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C城一面臨海,三面環山。城市大致被分為南北兩半,北城聚集了大部分城市的中心和高級地段,終日的燈紅酒綠遍布于此,車水馬龍的街市被無數耀眼的霓虹燈包裹著。而城南則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各種羊腸小道里滿滿地充斥著數也數不清的黑暗和骯臟。時間長久,便漸漸成了窮人聚集的地方,頗有貧民窟的味道。
? ? ? 阿東三歲的時候,他母親就離開了,也沒人告訴他是什么原因。阿東和父親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在城南的角落里,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大道,再走過一條一年四季全被泥濘布滿的小路,最后經過一個堆滿垃圾的廢舊工廠,這便到了蓮花巷,也就是阿東居住的地方。
? ? ? 后來阿東叼著汽水瓶子總是蹲在巷口思考,但也沒能想明白為什么這樣一個亂糟糟的地方會有這么一個干凈的名字。
? ? ? 阿東的父親終日溺在隔壁老陳家里,往往招呼上個把人,買二兩白酒,一袋花生米,伴著砰嗙咚嚨的麻將聲,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晝夜。
? ? ? 阿東自小性格孤僻,不愛說話,又有些害羞。為此周圍同齡的小伙伴沒少送來唏噓聲。就像無數人小時候所不能理解的日子,阿東被周圍的朋友們孤立了。這一孤立,就是十年。
? ? ? 阿東在附近的學校讀到了高中二年級,他沒有像別的男孩子一樣因為打架而被勸退,也沒有犯過什么大錯,連一些稍微出格的事情幾乎也沒有做過。學習成績卻也一般般。
? ? ? 他總是迎著日出上學,伴著月光回家,那條小路阿東走了一遍又一遍。在學校的日子里,阿東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和學校門口面館后的一只流浪狗玩耍。他會將自己的每餐悄悄省下來一些,包在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來的舊手絹里,然后抽各種空閑的時光帶給那條流浪狗。他也管這條狗叫做阿東,他會向他講一些笑話,也講一些不知道該怎么說出口的話。
? ? ? 阿東十五歲的時候,他在學校門口的面館里遇到了老布頭。
? ? ? 老布頭肥肥胖胖,有些禿頂,總是穿著一條深藍色的運動褲,晃著兩條腿坐在面館靠近窗戶的那張桌子上。老布頭帶著兩個小跟班,在這一帶也是小有些橫行霸道。
? ? ? 那天正趕上下雪,白茫茫的像把世界都蓋了一層毯子。阿東冷的打哆嗦,他想著給流浪狗買一碗熱騰騰的面以暖和身子。阿東畏畏縮縮地走進面館后發現店里很冷清,只有老布頭和他的兩個小跟班依舊坐在窗邊,三個人面前放著吃剩的空碗和幾盤零零落落的小菜。阿東看到老布頭后想要轉身離開,身子還沒轉過去,就被一個渾厚的聲音叫住了。
? ? ? 老布頭摟著阿東的肩,硬生生的把他按在座位上。阿東有些不知所措。老布頭什么也沒說,從包里拿出一個用透明袋裝著的白色粉末狀物體,塞到了阿東的左手里。阿東的手心有點出汗,他用兩個指頭捏著這包東西,有些微微的顫抖。老布頭轉眼笑瞇瞇地看著阿東,叫老板上了一碗面。又把筷子放到阿東的右手里。面前的那碗面冒著絲絲熱氣,在冬日的冷空氣中形成彎彎的霧氣,阿東好似被迷了雙眼一般。
? ? ? 迷茫中,阿東透過霧氣看到老布頭伸出了三個指頭,他渾厚的聲音緩緩傳來。
? ? ? “你三我七,夠意思吧!”
? ? ? 然后,紅黃相間的西紅柿雞蛋鹵澆在了熱氣騰騰的面上。
? ? ? 阿東開始跟著老布頭混跡在各種酒吧的外圍,夜場,發廊。許多骯臟混亂的地方。他的上衣口袋里塞滿了白色粉末,一袋一袋,堆在一起,簇成一個圓圓的粉末球。阿東見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有的穿著光鮮亮麗,有的邋遢糟亂。阿東從口袋里掏出東西遞給對方,再拿回一疊一疊的鈔票。
? ? ? 老布頭往往站在隱蔽的角落里看著一場場隱匿在黑夜中的交易。阿東的手心永遠滿滿的汗漬,交貨的時候,收錢的時候,那濕熱的手掌心像是一個火爐,連著他跳個不停的心臟。
? ? ? 這是二零一二年的冬天。
? ? ? 臨近過年的時候,老布頭給了阿東一筆不小的費用,至少在阿東前十五年的人生中,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錢。老布頭懷著欣賞的表情,拍著阿東的肩膀,表示他可以回家好好過個年。
? ? ? 除夕那天趕了個大早,阿東來到了平常去的小商店,買了一些食物以備著在家吃。事實上,即便是過年,也只有阿東一個人。他的父親,依舊如往日,活在麻將桌上,忘記了年月也忘記了煩惱。回家時會甩給阿東幾張鈔票,僅此而已。
? ? ? 今年也如此,鞭炮聲還沒響起,電視里春節聯歡晚會依舊如火如荼地播著,主持人一臉激情澎湃的模樣,向全國人民說著祝愿我們的明天更美好。阿東看了看漆黑的窗外,在蓮花巷這個地方,幾乎沒有人放煙花,大致也是約定俗成一般,過年時寂靜的厲害。
? ? ? 在零點快到的時候,老布頭敲響了阿東家的門。
? ? ? “新年快樂。”老布頭用他渾厚的聲音對著門口有些吃驚的阿東說。
? ? ? 老布頭坐在沙發的左邊,阿東坐在右邊,一陣寂靜。阿東搓了半天手,給老布頭倒了一杯熱水,慢慢推到他跟前。老布頭瞇著眼,
? ? ? “明天有事沒?”
? ? ? “沒”
? ? “明天帶你去城北。”
? ? ? 后來老布頭就靠在沙發的左邊睡著了。阿東打量著沉睡的老布頭,他大致有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膚色偏黑偏黃,厚重的身體軟軟地攤在沙發上。阿東想了想,進屋翻出了一件有些陳舊還落了土的外套,蓋在了老布頭身上。
? ? ? “新年快樂。”阿東看了老布頭一眼,便靠在沙發的右邊沉沉睡去。
? ? ? 沒有人關燈,屋子里一片通明。
? ? ? 老布頭比阿東先醒來,他推了推還睡在沙發上的人。走出蓮花巷,老布頭叫來了一輛出租車,向城北駛去。在阿東十五年的人生里,從來沒有離開過城南。跟著老布頭的兩個月內,才對蓮花巷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現在他又跟著老布頭要去城北,那個阿東只在別人口中聽說過的地方。
? ? ? 阿東裹著父親退換下來的黑棉襖,穿著還算干凈的帆布鞋。下車后,阿東揉了揉眼睛,他好像沒看清,面前華麗高大的建筑,還在冬日的太陽下閃著金光,那四個字——蓮花會所。
? ? ? 阿東頭有些疼,他跟著老布頭上了二樓,清一水穿著統一服裝的服務生從他們身邊走過。老布頭把阿東帶進一個包廂,搬出了大致二十個左右的大紙箱,阿東只看了一眼便知曉那是什么東西。老布頭搓了搓手,轉身看了看阿東,良久,他開口,“你就在這里守著,一會兒會有人來取。”
? ? ? 阿東沒吭氣,包廂里只開了小燈,昏暗的黃色讓阿東看不清老布頭臉上的表情。
? ? ? “等做完這次,我帶你去買兩身合適的衣服,再去吃一碗面。”老布頭聲線不太穩定,他點了一只煙,冒出來的煙霧充斥著包廂的空間。這下阿東更看不清老布頭了。
? ? ? “哦。”阿東的聲音緩緩的流出。
? ? ? 嗞啦嗞啦……老布頭關上了包廂的門。
? ? ? 阿東坐在包廂的一角,手心里滿滿的汗。他望向華麗的有些過分的包廂,這里布置的富麗堂皇,卻被昏黃的燈光掩蓋的什么都失了顏色。包廂里還彌漫著老布頭走時留下的煙霧。阿東想走到包廂的那邊去看看,腿卻有些僵硬的動不了。
? ? ? 他突然有些想他的父親,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么,是不是還喝著白酒迷醉在煙霧的牌桌上。他也有些想蓮花巷,想他的學校。自從跟了老布頭,他就沒怎么去過學校了。他竟然還有些想他那早就沒了印象的母親,世界這么大,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誰是她。
? ? ? 想著想著,阿東就慢慢有些恍惚,他靠在沙發上有些迷糊,眼皮沉沉地垂下來。
? ? ? 外面刮著狂風,包廂里卻被暖氣填滿。
? ? ? 警察進來的時候,阿東依舊縮在包廂的角落里。
? ? ? 后來阿東被關在了城南的獄所里。他沒聽清自己被判了幾年,也沒聽清自己是什么罪名。他的生活似乎又恢復了淡然,每日趕著日出起床做工,伴著月光回到鐵絲網里。他還是不愛說話,不愛與人交往。他只對獄警喂的那幾條流浪狗感興趣,從他本就不多的飯菜中省下一部分,包在灰色的手絹中,每晚放在那幾條狗常臥的地方,第二天早上起來總會被吃光。
? ? ? 他再沒見過老布頭,手心也再沒出過汗。
? ?
? ? ? 阿東有些分不清這是第幾個年頭了。這天突然下了雪,氣溫驟降。又是一年除夕。獄所中煮了面。阿東拿著筷子坐在桌旁,他突然想起來第一次見老布頭,想起來老布頭第一次將白色的粉末塞在他手中。老布頭的聲音在他腦中悄然冒出。
? ? ? “你不到十六歲吧。”
? ? ? “明年五月份的生日……哦,那得春天了。”
? ? ? “未滿十六歲做這個不重罰的,沒啥風險。”
? ? ? “你家就你一個人么?”
? ? “冷不冷。”
? ? “跟我走吧。”
? ? ? ……
? ? ? 阿東又開始頭疼了,桌子上的面冒出了熱氣,一絲一縷,他好像看到了老布頭,又好像回到了蓮花巷。
? ? ? “新年快樂。”阿東低喃著,拿起筷子吸溜了一根白花花的面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