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jié)說父親
我是一個很少流淚的人,即使在母親所述說的我的幼年,也不曾聽到有我哭鬧的事例。或許我一生下來便渾身冰涼,不會啼哭,馬上要面臨夭折,但,幸而,父親在大家都拜年的年初一冒雪騎車到聊城的東阿去尋訪了一位赤腳醫(yī)生,打了一針,我才活了下來。
上天讓我成為家中的第三個男孩,本來父親想要個女孩的,生產(chǎn)隊也象征性地罰了父母兩籃子地瓜,我便有了合法的身份。
好像我的童年并無父母夾菜喂飯,噓長問短,捧在手心的記憶。許是不曾記事,多數(shù)遺忘了罷。
在童年,我是調(diào)皮野性的,夏天在家前因雨水積成的小水洼里撲騰一身泥,冬天穿著棉褲棉襖去菜園中間水塘里砸冰窟窿,找一玉米秸捅入,看堅冰下涌上的水,瓜果季,約了小伙伴翻過木蒺藜門去摘吃小毛桃。
孩子是不知道父母的苦的。只記得一個月亮高掛的夜晚,父母在石塘窩里合力往地排車上裝塊石,裝滿一車,一兩千斤是有了,下山時,父親雙臂使勁向后拖住車桿,母親在一旁雙手抱著車桿,幫助父親讓車速不致過快,車尾巴訂了兩塊薄鐵皮,和路面摩擦,發(fā)出吱吱轟轟的聲音,并濺出火花,幾歲的我在一旁跟跑,父親漲紅的臉在夜色里是黑的,母親喊我,快一邊去。這些石頭是父親利用農(nóng)閑獨自開采的,我們現(xiàn)在的老家就是這些大塊石磊成。
父親的一生,和石頭結(jié)緣。二十多歲便獨自開山打石,當(dāng)我們老家的石灰?guī)r被開采的差不多時,他便到十里開外,和我的姨夫一起開山打石。每天一早,就咸菜或剩菜喝點高度白酒,啃塊饅頭,再拿上兩塊饅頭,他便騎自行車出發(fā)了。
上小學(xué)時的一個夏天中午,熾熱的太陽要把人曬暈。父親突然中午回來,右腳纏著布條,布條上是黑色洇漫的血,還不斷淌著,自行車直接撂在院子里,父親好像已經(jīng)耗盡最后一點力氣,說,我要喝水。一家人都慌了,母親更是嚇得六神無主,奶奶也聞訊趕來,直說,不能喝水,否則血就止不住了,只能喝點米湯。也不記得當(dāng)時是如何處理的,只記得父親到村里小診所簡單包扎了一下,到了縣醫(yī)院,是否拍X光片不記得了,只是打上石膏,便回家了。
事后,我只后怕,父親在石頭將腳砸傷后,是怎樣騎自行車到家里的呢?又一路流著血?只是為了省點錢,還是在受傷后,感覺事情也不像流血那么簡單,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但我沒有看見父親掉淚或者喊疼,他只是說,沒事。
父親的堅強和節(jié)省,我是自小便習(xí)以為常的。受傷后,他連買拐杖的錢都不肯花,只在床上躺了兩天,便匆匆手拿一支三角長腿杌子,到悶熱異常的玉米地里忙著掰棒子了。我在他身后,他一手搬杌子,一手掰玉米,仍然比我快,一點也不像受傷的模樣。
待到我們弟兄三人都紛紛考上初中、高中或大學(xué)時,不到四畝地的收入已經(jīng)很難支撐三個求學(xué)的孩子的支出了。父親在家沉默了幾天,又想起可以做豆腐,于是我和大哥、二哥每逢放學(xué)就幫助到四里開外的鄰村去磨豆腐,我則幫助燒火。那時父親為了鼓勵我,每燒火一次是給我一毛錢的,紅紅的火苗與噴香的豆汁,石化成白嫩的豆腐與淺豆腐與豆皮。再后來,父親想法買活羊到集市上賣羊肉,到各村賣油條,也都因為賺錢不多而逐漸放棄了。
待到我上初中,父親又想了一個法子,從黃河北的聊城東阿販賣小麥、大豆到泰安的肥城。剛開始沒有本錢,父親便把老金鹿自行車改裝了下,兩邊加了擋板,到黃河北收小麥,每次收個四五百斤,獨自騎自行車到肥城或平陰的糧站或集市賣掉,好了每斤能夠賺個五六分錢。后來父親干脆自己用自行車帶了地排車去河北面收糧食,每次可以販賣近千斤。
我小學(xué)畢業(yè)初中報到的當(dāng)天凌晨,父親讓我把他送上平陰和肥城地界的分水嶺,這個分水嶺,是個十二里地的慢坡,一路上坡,我在前面推著自行車,車后座是栓到車欄板的繩子,父親則步行駕著車,當(dāng)父親一路小跑上坡時,我則加快了蹬車的速度。遇到坡度大的,便下車,使勁拽扯著地排車,希圖幫助父親減少點阻力。夏日的凌晨,沒有風(fēng),父親一身汗,光著膀子,我也一身汗,穿著新買的鞋子。到了肥城地界,父親說,“小三,你快回去吧,還得上學(xué),別報到晚了。”
一年暑假,我跟著父親去肥城的國莊趕集,一些街面市霸不停地到父親的攤位偷取糧食,父親讓我盯緊。但一些老偷,打著買糧食的幌子,將手深深地插入糧袋,長長的袖子里卻鼓囊囊地,大豆至少已經(jīng)被他掏走了兩三斤,90年代的大豆一塊多錢,那就是兩三塊人民幣。但我和父親在異地是不敢吭聲的。
好不容易賣完糧食,爺倆拉著車回家,父親說,“小三,吃點飯吧。”我們在路邊小店要了點牛肉,要了點白酒,父親一個勁地讓我吃牛肉,他只是喝酒。我覺得,牛肉很香!
父親真是一個不知疲累的機器,為了三個孩子,為了三個孩子的上學(xué)。記憶里,父親每天凌晨兩三點鐘起床,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不停地往返聊城與泰安的肥城,我則學(xué)習(xí)之余,跟他兩地跑。上初二時,我騎車回到家,母親說。父親還沒有回來,都晚上十點了,我寫完作業(yè),給母親說,我去迎迎。那時的公路沒有路燈,噠噠的拖拉機居多,我騎著自行車,稍有不慎,便會翻滾下路面。車鏈子與鏈盒不停地發(fā)出摩擦聲,但夜晚的風(fēng)很好,我也不曾恐懼。
騎車看著路對面,那是父親應(yīng)該回來的路。也不知騎了多久,都要到東阿縣城了,我趕忙向回趕,卻鏈條斷了,也沒有帶錢,也沒有修車的想法。我一路單腳溜車,直到家,母親說,你上哪去了?我說,沒有接到父親。但父親一會便回來了,也已是凌晨。到我成年工作,每逢看到路邊駛過的小三輪,特別是騾馬車,我總是為當(dāng)年的父親擔(dān)心,沒有燈,只身一人,萬一,那是不敢想象的。
父親常講,你們?nèi)齻€只要有出息,好好上學(xué),我是沒有什么別的想法的,也沒有閨女,所有的,都給你們哥仨。父親不會講冠冕堂皇的話,但他每說一句,我覺得都是經(jīng)典。他常講,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你們要個人奮斗,我和你娘即使住草棚子也愿意,只要你們別種地。
但父親愛喝酒,每天早上一碗,中午一碗,晚上則多喝些,但從來不耽誤干活,他一邊種地一邊做生意,養(yǎng)育我們弟兄三人,供我們上學(xué)。我對父親是有畏懼和敬意的,工作后,假裝自然地在他面前喝酒抽煙,也和他碰杯,也給他點煙。不過他卻勸我少喝酒,少抽煙。
看著父親日益蒼老的面龐,有時未免有些唏噓。父親常說,只要我不老,我不求你們弟兄仨,我照樣可以賺錢養(yǎng)家,但是你們要好好工作,別兒女情長,也不要惦記家里,我們都很好,只要你們過好,我們,你們就別管了。
前幾天,二哥打電話,說父親和母親,竟然又種完地,去縣城南面的山村采買樹苗,趕集市去販賣了。兩位老人,七十多歲,起早貪黑,竟又再次創(chuàng)業(yè),不禁讓我這兒子汗顏。
每次打電話,母親講,老三,不要掛記俺們,每天趕集,很好,也能賺點錢,早上在集市吃點豆腐腦和油條,中午吃點燒餅,晚上到家,很不孬。父親則有點耳背,從母親手中接過電話,好像不耐煩,說,不用,什么也不用,只要你們好好地,別管俺。
詩經(jīng)言,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值父親節(jié),片言感懷我尊敬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