臉還是那個臉,眉是眉眼是眼,從下巴下面開始就變了,頸那么細,像根柔弱的小樹苗,這一對照,顯得頭異常的大,小寒都擔心頸要斷了,她想用手去扶住頭,可手怎么也扶不到頭上去——她的手,蒼白,卻是異常的短小——她小時候的手。海水又開始翻騰了,帶著某種勝利的嘲笑,天空想表達自己對這個可憐的人——也許它不知道該叫她女人還是女生——下起了雨。就像窗外的雨一樣,嘩啦嘩啦,玻璃上的雨跡更大了,淹沒了窗外的世界,世界也在此刻分離了——窗里窗外,卻是一樣的無可奈何。車的眼淚,是為她而流的。
小寒這才想起來她出門干嘛了,今早一睜眼她就想出門看看,有個奇怪的想法,興許以后看不到了。她只是笑,下雨算什么,就是下刀子也要去看看。她要去看看那些梧桐樹。
她管那條路叫梧桐路,反正她也不知道那條路的真正名字是什么,都無關緊要。九江這個城市她哪里都不愛,卻偏偏喜歡上這條路,完全是因為那條路的兩邊的梧桐樹。小寒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初馬小東說喜歡她的時候,就是在那條路上在那些梧桐樹下,到如今也有六個年頭了。頭五年每逢秋她都要拉上他去看看那些樹,用她的話來說,那些樹是他們愛情的見證,他去了,然后說她有點瘋,五年,說了五回,今年他不用說了,他回來時已是寒冬。
她想不到會是自己一個人來。梧桐樹,梧桐樹。梧桐歷來是愛情的見證,只是愛情結了冰,梧桐下了雨。六年,這些梧桐好像都沒怎么變,時間的鐘擺在它們身上停止了擺動。唯一的變化是樹上的葉子,凋零,發芽,綻放,再凋零。她覺得自己就像是那葉片中的一個,秋天了,快掉了。要是當初沒有聽媽的,或許現在的結果就不一樣了。可媽的話說到了她的心坎上,六年,她都老了,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不是一個永葆青春的妖怪。如果說六年前的她是一朵花,那么六年后的她就是一朵即將凋零的殘花了。他好像不會老,就算眼角有了皺紋,那也沒什么,相反,有些女人就是喜歡那種,說那是時間的味道。一到說結婚他就煩,好像他逃離了倫理綱常的邊界。她問他是不是外面有了相好的,有就說出來,她不會死皮賴臉纏著他的。他就說難道我們在一起的這么些年是白過的嗎,我是什么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清楚?她是清楚,清楚得很,可是每當熟人問怎么還沒結婚,她說不急。她聽到他們說她傻,自己男人在外頭風流快活還不信。她笑了,然而在他出差的日子里,一到晚上她就在想他在做什么,會不會真如他們說的,身邊躺著一個比她年輕的女子,肉體鮮活。她怕老,有時候對著鏡子,看著看著就想哭,年華好像在指間上溜走了。
也可能今天他就回來,粗魯的帶著威脅要求她去打掉孩子。小寒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隔著衣服,似乎能感受到生命的跳動。他會突然回來么,帶著她去醫院?要是他回來就好了,說不定她依他。然而她知道他不會回來,他的工作不允許,他自己也不允許,他說,再等幾年,等買了房子。卻從未說過幾年內同她結婚。她沒問,懶得問,問了也不會說。但她從字里行間多多少少知道了些個中緣故,他似乎有婚姻綜合癥。那么,他時常說不喜歡孩子,也就是這個緣故了。她知道他早早地離開了自己的家,對于那里,他只是“我不喜歡那里的空氣”一筆帶過,從不多說一個字。
她怕,怕老。結婚證不過是一紙證書,對她來說卻是一種身份證明,她不是奶奶那輩的人物,一場酒席就定了身份。她只是想聽到馬小東向別人這樣介紹她,這是我太太。
小寒走到左邊第二棵梧桐樹前,在靠近樹根的地方,用手能感覺到刀子刻過的痕跡,那是五年前她用刀子刻的兩個手牽著手的小人,去年來時還看得清,現在已經模糊了。小寒一遍一遍地摸著,眼前的場景回到了他們確定關系的那個下午。現在回不去了。
路上人多了起來,雨也不知什么時候停了。誰也沒有注意到撐著傘的她。一陣風吹來,掉下了幾片梧桐葉子,葉片上的脈絡依然清晰可見,但它們就這樣掉了。
第二天發現小寒是在梧桐路側欄下的水邊,發現她的清潔工說這些樹怎么一夜之間全掉光了葉子,昨天傍晚干的路面怎么第二天濕漉漉的。他們不知道,昨天夜里下了好一場大雨,那是小寒的心雨,從梧桐葉上掉了下來。更奇的是,掉了的樹葉沒有落在路上,全被風吹進了湖里。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這死去的女人是誰,也正如來看熱鬧的人誰也不認識誰一樣。
這一段九江愛情故事就算完了。但是,小寒的故事沒有完——也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