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凍之地

永凍之地

當她哥哥來找我時,我正在專心修建我和她的婚房。我不喜歡她哥哥,但他畢竟是她的哥哥。

“這里應該留個格子出來,好讓她放她的布偶熊。晚上她都會抱著這布偶熊睡覺?!币蝗缂韧?,他又開始對著我正在修建的房屋指指點點。

“這種細節的活是留到最后才處理的,”我沒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再說,她以后難道不應該是抱著我睡覺了嗎?”說完,我略帶挑釁地看著他。

她哥哥仿佛被嗆了一下,一時沒吭聲。他又踱到房子外面,開始打量著木屋的外觀。

“天啊,你的門怎么漆成了金黃色?”他又開始大驚小怪。

“難道你現在才看到嗎?”我不耐煩地往屋外喊道。

“越是顯眼的地方越是難以注意……大家不都是把婚房的門漆成天藍色的嗎?”

“我為什么要和大家一樣?”

“大家都這樣做,就自有它的道理。”

“正因為都像你這么想,大家才會都這么做。”

我一面把釘子敲入木頭,一面等著他的回答。他半天沒應聲,我往屋外一望,才發現他已經走了。

沒有了他的打擾,我很高興。我繼續專心地造著我的木屋。我充滿柔情地撫摸著屋子里的每一塊木頭,它們將見證我和她未來的幸福時光。

我認為一個男人最幸福的時候,就是這婚前的一個月,他親自建造婚房的過程,也就是他等待和醞釀幸福的過程。這甚至比幸福實際到來時還更加幸福。

離結婚還有幾天時,我的婚房也快要完工了。我站在屋外望著它,感到非常滿意,陽光下,在周圍其他木屋的對比下,它顯得是那么標新立異、卓爾不群。

我發現,她的哥哥又站在我的身邊了,我以為他又要說什么諷刺的話,結果他的表情卻有些哀傷。

“房子還沒有完工吧?”他低聲問道。

“是的,還有一些細節想好好修飾一下。”我沒有轉頭看他,我仍然出神地用眼神愛撫著自己這一個月的作品。

“不用修飾啦,因為……她不會和你結婚了。”

“什么?你對她說了什么?”我猛地扭頭瞪著他。

“我沒有對她說什么。雖然我不喜歡你,但我也不會阻止你們結婚。是她自己要把自己凍起來了!”

“凍起來?凍起來?”我頭腦一片茫然,努力理解著這個詞的含義。在這樣一個時間點,她會選擇把自己凍起來?“為什么?”我終于問道。

“我也不知道。她就那么驕傲而任性地向我們全家人宣布了,拒絕作任何解釋。你自己去問她吧,也許她會愿意向你透露實情。”她哥哥顯得那么無可奈何,我一瞬間有點同情起他來。

按照習俗,新郎和新娘婚前一個月是不能見面的。但她既然已經不是我新娘了,那就另當別論了。

她盤腿坐在床上,裙下的兩條腿還是那么好看。

“我本來想在婚禮前一天,親自來告訴你的。但既然你已經來了,那也只好如此啦。他們告訴你的?房子造好了嗎?”她漫不經心地說道。

“為什么?”我壓抑著怒火,沉聲問道。

“房子造好了嗎?”她繼續微笑著問道。

“還差一點。”我終于回答道。她總是那么任性,而每次都是我屈從。

“你大概不會再繼續建造了吧?”

“新娘都沒了,還造什么?”

“真可惜,好想看看自己的婚房完工的樣子啊?!彼媚请p明媚的大眼睛望著我。

“茵茵,你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吧?為什么要把自己凍起來?有什么事是不能解決的?”

“沒有為什么。我就是想這么做。人們往往在有了一個想法之后,才給自己找支持這個想法的理由。但我早已意識到,理由是根本不必要的。我們不是因為理由去做一些事,也不是因為理由去不做一些事。所以,又何必自欺欺人呢?現在,我想把自己凍起來了,就是這樣。”

“你對這個世界有什么不滿意的?”

“沒什么不滿意。我只是對它不再感興趣罷了?!?/p>

“你就不考慮下我的感受嗎?你走后,我怎么繼續生活?”

“那是你的問題,你得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隨后,為了讓自己的話顯得不那么無情,她伸出一只手,開始用柔軟的手掌撫摸著我的額頭,“當我在另一個世界醒來后,我也許會懷念你的吧。”

我抱緊她,將頭靠緊她的乳房,喃喃道:“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她用手輕撫著我的頭發,動作是那么溫柔,但嘴里吐出的話還是那么無情:“不行?!?/p>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去永凍之地?”我絕望地問道。

“就我們原定的婚禮那天吧,你看怎么樣?是不是很有意味?”

我笑著哭了起來,然后她開始吻我臉上的眼淚,我悲哀地回應著她,心想,至少此刻我還能感受到她唇齒間的溫度。

永凍之地是一塊很大的島嶼,聽說而已,但沒有人見過它的全貌。

在大陸和永凍之地之間有座很長很長的石橋,而永凍之地就在石橋的那一端緩緩轉動著,像一張緩緩播放的唱片。

我送她到石橋的中間,那里有一條白線,分界線。輕輕盈盈地,她站到了白線的那一邊。

“就這樣了吧?”她微笑著看著我。

“唉……”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這就是永別了?

她探過頭來,在我唇上吻了一下。這個吻平淡而干澀,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收回去了。

她平靜地注視著我,眼眶里似乎有淚光閃爍,但這也許只是我的想象?我們之間開始升起一陣白霧,她在我視線里逐漸模糊。然后,她轉身離開了。

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橋的那一頭。天地間一切都白茫茫的,美麗得如同夢境。隱隱約約地,我看到雪在永凍之地紛紛揚揚地下著。每有一個新的生靈進去,永凍之地就會下起這樣的雪。

有那么一個瞬間,云開霧散,陽光灑滿了對面的島嶼。我看到她已經全身赤裸,陽光給她的身體鍍上了一層金光。

她向我揮揮手,然后把脫下的衣裙向我拋起,衣裙在風雪中向我飄了過來。

當我接過她的衣裙時,上面似乎還帶著她的體溫。

她已經在雪地上躺下來了,雪花開始落滿她的身體,像給她穿上一件白色的羽衣。很快,她就看不見了,雪地上只剩下一座微微隆起的白色丘陵。和周圍的幾個白色丘陵一樣,看不出什么區別。

我努力想辨認出她所在的丘陵位置,但永凍之地緩緩轉動著,我知道,我的努力終屬徒勞。

白色的大霧又升了起來,很快,對于永凍之地,我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深不見底的河水在我腳下無聲地流淌著。我拿著她留下的衣裙,離開了。

我開始一個人住在我修建的婚房里,陪伴著我的沒有歡笑,只有蟲聲;晚上伴我入眠的不是她溫暖的身體,而是清冷的月光。我曾經把她的衣裙鋪在床上,仿佛她還睡在我身邊;然后我又感到不堪忍受,于是把她的衣裙收了起來。隔了幾天后,我又把它們拿了出來,如此反復。

我們的世界是一種很慢的生活節奏,所以我有的是時間反芻我和她之間的回憶。我的世界雖然已經沒有了她,但到處都還有她的痕跡。

我開始每天去石橋一端守著,眺望著那邊的永凍之地。我知道,凍著的人還會醒來,但具體是多久,沒有人知道。天意難測,莫此為甚。

我想,也許她很快就會再次出現呢?也許我的思念感動了上蒼呢?

有一天,當我坐在石橋上,閉眼冥想時,我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我想睜開眼睛,又趕緊閉上,我在心中默默祈禱了一陣后,才睜開雙眼。

眼前是一個陌生的女子。全身赤裸(這是自然的),銀白色的長發直垂腰間。她看到我,并不顯得羞澀,她踮起一只腳的腳尖,悠閑地問道:“現在是哪一年???”

我告訴她年份,語氣淡淡的。我還不確定,自己該用什么樣的態度對待她,對待這個并不是我期待的人。

“你,能不能借件衣服給我穿穿?”她用牙齒輕輕咬了咬下唇,微笑著沖我揚揚下巴。

我撫摸著茵茵的衣裙,有點猶疑。我真的要把她的衣裙給眼前這個陌生人穿上?

然后我站起身,把手中的衣服披在她身上。我聞到她身上的體香,和茵茵的氣味并不一樣。

我陪著她離開了這座橋。

“告訴我,現在這個世界有什么變化?”她語氣里帶著種淡淡的歡快。

“其實沒什么變化。至少在我的觀察里,這么多年,都沒什么變化。一些人來了又走了,如此而已?!?/p>

“科技有什么發展?”

“沒什么發展?,F在已經沒什么人研究科學了?!?/p>

“那很好,科學會推動世界的變化??吹竭@個世界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么令我熟悉,我很高興?!?/p>

“既然討厭變化,當初為什么還要離開呢?”我瞪著她,問道。

“正因為知道沒有變化,我才能從容地離開啊?!彼唤浶牡鼗卮鸬?。

我苦笑了一下。茵茵說做一件事情不需要理由,看來果然如此。

“你離開時,是哪一年呢?”我有點好奇她的過去。

“忘了。”

“忘了?”

“在永凍之地,經歷了那么久的長眠后,很多不在乎的東西都會被遺忘?!?/p>

“那在乎的東西呢?”

“大概也會被忘了吧,或遲或早,”她嘆了口氣,“就像一個夢,不管在夢里怎樣真切地哭過笑過,醒來后,你也只能記住那么一會兒?!?/p>

“沒有了回憶,你還是曾經的你嗎?”

“我不知道我是否是曾經的我,但現在,我就是我啊,”她向我笑了笑,伸出雙手,仿佛在伸懶腰,又仿佛在擁抱這個世界。她閉上眼睛,張開紅潤的雙唇,深吸一口氣,然后又吐出一片白氣。她嬌俏的小鼻子微微翕動著,“至少,此刻我活著,這就夠了。不管這個我,到底是哪一個我。”

這一瞬間,我發現她非??蓯邸?/p>

“帶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吧。”她說。

我把她帶到我那未完工的婚房前,她打量了一下樹上的木屋,又對比了一下別的樹上的木屋,說道:“挺別致的?!?/p>

“是啊,可惜沒有完成?!?/p>

她對我笑笑,說:“是時候完成了?!?/p>

我牽著她,我們一起爬到樹上。她坐到屋中,而我則把窗臺上的最后一塊木板敲好。

我聽到她在屋中歡呼道:“你這里還有巴赫的唱片集?!?/p>

我喊道:“是的。”

“想不到醒來后還能再次聽到巴赫的音樂,感覺真是奇妙呢。”

這時候,幾只鳥飛到我上方的樹枝上,枝葉震顫間,我身上落滿了露水。我決定叫她露露,她應該已經忘記了自己原來的名字了吧,我猜。

是夜,我和她在巴赫的音樂聲中做愛。

當露露的小腹微微隆起時,我們的世界迎來了春天。

我把手按在她的小腹上,感受著其中生命的律動。

一切都顯得是那么幸福。

然后,我去了永凍之地,把自己凍了起來。

我不是為了遇見誰,也不是為了離開誰。我就是想這么做,沒有原因。歸根到底,我們都是這世間的過客,我們交換著彼此在這世界上的影子,沒有相遇,沒有離開,沒有重逢。

我在時間的河流中厭倦了,然后我上岸,打算休息一會兒。不管河水流了多久,對于長眠的人而言,都只是一瞬間。

下一個瞬間,下一個我,會從橋的那一端,走向下一個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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