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小便被教導對別人說:謝謝你。謝謝你不求回報的饋贈,謝謝你不計前嫌的幫助,謝謝你的鼓勵與支持,謝謝你在我感到悲傷失望時靠過來的肩膀。
我們多么習慣對別人道謝。人生如征程,從出發那一刻開始,我們對無數張現今想來或已模糊的面容說謝謝。
卻忘了偶爾停下來對自己說,謝謝你。
網上有一句話說:不管昨夜經歷了怎樣的泣不成聲,早晨醒來這城市依然車水馬龍。那一個晚上,我們一定曾痛哭流涕,一定曾心如刀割,一定曾感到無助或絕望。
這些話對幾年前的施詩來說感同身受。施詩是一家公司的藝術總監,職位光鮮,薪水豐厚。她的丈夫是另一家公司的高管,兩人感情深厚,門當戶對,每天出雙入對,羨煞旁人。然而,施詩的丈夫在一天晚上出了車禍,車毀人亡。
我陪著她處理后事。她痛苦到從痛哭到完全沉默。眼睛紅腫著,額前的頭發貼在額頭上,花掉的妝像是油彩似的蹭在領口袖口,眼神渙散,呆呆的望著一批批走進走出的陌生人。
我不久前才見到她氣場十足跟別人談判的樣子。痛苦給人的壓力,只是一夜,恍如十年。
然而,明早的太陽仍照常升起。舒展開蜷縮的身體,從昏昏沉沉的夢境中醒來,踏出家門的那一刻,我們必須振作,擦干眼淚后又要像往常一樣堅定啟程。
生活像一只巨大的機器,無數齒輪晝夜不歇,推著每個人不斷往前。因為它不會因任何悲痛喜悅而止步,所以我們有時候倍感殘酷。因此,我們應當向自己道謝,謝謝自己在經歷那些像施詩一樣痛苦難捱的歲月里,不曾退縮,不被擊垮,謝謝自己的堅強,給了明天,給了今后生生不息的希望。
灰暗的日子過去,被淚水沖刷的荒蕪的土地上重新開出姹紫嫣紅的花來。
施詩的事情有了結果,事情安頓好,她得到了一大筆賠償金。我們圍在她身邊,希望能讓她好過一點兒,可是她不愿再見我們。
我聽說有很多年輕的男孩子追求施詩。她仍無法徹底振作,意志消沉,晃蕩在那個圈子里,以此來麻醉自己,誰都無法勸說。
我們很難再見到她。我曾經懷疑她是不是已經答應了某個男孩的告白離開了這個城市。她頹廢痛苦的樣子深深烙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這個時候,人生墜入低谷,隨之意識模糊,流連于各種各樣的事物,有些人因此偏離自己的生活軌道,徹底墜入黑暗。
生命里難免曾燈紅酒綠,難免遇到燕燕鶯鶯,難免被巨大的財富所吸引。
所以我們應當向自己道謝,感謝自己在鮮衣怒馬沖動莽撞的少年時代能面對誘惑轉身拒絕,在朝九晚五平凡忙碌的青年時能不忘對夢想的純真,在細水長流的中年時能片葉不沾身,擔起對家庭的責任。
更應該感謝自己在那些孤身一人的歲月里,在那些疼痛的經歷之后,在苦澀的流浪之后,在某個日出之前,回到自己的路,給自己一個擁抱。可縱然我們曾無數次那樣勇敢強大,也難免有怯懦退縮,抱憾可惜,用盡全力仍無力回天的時候。
跟自己說聲抱歉。
抱歉在那些本該埋頭奮斗的日子里,自己將眼神望向熱鬧的窗外,抱歉當初沒有勇敢一點,伸手擁抱那個害羞的女孩,抱歉我們曾對愛我們的人撒謊,抱歉我們沒有遵守諾言。
或者像施詩一樣,抱歉自己,還是無法堅強起來。
這短暫的幾十年,又有多少日子能讓我們停下來對自己說,謝謝你或者對不起?
可我們又是那樣應該停下來向自己道謝或者道歉。向自己說一聲謝謝你或者對不起。從漫長的回憶里去看自己,看自己從青澀走向成熟,看自己從生疏慢慢熟練,看自己真誠熾熱或者模棱兩可的模樣。
我們欠自己一句道謝或者道歉。從二月的雨又到二月的雪,一路匆匆忙忙,跌跌撞撞。都沒來得及停下來跟自己說說話,說要聽聽自己的聲音,從回憶的塵埃中開出花來,學會在未來更加珍視自己。
施詩很久以后見我,第一句話便是,我要好好愛自己。
那時漫長的寒冬過去,天空也明亮了些,好像沒那么冷了。
彷徨無助的數十個日夜過去,不過是為了在某一個黃昏煮一杯溫茶,翻看過往得記事簿,聽聽自己的聲音。
跟自己說聲:在未來,我將更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