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期間讀完了唐娜·塔特的《金翅雀》,全書七十萬字,捧在手里,沉得心安。足夠厚的書能給人足夠的安全感,就像經歷一段篤定會地久天長的感情。
題材:關于名畫,古董,手藝匠人
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偏愛以藝術為題材的作品。這種結合,使讀者可以通過一種藝術接觸另一種藝術,聆聽藝術家之間的對話。通過語言表達,文學作品可與其他藝術形式作天然的融合與互補。我愛看作家描寫音樂、繪畫、雕塑,捕捉那些微妙的情緒,用情節和人物展現藝術品帶給人的影響。
我們不能避談高雅,更不能流于表面。要承認文學作品應有高雅的內核,而不是附庸風雅地停留在行為層面的羅列上。要寫的不是逛博物館、欣賞名畫、看音樂劇這些干巴巴的行為,而是藝術帶給人精神領域的影響和感受。表達感受,是寫作的目的;表達多么深沉獨特的感受,能夠與一個人還是幾億人共通,是寫作的境界。
語言:雕琢與靈氣,語言之美
我喜歡細心雕琢的句子,喜歡精巧恰當的比喻,這一切都是匠心精神的體現,是更好地利用文字的魅力,為作品服務,對待文學該當如此。不經思考的白句不一定質樸,但一定乏味。
在《金翅雀》中,唐娜·塔特對描寫生命的狀態顯示出了無與倫比的耐心。很難想象作者需要把多么復雜的事實內化到自己心里,才能表達出如此細膩入微的情感細節,寫出如鐘表構造一般精確利落的句子。
在書中,作者形容一種生活為“仿佛遠處地平線上的一滴墨”,這帶著朦朧畫面感的比喻到底蘊含著什么意味?是遼遠,黑暗,還是渺小?無法解釋,只有讀書,咀嚼那種生活狀態,體會書中的描寫,才能對這樣的比喻擁有體悟,且專屬于自己。
人物:要敢于寫復雜的人物
小說家應該敢于寫具有復雜性的人物,讀者也應該從貼標簽的習慣中掙脫出來,去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角色。
復雜是易讀的反面,也許我們出于惰性,太過看重“以小見大”,以至于忘了問問自己,是否是因為難以理解而不看,因為難以掌控而不寫?
人物越復雜,能夠表現的情感范圍就更廣,能夠涉及的變化就更多,整個故事都因為人物的復雜而擁有更多可能性,正如真實的生活。
讀《金翅雀》,要試著跳出情節,往主人公西奧的內心走。
唐娜·塔特沒有塑造出一個討喜的主人公,甚至說不出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但這沒什么關系。討論“小說是寫人的”這種傳統定義的正確與否毫無必要,畢竟經過藝術加工的人物沒有真假可言,只有感受是真實的。我相信在西奧復雜的經歷中,在失去至親的痛苦中,在寄人籬下的卑怯中,在事不關己的冷漠中,在磕嗨了藥的幻覺中,在面對愛情的癡迷中,在名利金錢的誘惑中,處處都有與我們生活的相通之處。
額外多說一句,《金翅雀》中我唯一喜歡的人物是霍比,一個專注于修復古董的手工匠人。在他身上,工匠精神,不只是精研一項技藝、打磨一件作品。在從一勾一劃延展到地久天長的心境之外,更重要的是對藝術的虔誠,讓他難以忍受粗糙和虛假。對粗糙和虛假的零容忍,給人以尊嚴。
藝術:遙遠,微弱,篤定的光芒
所以,《金翅雀》這幅畫,到底給西奧帶來了什么?
我們不能簡單地理解成是《金翅雀》的藝術之光照耀著西奧,使他在經歷了人生的一系列打擊之后還有直面生活的勇氣。
看過,就有動力,有信心,繼續生活,那可能不是藝術品,而是速食雞湯。藝術素養越高,讀雞湯就越覺寡淡。藝術品,文學,繪畫,音樂,是讓人感到人的渺小,世界的廣闊,發現自己在不值一提之中,與世界連接。至于內化出的結論,是繼續生活,還是結束生命,那又各有不同了。總之,藝術不承擔讓人活下去的責任,但是能讓人多一些對生死的考量。
那么,《金翅雀》這部小說,又給我們帶來了什么?
如果說讀了一些書之后,我有什么變化,那就是越來越在意情緒,越來越不在意情節了。
《金翅雀》在情節上的表現不錯,促使人讀下去的那些懸念,轉折,結構的變化和回環,該有的都有了。更重要的是,在期盼與落空的循環往復之中,產生了交雜在你我心中的復雜情感,也就產生了一種博大的張力。這種張力使情節與情節之間有足夠大的空間,讓作者可以細致地描摹意識的流動,也就是普通讀者很可能曾經感受過的情緒。
讀到四分之三時,我感到不是很喜歡故事的走向——忽然之間八年過去,西奧開始在古董買賣中騙人,準備與沒什么感情的人結婚,卷入黑幫交易之類……但仔細想想又沒有什么不真實之處,很多時候,我們就是被時間推著走,莫名其妙地走到了當下的境地。種種境況出于荒謬卻歸于真實,只是因為在文學作品中,沒有了時間的緩沖作用,才讓我們誤以為這是一個所謂的“轉折”。實際上,哪有什么轉折呢。
讀完書,種種感觸蔓展之外,最明確的想法是:我們需要時常與乏味和粗俗對抗,更多地接觸藝術與美,使精神世界不至匱乏荒蕪。
《金翅雀》中寫:“沒有兩個人的感動是一模一樣的,絕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會感到任何深沉的情感,可是,真正偉大的畫足夠靈活,可以從各種不同的角度進入一個人的頭腦和心靈,它進入每個人的方式都不一樣,每一個人的感受都獨一無二。”
這段話,用來評價這本書,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