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是我始終不愿碰觸的文學形式,因為深知自己對故事的百般挑剔,因為確信自己始終無法寫出通過自己關卡的故事,因為......恐懼。寫下這篇故事的時候是我很不快樂的一段日子,生活被庸常堵住了咽喉,始終處于一種憋憋的狀態,我怎么就一步一步把日子過成這個熊樣子?對自己的不滿意,對周遭的不滿意,憤懣于胸,于是我開始在屏幕上敲下這段文字,慢慢的成了一個故事。我想知道,自己執念的成功到底是個什么樣子?自己想要的與眾不同到底有何不同?一個失敗者的面目是怎樣的可憎可憐?寫下結尾,我仍然困惑。在簡書這個屬于青春的地方寫一個失敗的中年男人的故事本身就是一種挑戰,我想知道,有多少人能點開,閱讀,直至結尾。也許,這樣的文字,我不會再嘗試,只當對那段煩悶生活的見證和記憶吧。
搖椅塌了!嘎吱一聲打破這晨間的寧靜。老李地中海式的腦瓜上沁出幾滴汗珠,坐在地上連聲哎呦。
真讓人窩火!這幾年,就是命衰,干什么都不順,就連什么都不干,還不順!望著陪了自己多年的搖椅,顏色暗淡,扶手早已掉漆,帆布也因為常年日曬落下斑斑印跡,它靜默不語,居于一隅,斷掉的橫桿裸露著,毛刺凸顯,仿佛像一道傷口在述說著切膚之痛。
胡同在晨曦中漸漸蘇醒,背著書包上學的孩子、手里拎著早餐一臉茫然的上班族、趕早市的老太太,他們從老李身邊經過,偶爾他抬起頭看看,想起自己趕落著上班的情形就像上輩子的事兒,一股遺憾混合著慶幸從心底涌了上來。一壺茶,一把搖椅,一個手機,一串佛珠。日子像腦袋上的頭發一樣稀疏,睜眼醒來的10幾個小時里零零散散的排布這幾件事。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命運遺忘了,好事壞事都躲著他,生活像父親臨終時心臟監護儀上的圖像——直線,恒久不變的延伸,馬不停蹄地奔赴死亡。
今天,一個斷了的搖椅攪了老李的好日子,仿佛崩塌的不是搖椅,而是一段歲月。
“爸,媽媽怎么不接電話?你們給我再寄500塊來,這倆月我沒去打工,錢不夠了。”“怎么不去打工呢?”“我這又結業考試,又跑招聘會的,哪還有時間打工啊?反正這也是我最后一次找家里要錢了,以后我自己掙!”老李剛想說什么,電話那邊咯噔一聲早已掛斷。兒子要畢業了,現在找工作不容易,更何況兒子不過就在一個南方二本學校讀了四年中文,想回A城找工作就更難上加難!這年頭不是連北大畢業的都在賣肉嘛!老李想告訴兒子,生活是過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要奮斗,要腳踏實地,要……其實,自己有什么立場勸說兒子呢?
他在每天放搖椅的地方蹲了下來,從口袋里掏出根紅河,狠命地抽了兩口,思緒飄遠。1993年秋天從廠里下崗回家,老李也曾有像今天一樣的茫然無措。那年妻子剛懷孕,他還尚未來得及體驗初為人父的興奮,生活的重壓就從四面八方襲來。曾經以為會在電視機廠光榮退休的老李慌了,不是前一陣廠里還鬧著選他當車間主任么,難道是得罪了領導,怎么半個月光景兒就都變了?就這樣,老李成了廠里第一批下崗職工。如果一個人的一生是一道拋物線,那么1993年這個平淡的年份應該是老李人生拋物線的拐點,之后的線條該怎樣排布卻是未知。
從單位辦理完下崗手續,和幾個要好的工友在車間附近的小館子里吃了頓飯。席間,老李將憤懣和委屈隨著杯子里的二鍋頭一揚脖統統倒進肚子里。大伙兒問老李有什么打算,老李按捺著心里的慌亂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會被尿憋死。發小劉剛最深知老李,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有難處要和大家講,就這一句話,差點讓老李剛剛隱藏好的情緒噴薄而出。男人,就是這幅死樣子,無論再要好的兄弟,侃足球、女人、政治都行,就是不能聊自己,自揭傷疤更是提都不要提。
高中畢業通過家里關系直接進電視機廠當檢驗工人,整天埋頭于電視機后蓋里的線路和顯像管,日子就像那幾條紅藍電線一樣條分縷析。和今天的年輕人相比,那個年月里人們仿佛是單細胞生物,上班、下班、回家、睡覺,周日處對象,井井有條又平淡單調。老李是他們中的一位,但又有點不同。他精力旺盛、手腳麻利、干活利索、腦筋轉得快,帶他的高師傅說幾個徒弟里就小李最有前途。他是車間年年評選出的先進青工,卻并不是先進材料上寫的“為了研究業務廢寢忘食,每天回家刻苦研讀理論著作”,要知道,每天下班鈴一響第一個飛奔出去的就是他!
到底什么吸引著他?讓他這么不顧影響?還不就是想多爭取點時間鼓搗那堆木頭!對于木工老李是無師自通,憑著興趣每天下班就跑到院子里敲敲打打。為了提高手藝,還從書店捧回一厚摞書,平時連報紙都很少看的他竟然可以熬通宵看書做筆記。老李的父親深知兒子和自己年輕時的執拗脾氣簡直一模一樣,卻也總是勸他:“有愛好可以,可不能耽誤正經工作啊!每回見你高師傅,說你樣樣都好,一聽說加班就老大不樂意,還經常早退。這不擎等著讓人家說閑話么!咱這鐵飯碗可不容易啊!”年輕的老李哪里顧得上這么多,父親的話更是左耳進右耳出,一心沉浸在形形色色的木塊中無法自拔。起先只是小打小鬧,幫親戚朋友做板凳、自行車上兒童座椅、置物架子什么的小物件。要說第一件像樣的作品就是他結婚時自己打的那張沙發椅了!
記得結婚那年夏天特別的炎熱,老李每天抽出午休的空兒跑遍了A城的建材市場,一方面為了找些好木料,更重要的是要和裝修師傅偷師,畢竟對于他這個業余木匠來說,打沙發還是有難度的。單位里都知道他要結婚,車間主任、高師傅理解他,晚來早走卻也并不和他計較。實地丈量、計算尺寸、畫圖紙、破木料、打墨線、刨木頭,每個環節老李都盡量做到精益求精,特別是當時的家具都是隼卯結構,更考驗手藝,每一鑿子、一斧頭都要倍加小心,一個不留神,一整塊木料就廢了。
有一回劉剛來他家,已經是晚上9點多,老李光著膀子,借著院里小廚房的燈光,正賣力地刨一根長木頭,即將過門的媳婦兒在一旁給他扇扇子。“費這么大工夫,干嘛不索性去買現成兒?你看上個月咱廠小王,那套進口家具多時髦!”“這你就不懂啦。結婚最重要的就是份心意。戒指項鏈什么的華而不實,我來點實際的,自己打家具多有紀念意義,是吧媳婦兒?”老李扭頭看妻子,燈光下的她甚是動人。“誰是你媳婦兒?不正經!我回家去啦!”她輕拍下老李的手臂,站起身要離開。“先別走嘛,媽剛切了西瓜,吃完了我送你。”老李從屋里抱出西瓜,仨人邊吃邊聊,晚風浮動,知了低鳴,好不暢快。后來每一次想到這個夏夜,木頭香、西瓜甜,身邊妻子朋友推心置腹,老李覺得,這是年輕的滋味,也是最好的時光。
大婚當天,吃過喜宴,朋友們都來鬧新房,他們坐在老李打的那張大紅沙發上,點煙、吃糖、逗新娘子,等朋友們散了,折騰了一天的新郎新娘早已筋疲力盡。老李牽著妻子的手來到沙發跟前坐下,屋子里靜靜的,他摩挲著妻子選的絨布質地的暗紅色的沙發套子,在新房一串串彩色小燈泡的映襯下,新婚的美嬌娘更加明艷動人。混合著新婚初夜的悸動,老李心中慢慢升滕起一種滿足感,這種感覺和他在車間完成批量任務之后有些不同,它是有一種微醺般的飄飄然。
下崗,讓飄飄然的老李一下子從云端跌至地面,疼痛觸不及防地爬滿全身,最初不上班的日子,他最怕看到早上匆匆忙忙上班的人們,可偏巧自己住在胡同口。女人們穿高跟鞋的走路聲,男人們自行車鈴鐺聲,人們見面一句簡單的“上班去?”的問候聲,都砸在老李的心頭,挑撥著老李脆弱的神經。那年月,且不論你每月工資多少,單講你每天一睜眼有個固定去處這本身就是一種身份的證明,你是廣大工人階級中的一員!就憑這一條,連說話都底氣十足,嘮起嗑來都是“我們”,仿佛身后站著成千上萬的兄弟姐妹。反之,不上班,那就是閑散人員,時間長了連街道居委會大媽都對你另眼相看。美其名曰關心待業青年,暗地里早把你列入日常嚴加看管的“黑名單”。
今天,創業已經不再是新鮮詞,1993年,和創業差不多意思的詞是“個體”,干個體在多數情況下“一小撮人”的無奈之舉,可也的確衍生出一批先富起來的“萬元戶們”。中國人的傳統思維——少數服從多數,這讓個體戶們在90年代成為另類。
原本端著鐵飯碗的老李不愿意當另類,可生活把他擠出了多數人的圈子,事實教育了他——除了一身真本事,沒有什么是永遠的保障。妻子每次去產檢,大夫都是一句話,補充營養,注意休息!前三個月因為擔心老李工作的事,妻子已經有過一次先兆流產,老李知道生孩子非同小可,所以干脆替她在單位請了病假,在家保胎待產。兩人每月只領到基本工資,180元。妻子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獸,每天睜開眼睛就鬧餓,老李變著花樣的給妻子改善伙食。看著妻子的肚子像個鼓脹的皮球,一天比一天圓,肚皮上的紋路也越來越清晰,老李欣慰又惶恐。
雖然妻子仍然不同意,每天催老李去買點禮品去廠長家走動走動,老李卻不以為意。看著熱播的《北京人在紐約》里王啟明為了留在美國摸爬滾打地奮斗,老李感覺自己被激勵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90年代的中國,成套的組合家具已經走進市場,但價格昂貴,大部分不適合當時各家各戶的居住條件,所以找木工打家具仍然流行。老李想把愛好打造成吃飯的工具。
說干就干,頻繁地跑建材市場、裝修集市,一來他要找到提供原材料的固定商鋪,二來通過聊天搭訕尋找商機。正是這第二個任務讓老李直犯難!他是個熱情開朗的人,可這熱情只在熟人面前才展露,要他主動和陌生人聊天,并且要在幾句話間讓對方相信自己的手藝,更是難上加難!可人就是很奇怪,身上的毛病、怪癖、或是自我設限在生存的壓力面前統統算不得什么。老李把自己的作品拍成照片拿給人家看,又去印刷工廠印了五顏六色引人注意的宣傳單,趁著居委會大媽不注意,張貼在街頭巷尾的電線桿上。老李是土生土長的A城人,這也成為他優越于附近木匠師傅們的條件之一。就在他最初嘗試做木工的日子竟然先后接了三個單子,雖然都是大衣柜、書桌這樣的單件,但不管怎樣,這讓他擺脫了賦閑在家的窘境,更讓他有了奮斗的目標,最關鍵的是吃緊的日子稍微寬松了些。至少,每天醒來的時候,他知道即將到來的新一天要做些什么,老李安心了。
在媳婦的眼中,丈夫的木匠生意就像在海上顛簸的小船,航行的速度完全取決于天氣而并非水手的技術。如果趕上風和日麗微風徐徐,自然是一路前行;如果風平浪靜,劃行肯定費力些;運氣不好遇上暴雨雷電,甚至會有翻船的危險。老李的木工生意不溫不火地做了六年,從“一個人戰斗”到組成五人小團隊,他算個頭頭,可他不愿當甩手掌柜,出去聯系業務之外,仍然和工人們一起干活。老李沒有什么商業頭腦,從沒想過把團隊擴大規模弄成正式的公司,他滿足于每個月漸漸穩定的收入,醉心于手中不斷變換的家具樣式。租用的小工坊里,木料堆成小山,陽光從窗子照射進來,光與影之間,木屑、灰塵漂浮在半空中。接到急活,老李和工人們吃睡都在這10平米不到房子里。六年里,兒子出生,父親去世,妻子下崗,日子不盡如人意,卻也算是按部就班。老李不再年輕了,生活的規律帶給他踏實安穩的滿足,畢竟終于擺脫那段下崗待業被逐出主流的孤獨,他的臉上又重新煥發光彩,肚皮也漸漸圓滾,越來越像個知足快樂的中年人。
如果時光就這樣延續流轉該有多好!
又是個不眠之夜,老李在床上翻來覆去思考著六年來所經歷的一切,同樣輾轉反側的妻子無聲地嘆氣,老李說:“我咋樣都想不通,單位第一批下崗裁員我趕上了,好不容易張羅著木工活兒也白白又讓下崗大潮毀了。都說咱是長在紅旗下,生在新時期的一代,怎么倒霉的事兒全讓咱趕上了?是我還不夠努力?看看我這一手的老繭子,再看看后背曬掉多少層皮!”老李語塞了,妻子在暗黑的夜里聽得出丈夫深深的無奈,她拍拍丈夫的背,拉過丈夫粗糙而溫熱的手掌,像安慰個孩子。睡在一旁的小人兒渾然不知父母的悲傷,呼吸均勻,做著甜美的夢。
下崗隊伍越來越龐大,老李之后高師傅、劉剛、妻子都下了崗,電視機廠被富商收購,車間里充斥著數字車床、電子機器,電視機組裝實現電子流水作業,富商需要的是高投資報酬率,哪管你幾代人奉獻青春熱血?!老李妻子騎自行車買菜路過工廠,經常見門外站著幾個老職工,吵嚷著想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闊老板理論理論,可雷聲大雨點小,最后也都不了了之。社會上人人頭破血流地想在這社會尋找個容身之地,猝不及防地被迫接受越來越多的新鮮事物,形勢的變化并非人為能控制。老李哪里想到成品家具越做越花哨,已是手工家具難以企及?年輕人結婚逛一趟家具市場全都搞定,哪有人耐下心來和你談木料、花紋、樣式?老李的小團隊在這快捷實效又浮躁的時代落了武,落后就要挨打。
老李又失業了。
生活沒有留給37歲的老李太多時間抱怨,像潮水一樣一波又一波地涌來。兒子眼看著要上小學,老李不想讓自己唯一的希望輸在起跑線上,可上重點小學就要交贊助費,六學年一次交齊,不是小數目!妻子下崗,家里最后一個鐵飯碗丟了,廠里一次性給了筆錢,從此兩不相欠。老李想用這筆錢開間飯館,“再窮也得吃飯啊!”之前的失敗多少在他心里烙下痕跡,這也算是經驗之談了。老李住的居民區人口多,而且多是雙職工,但街區附近的飯館一個巴掌就數的過來,老李從人們排隊等位置時不耐煩的抱怨聲中聽出了商機。
老李覺得,他差一點就成功了,或者說,他已經成功了?記得飯館開張時是個雪后的冬天,站在店門口,腳下踩著細碎的紅色炮皮,聞著空氣中嗆鼻的硫磺味兒,看著好多人奔著8折來飯館嘗個新鮮,飯館的門簾反復掀起又落下,那一刻老李心中壯士般慷慨激昂。周圍鄰居拉住老李媳婦:“你可攤上個好男人,有本事,下崗的人那么多,就你們兩口子有能耐,心眼活,跟得上潮流,你就等著吃香的喝辣的吧!”老李媳婦笑彎了眼睛,嘴里謙虛著,可心里樂開了花。想想開這個飯館,自己和丈夫可是吃了不少苦。不光投下了倆人所有的積蓄,選門臉、開執照、找廚師、裝修,所有的事都親力親為,連剛上小學的兒子都顧不上,學校老師三天兩頭家訪,可總是吃閉門羹,一來二去,兒子成了班上最調皮、成績最差的學生。即便如此,迎來今日,看到丈夫多日不見的笑容,聽著鄰居應酬的恭維,老李媳婦打心眼兒里覺得這累沒白受。
接下來的日子,吉祥小館客人越來越多,飯口時間小館里擠滿了客人,來吃飯的不再局限于附近街區,范圍逐漸擴大,廚師在灶臺前揮汗如雨,直喊著要加工錢,柜臺前老李媳婦在混亂中也經常算錯賬,老李騎三輪車采買食材也越來越吃力,他心里盤算著再招兩個小工。
老李漸漸品嘗到了成功的滋味,之前的陰霾一去不返。雖然店里有廚師,又請了伙計,兩口子也閑不下來,媳婦管賬,老李則客串跑堂。他從后廚端菜,腳底生風,嘴里念念有詞:“魚——香——雞——絲,9桌,呦,老王來啦,快,伙計,給王大哥開瓶啤酒,要涼的!”老李總能記住常客們的偏好,趕上心情好,結賬時還能稍許打個折扣,街里街坊是天然的活廣告,一傳十,十傳百,客人越來越多。
趕上上貨的日子,天剛擦亮老李就和伙計開著小貨車到郊區選擇最新鮮的蔬菜、上好的鮮肉、活蹦亂跳的魚蝦,因為是老主顧,上貨量大,又加上巧舌如簧的功夫,老李總能要到最低的價錢。滿載著一車食材,老李的心也被填滿了。多年后老李經常坐在院門口的搖椅上回想,仿佛鼻息里仍然能嗅到貨車上剛從地里采摘的蔬菜的香氣混合著伙計淡淡的汗臭味兒以及從車窗擠進的涼風的味道。嗅覺的記憶力更頑強。
如果人生是一張地圖,那圖上的道路河澤溝溝坎坎是否在生命的起點就已經被描繪?自己無論怎么試圖超越,到頭來不過是再一次印證命運的荒誕。老李用了10幾年的時間,弄明白了這個問題的無解。
2003年的春節和以往沒什么不同,臘月二十八這天下了一場大雪,老李想早些關門,順便把寫好“春節停業”的紅紙貼起來。忙碌了一年,沒有什么比和一家人紅紅火火過個節更讓老李高興的了。剛要下鎖,一個學生摸樣的男孩兒走進了飯館,頭發上落了雪,連睫毛都覆著冰渣,想必是附近職專的學生吧,老李暗想。“老板,還營業么?學校食堂停火了,我想來碗面。”看著這孩子,老李想到自己的兒子,雖然已經收拾停當了,廚師也回家過年了,他還是決定親自給男學生煮碗面。老李就是這樣心腸好又熱心,這是他和其他飯館小老板不一樣的地方,正因了這點不一樣,吉祥小館的口碑自然與眾不同。看男學生雙頰泛紅,還不住地擤鼻子,老李特意往鍋里放了許多姜末,熱騰騰的湯面一端上桌,男學生顧不上禮貌呼嚕呼嚕吃了起來,風卷殘云。
吃完了面,男學生才想起老李,轉身走進后廚,和正在收拾鍋臺的老李攀談起來。“你是學生吧?學校不是放寒假了?怎么沒回家過年?”老李像個居委會老大媽,問起問題來仿佛有個模板。“我今年就要畢業了,工程職專的,已經買好回家的車票了,結果因為一家公司臨時安排面試,就耽擱了。反正找不上工作,回家也不痛快,還不如在這等消息。估計這年,只能在學校過啦!”男學生使勁兒地抹額上沁出的汗珠。“老板,要不是您啊,我今天又要吃方便面了。”老李盯著這孩子,想起自己年輕那會兒根本不存在找工作的問題,忽然覺得這代沒吃過苦沒挨過餓的新新人類也并非無憂無慮,再加上周遭因為迎接新年連空氣都沾染著歡樂,老李的心仿佛被揉搓著,徹底軟了。“給你露一手兒,再加倆菜,今天你來這咱倆也算有緣,一會兒喝一杯,就當這是自己家!”老李不容男生多說,又一頭鉆進了后廚,重新打亮灶臺的燈。就在這個春節前的夜晚,窗外靜靜地落雪,吉祥小館的燈分外明亮,老李和一個陌生的孩子推杯換盞,酒意讓他們之間的陌生感消失殆盡。事業成功的老李把三四年來窩在心里的話盡數傾吐,他需要這么一個人,不是妻子,不是兒子,更不能是朋友鄰居,他需要用語重心長的談心證明自己的成功,一個正為找工作而奔波尚未涉足社會的學生是最好的傾聽者。
十天后,大年初八,老李一家還沉浸在春節歇業難得的悠閑里,太陽早已從厚布窗簾中穿透,爐中的火燒得正旺,爐臺上發出滋滋的聲響,配合著兒子均勻的喘息聲,一切都是那么平靜、安詳。打破這片寧靜的是居委會徐大媽一連串的敲門聲以及隔著門簾依稀傳進來的周圍鄰居議論聲,老李趕快叫醒媳婦,自己披上件棉服,開門,強烈的光像針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老李揉了揉眼睛,重新望去,純白一片。街區小醫院的護士在門外站了好幾排,都戴著口罩,從眼睛判斷其中幾個還是吉祥小館的常客,只聽徐大媽身旁警察說:“大年二十八那天是不是有一個工程職專男孩兒來你飯館吃飯?”“是啊”老李機械地回答,內心篤定。“他已確定感染sars病毒,和他親密接觸過的人員都需要進行隔離,請你配合。”“什么斯?病毒?那和我有什么關系?”老李一頭霧水,轉臉看向妻子,妻子的頭發一大蓬亂糟糟的,樣子十分滑稽,竟然撲哧笑出聲來。徐大媽著急地往前走了兩步,又趕緊退后三步,把手捂在口罩上:“哎呀,李子,你怎么不讀書看報呀?新聞說了多少次了?現在到處都是非典病毒,你怎么敢讓帶毒的人來飯館吃飯啊。”“那孩子就是感冒了,哪有什么毒啊!”老李看這陣勢心里忽然有些恐懼,先前的篤定沒了一半,“我們也沒接觸啊,他就吃了碗面……”。“請你配合。飯館要貼封條,你們全家要進行隔離。生活起居會有專門工作人員幫助。”
“封條?隔離?我們又沒犯法!你們憑什么?”老李記得那天他說了好多話,媳婦也跟著幫腔,兒子一直啃著被角不敢言語,一家子如竇娥般冤屈,現在想來多么可笑。徐大媽帶著民警,老李耷拉著腦袋跟在一旁,平常從家到吉祥小館最多三五分鐘的路那天走起來格外漫長。來到飯館門口,明晃晃的寫著春節歇業的紅紙條還在,老李簽字的當口,民警把早先準備好的封條粘在大門上,一個大大的十叉,簡單粗暴,老李沉默了。
之后的日子正如后來電視報道的一樣,一家三口每天定時測體溫,吃固定的配餐,按時排便,按時睡覺,倒也簡單。門外穿著塑料膜一樣隔離服的工作人員有條不紊地操控著一切,老李從他們手中接過飯菜時,會盯著他們眼睛,沉著、冷靜、隔絕,老李仿佛走進了動物園,只是這一次,困獸是自己。
老李一家子沒有被傳染,七月,sars病毒隨著流火般悶熱而消失殆盡,A城又恢復了喧嘩,人們一如往常,盡情揮霍夏天,那個灰暗春天中一個個逝去的生命與這世界徹底的隔絕了,桃紅柳綠鶯歌燕語不再與他們有任何瓜葛。平安是福,可這福分老李無法體悟。終于走出了隔離的生活,可這正常生活,老李卻難以融入了。
吉祥小館的封條被撕下,一直開不了張。四川廚師曾經打電話給老李商量春節后回A城的事,聽說老李家“中毒”了,安慰了老李幾句,就沒再聯系過。店里的兩個伙計,始終聯系不上。本來就是臨時,人往高處走嘛,人之常情。
麻煩的事還不止這些。好久不見的房東王金貴登門了,拿著賬本要和老李把賬算清楚。王金貴說現在租金漲得厲害,附近幾家店鋪都漲價了,所以老李要多交一個月的租金。本想和他商量停業五個月少算點租金的,他卻主動出擊,盯著王金貴滿是橫肉的臉,老李心里有些發怵。一腔的不服氣,一腦子的道理,卻組織不成一段順暢的話。“你不能憑空加價啊。”反復念叨的這句,空洞又無力,當年租鋪子時只考慮位置好,價格低,卻忽略了王金貴這個遠近聞名的“混不吝”,一臉兇相,后脊梁滿滿的刻花,身邊總跟著三五兄弟,周圍鄰居都不敢招惹他。王金貴走后老李有些后怕,得罪了這個霸王,飯館重新開張又多了個攔路虎。
王金貴的事還沒有著落,劉剛又成了老李家的座上賓。早在老李一家剛剛被隔離的時候劉剛心里就沒底了,借給這個老伙計的5萬塊錢還能按時還上么?老李在屋子里憋了5個月,劉剛在外面愁了5個月,隔三差五的打電話,問候之余總希望對方主動提起錢的事情,可電話另一端的老李好像忘了。“早知道這樣當初就該打借條,管什么面子不面子!” 不想再試探揣測,劉剛鼓足勇氣來到老李家,來個快刀斬亂麻,要老李一次性還清所有的錢,說出還錢的一剎那,劉剛覺得無比的輕松,卻來不及發覺老李兩口子僵在嘴角的笑容。
飯館倒閉之后,老李徹底傷了心,他買了一串劣質沉香佛珠,每日坐在院門口頭腦放空,手機械地揉搓玩弄著佛珠,雖然談不上樂此不疲,但至少做到了兢兢業業。都說玩物喪志,可局外人哪里知道,看著香木在手中顏色一日一日慢慢的變化,老李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后來又順應時代買了手機,通訊錄里總共不超過10個人,只為了用游戲打發時間。游戲不斷升級換代,這絢麗的小屏幕讓老李欲罷不能,外面的世界,他漸漸忘卻了,屬于吉祥小館的回憶早已塵封,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媳婦深知丈夫登高跌重的疼痛,從不多言,只在一旁靜默地看著,心里卻為未來的生計暗暗發愁。
多少年來,老李的生活平靜得沒有絲毫漣漪,每天晃晃蕩蕩地過日子,他笑,不是快樂,他罵,不是憤怒,他不懷念,也不盼望。他也不是挨日子,更談不上消極人生,只是不再像以前,失敗了仍舊愿意爬起來。
混吧,熬吧,當初的豪言壯志早已灰飛煙滅,徒留一段冗長的回憶拉扯著老李的神經。
日歷又撕下一頁,又混過一天。夜色沉了,遠處廣場舞的音樂停了,穿著統一的紅衣白褲的大媽、大爺們往居民區的方向走著,在街邊昏黃的燈光下,老李仿佛看到一束又一束的火把向自己涌來。這火光徐徐緩緩,卻經久不息,倏地,老李干涸的、布滿皺紋的眼眶有些濕熱,竟有兩行清淚流了下來。47歲的老李,多年以前也曾幻想過人到中年的情境,他以為自己會是意氣風發的電視機廠廠長,坐著小轎車上下班,好不威風!他也以為自己會成為連鎖飯店的大老板,脖子上套著大金鏈子,頂著碩大的肚皮,盡情享受生活。可生活哪里會按照規定好的路線行進?一連串疊加的意想不到抽空了老李所有的幻想,歲月留給他的僅是一個嘮叨卻也不離不棄的妻子、一個冷漠但又自強自立的兒子,還有,心和身體都不再年輕的自己。
大媽、大爺們迎面走來,臉上的皺紋因為笑鬧而更加深邃,他們把大街兩側涌個水泄不通,逆向而行的老李只能從三三兩兩的空隙中穿過。走在這成片的蒼老里,他感覺快要窒息,近看時才看清,哪里是什么火把,那是人被釘死在生活的十字架后噴涌的鮮血,那是沙漠海市蜃樓中綻放出來虛空而又妖嬈的紅薔薇。
正對面走過來的不是自己嗎?老李有些恐懼,揉了揉眼睛,頭發稀疏、眼神空洞、兩頰下垂,木刻似的臉,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蹭著,就在他和衰老的“自己”目光交匯的瞬間,老李讀懂了什么是真正的絕望——無可更改,蓋棺定論。在電視機廠的老李時常哼唱著“我們工人有力量”,覺得世界被他踩在腳底。做木工時的老李覺得皇天不負苦心人,勤勞定能致富。開飯館時的老李覺得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現在的老李覺得,這輩子,就這樣了。
“爸,我找到工作了,明天正式簽合同,在一家私企當文員。他們人事部經理看到我簡歷里發表的文章說我是可造之材,樂意錄用我。爸,我想好了,我要憑真本事吃飯,在這里混出樣給你們看,你和媽媽就等著享福吧。”
躊躇滿志的兒子還在喋喋不休的規劃他的大好人生。“好,好。”老李流淚了,像和年輕的自己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