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薛侃錄【24】
【原文】
守衡①問:“《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齊治平,只誠意盡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②好樂,則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則知未發之中矣。”
守衡再三請。
曰:“為學工夫有淺深,初時若不著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為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書》所謂‘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誠意功夫里面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③,這便是‘未發之中’。”
[注釋]
①守衡:王陽明弟子,生平不詳。
②懥(zhì):憤怒。
③鑒空衡平:語出朱熹《大學或問》:“人之一心,湛然虛明,如鑒之空,如衡之平,以為一身之主者,固其真體之本然。”鑒,鏡子。衡,秤桿。此語以鏡之空、秤之平比喻心體的清明中正。
[譯文]
守衡問:“《大學》的功夫就是誠意,誠意的功夫就是格物,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功夫,只一個誠意就可以包括完了,可是《大學》中還有正心的功夫,說‘心里總是念念不忘于憤怒或快樂,則正不了心’,這是為什么呢?”
先生說:“這就得你獨立思考才能領會了,領會到了也就明白什么是未發之中了。”
守衡怎么也想不明白,于是再三請教于先生。
先生說:“為學的功夫有深有淺,在剛開始時如果不能著實用心地去好善憎惡,又怎么能做到為善除惡呢?這里的著實用心就是誠意。然而一般人不明白心的本體原本就是空靈的,刻意去好善惡惡,反倒是多了這分有意為善憎惡的心思,心的本體就不是廓然大公了。《尚書》中所說的‘不有意為善作惡’,這才是心的本體。所以《大學》中才說,‘心里總是念念不忘于憤怒或快樂,則正不了心’。正心就是從誠意功夫上體認自己的心體,使它經常像鏡子一樣明亮,像秤桿一樣平穩,這就是未發之中。”
[解讀]
《大學》八條目的次序: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前面我們詳細講過了。
王陽明弟子守衡的問題是,《大學》中說的格物、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可以看作是從“誠意”所生發出來的功夫,但是《大學》中又專門提出了一個“正心”的功夫,感覺“誠意”和“正心”有一種“產品同質化”的傾向,兩者到底有什么區別呢,為什么“誠意”后面又專門提出了“正心”呢?
先來解釋一下守衡提問中“身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這句話。《大學》在講解“正心”時,說:“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
“身有所忿懥(懥:憤恨、憤怒的樣子)”,這里的“身”,程頤說應該是“心”,心有所忿懥,如果心里正在惱怒,心就不正,這時候跟人說話,或處理事情,就不能恰當。
有所恐懼,害怕,則心為恐懼所累,也不得其正,也不能正常的處理事情。有所好樂,有喜好,有偏愛,也不得其正。有所憂患,擔心,也不得其正。
你為什么事有情緒,怒也好,愛也好,恐懼也好,憂慮也好,就在那事上,恰當的舒發出來,不要過分,跟著那事情走,那事情過去了,情緒就過去了,不要留在心里,又發泄到其他人,其他事上,就不得其正了。前面我們說過顏回的修養,不遷怒,不把在這兒生的氣發泄到別的地方去,這就是正心的功夫。
朱熹說:“蓋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無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則欲動情勝,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也。”
回頭再來看守衡的問題,這根本不算問題,用王陽明的話來說,你若曉得,橫說豎說都是。你若不曉得,要去糾字眼,糾來糾去都理不清。王陽明就說:“這個我沒法跟你講,要你自己去思考才明白,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就能體會到‘未發之中’了。”
又回到“未發之中”,一本《傳習錄》,差不多半本都在反復講“未發之中”,我們也再復習一遍吧:
《中庸》原文是“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朱熹注解說:“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發皆中節,情之正也,無所乖戾,故謂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體也。達道者,循性之謂,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離之意。”
未發之中,是性情之德,是最高的品德,首先,是情緒管理,不亂發脾氣;其次,是始終保持不偏不倚,凡事能做出正確判斷,無論是善惡的判斷,還是對錯的判斷,只有自己處于未發之中,無所偏倚,才能清醒認識,所以,未發之中,是為人之大本,也是天下之達道。
守衡不理解,再三請老師再講講。
王陽明說:“做學問的功夫,有淺有深,開始學習的時候,如果不著實用功去讓自己喜歡善,討厭惡,如果沒有一顆好善惡惡的心,怎么能夠做到為善去惡呢?這一份好善惡惡的著實用意,就是誠意。但是,心的本體,本來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一分意思,便不是心體的開闊公正了。《尚書》說:‘不要刻意去行善,不要刻意去作惡。’這才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忿懥好樂,就不得其正。正心,只是在誠意的功夫中,去體會自己的心體,使自己的心體像鏡子一樣空明,像秤一樣平衡,這就是未發之中。”
初學心學的人,如果不著實用意去培養自己的“向善去惡”的意念,就等于說堵塞了其入門下手之處。但是功夫一旦有了進境,又必須明白“無有作好作惡”才是心的本體這個道理,此時,還要知道放下。也就是說,念頭松懈之時,要知道提撕自心要刻意去存善去惡,一旦念頭吃緊,在存善去惡的念頭上粘連的過久過多了,又要懂得放下。
刻意存善去惡就是“誠意”的功夫,而“正心”是發覺在“刻意”的功夫上過了的時候又把此心往回撥的功夫。但是,如果仔細考察“正心”的功夫,會發現他其實是包含在“誠意”里面的,可以說“正心”是對“誠意”的闡釋和補充,但是,并沒有超出“誠意”的范圍之外,從這個意義上講,“正心”和格物、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功夫是同一個級別的,都是從“誠意”中派生出來的。心被擺正之后的那種境界,也就是我們前面不厭其煩的探討過多次的“未發之中”。
“無有作好作惡”,不要做壞事,也不要刻意去做好事。曾國藩給弟弟曾國荃的家信中,讓他“少舉事”,不要今天想給家鄉修條橋,明天又去鋪條路,自己就會被這些善事牽著走,為名聲所累,失去了未發之中,失去了修身齊家和學習進步。保持未發之中,是為人之大本,也是天下之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