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從第二天開始,曾清從要教我唱歌兒。早上起來,我就滿心哀怨,指望著曾少爺能臨時有點什么事兒不來。雖然不抱太大希望,但是偷偷埋汰他也能讓自己稍稍心理平衡些。今日我比平時早了些,到了劇場,竟然是第一人。我打著哈欠,等到駱梅來開門。不一會葉冉也來了。我們?nèi)齻€一齊足足等了一小時,眼看著都快到排練時間了,說好早些來的曾少爺卻不見人影。駱梅跑出去打了個電話,才知道他臨出門,被些事情絆住,也許這三四天內(nèi)都不會來。聽聞這個消息,我頓時感覺,自己那百試百不靈的心中默念居然還能起點作用。
曾大少不來,自然是沒人會再指出我的“演唱”是在做戲了。我樂得輕松,排練的時候更是心情好了許多。休息時同幾個同學(xué)聊天,才發(fā)現(xiàn)他們也在說曾清從總是挑毛病,平日里大伙排的又累又怨。今日難得他不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駱梅對我們向來寬容一些。幾個女孩子同她商量,天氣這樣熱,可否早些結(jié)束回家多休息一刻,她倒也爽快答應(yīng),笑著對我們說:“我可是做好人了,你們回去別忘記自己讀讀劇本。可別等清從來了,怪咱們排砸了。”
因臨時早結(jié)束了,離司機來的時間還有一段距離。葉冉便提議,帶我去吃完飯再回家。
我自然是很樂意。葉冉要帶我去的,是她家開的飯店,扶搖樓,城里最好的飯店之一。平時生意特別好,若是不預(yù)定,都不怎么能坐到位置。今天跟著葉小姐有肉吃,已經(jīng)排練到饑腸轆轆的我們決定飽餐一頓。
這次吃飯的雅間,窗戶的位置對著湖。恰好是芙蕖的季節(jié)。蓮葉田田,荷花映日,十分賞心悅目。葉冉這回點的都是招牌菜。筍干老鴨煲,春江老鴨燉上好半天,配上絲絲筍干,香醇不可言。私房紅湯面,面條細滑筋道,面湯鮮美中帶一點甜。上湯黃瓜盛在玉色瓷碗里,翠綠晶瑩。我特別喜歡吃這里的糍飯糕,方方正正一個個小塊,炸的金黃,一咬下去就能感受到外皮的香脆和糯米餡的粒粒飽滿。
不見挑剔曾少,又有這美景好菜,今天的心情分外爽快。我們要了一壺陽山蜜桃釀,預(yù)備小酌一番。
“你和謝公子,什么時候請我吃喜酒呀?”
我正在喝湯,葉冉突然問這么一個問題,我手里的碗差點沒拿穩(wěn)給摔了。
“……你呢,什么時候請我?”我不知怎么回答,只能把矛頭對準她。
沒想到我這一問,葉冉的盈盈笑意凝住,皺了皺眉,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拎起酒壺滿上自己的杯子,一氣喝了下去。
正當這時,這一間的門卻被打開了。我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個裝扮艷麗的年輕女郎,挽著身邊頭發(fā)花白的男人。
“冉兒今天在這里吃飯呀。哎呀呀呀喲,怎么也不和我說一聲的,我好讓廚房給你和你朋友做幾個好菜呀。”女郎曼步走到葉冉身邊,攬著她的肩,很親熱的樣子。
葉冉平日里雖然活潑,卻是個好脾氣的主。我從沒見過她臉上露出此刻的神情。有些鄙夷,有些厭惡。還有些憤怒。我甚至覺得下一刻她就要拍案而起。
她與我隔著一張桌子,我看到她的手指,緊緊攥著酒杯,幾乎能看到骨節(jié)。
“不敢勞煩父親和曼姨操心。只是我和同學(xué)今天嘴饞,想著在這里混吃混喝而已。”葉冉慢慢說道,手心依然緊緊攥著。
“說的是什么話呀,本來你就是葉家的的千金小姐呀,這里不就是自己家的酒樓嗎!”那位曼姨松開葉冉,抿嘴笑起來。嘴唇上的艷紅也隨著她的笑容肆意笑起來,很是美艷,很是得意。
門口的男子也走進來。這位我倒是認識。是葉冉父親。以往在宴會上遇到過幾次。我站起來喊了一聲伯父,他略略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對著葉冉說了起來。
“這幾天,都沒見到你人影。白天不在家,晚上我回家你又早早說休息了。放個假倒是忙得很!”他似乎有些不滿。“今天見到你,那就說好了,明天晚上就和阿成還有他父母一起吃個飯!”
“我明天晚上,要和小云去排練!”葉冉突然冒出這么一句,我沒想到還帶上了自己去,嚇了一跳。還好我領(lǐng)會了她的意思,急著點頭說是。
“排什么排。讓陸小姐幫你請假。女孩子家,有什么必要去演戲!”
葉冉聽了這樣的話,眼圈微微泛紅。眼看著這局面不對,我急忙打圓場。
“伯父,明天真的是很重要的排練。是學(xué)校里安排的作業(yè)。冉冉排完后面會有空的,我一定讓她和你說!”
大概是同哥哥也有著交情,此刻不好再駁了我,葉老爺沉著臉,卻也沒說什么就往外走了。曼姨搖曳著上前,大約想要摸一摸葉冉的頭,卻被她避開。她掩飾的笑了兩聲,繼續(xù)搖曳著出去了。
我把門關(guān)上,走到葉冉身邊坐下,把她的手心掰開。此刻白嫩的手掌心里已經(jīng)印上了酒杯的花紋。我不敢問她為什么,遞給她手帕。她接過捂住眼睛好一會,看著我,問我吃飽了沒有。我便挽著她同她一起下樓去。
我們沿著洛街緩緩而行。她沉默,我也無言。走到荷塘邊,她停了下來,靜靜站著。
“小云,也許我掩飾的一切,都沒有掩飾的必要了吧。”她緩緩開口。
“其實有時候,我會羨慕你。你哥哥很疼你,對你有求必應(yīng),處處維護。他讓你相親,但允許你按自己的心意選擇。最重要的是,謝先生,對你這樣好。”
我看著眼前的葉冉。她從沒有在我面前表現(xiàn)這么無助,這么悲傷的神情。她不哭了,眼圈卻還是紅的。
“剛才的曼姨,是我父親去年剛?cè)⒌囊棠铩K饺绽锊缓臀覀冏≡谝粭潣抢铮銢]見過。她去年底剛給老爺子生了個兒子。老爺子可高興了。她麻將桌上認識了一個財主,兒子要娶老婆,老爺子這不就要把我?guī)ソo人看看了。”
我聽著,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葉冉?jīng)]有兄弟,只有兩個早就出嫁的姐姐。我哥哥有時會說起,葉老爺嫁女兒,都是看著對方有權(quán)有勢,幫的上生意,而不管對方年紀相貌。看這情形,這個對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如今因為生了兒子,跟著插手酒樓的事,這我也管不著。可為什么連我的婚姻也要她來干涉?”葉冉越說越激動,哽咽起來,“我大姐姐嫁去的人家,確實給飯店帶來很多便利。可上回我看到她,她就像老了十幾歲!那個婆婆,對她呼來喝去,就像傭人一樣。”
“我真的很希望,能和你一樣,可以選擇一個喜歡的人。”
“小云,我很不甘心。”
她沒有流淚,我卻知道她的苦楚。
晚上回到家,哥哥和嫂嫂坐在樓下花園里喝茶。哥哥看著報紙,喝著茶。嫂子在一邊拿個小榔頭敲小核桃。敲開了就把里面的肉一點一點剝出來,放到哥哥手邊的碟子里。哥哥放茶杯時看到手邊的一碟核桃肉,折起了報紙,拿起一個卻送到嫂子嘴里。平時不怎么笑的嫂子此刻臉上微微笑,給哥哥倒上熱水后,繼續(xù)剝著核桃。
家里的溫暖氛圍暫時安撫了我因葉冉而憂傷的心。我偷偷慶幸他們沒看到我,偷偷往屋里走。到門口卻看到嫻表姐端了一碗紫紅的楊梅,正往花園走。
我急忙攔住她,拉著她往回走,告訴她花園里兩位正當溫馨時刻,切勿打擾。
嫻表姐沒說話,過了一會才輕輕說了“嗯”,把楊梅輕輕擱在茶幾上,和我說她要去睡了,就上樓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其實母親在世時候,和姨媽有個約定。就是要讓哥哥和嫻姐結(jié)個親。后來父母到此地做生意,因為兩家隔的太遠,這件事就沒被常常提起。后來父母過世,哥哥憑自己的本事闖出一番事業(yè),卻不知為什么娶了家道中落的嫂子。后來姨夫把嫻姐托付,也曾提過讓嫻姐進門這件事,卻被哥哥婉拒了。
我的嫂子,是沒落王府的一位小姐。改朝換代早沒有了尊貴的身份,卻仍有一分矜持,三分冷淡。我不知道哥哥喜歡她什么。不過兩人感情一直不錯。
而嫻姐……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想什么,卻能感受到她的失落。
我默默坐到沙發(fā)里,拈起一顆楊梅吃起來。心又不由自主飄到了葉冉身上。與此同時我想起謝弘笙。他對我實在好,我確實很幸運。可我今天,卻忽然有點懷疑這幸運是否會長久。總覺得,這份感情沒有遇到阻礙,也沒有波折,美好的有些難以置信,如同發(fā)夢。
也許我是被葉冉的憂傷感染了吧。畢竟這寂靜夜里,女兒家的心事,總會多一些。同樣的月光下,女兒家的心,每顆也都裝著不一樣的心事,最后只能向月低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