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熬下來,跟回了國的丈夫離了婚,留下了一身的病痛,可黑在日本的張萍依舊沒能達到心中預期的目標:“房子錢越攢越不夠,現在連一個墻角都沒攢出來,別提首付了。”
1
從2015年10月15日那天開始,張萍就成為了一個“不存在”的人。
直到今天,回想起那天在東京羽田機場把坐著輪椅的丈夫送走時的情景,她最感慨的依然是那句:“我從來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兒,怎么老天就把我的簽證給弄沒了呢?”
7年前,張萍兩口子抱著來日本淘金的美好愿望,托人辦理了假的廚師簽證(日本技能簽證的一種),一路從東北農村殺到日本茨城,“投奔在這邊開飯館的叔伯家小姑子”。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過得不能比別人差”,這個執念是張萍不斷突破邊界、渴望跳脫的源動力。小學五年級讀完,為了照顧身體不佳的父母,家里排行最小的她只能輟學回家種地,但心里對改變命運的機會依然如饑似渴。
20歲那年,丈夫的親叔叔上門提親,就算知道未來的婆家離自己家有30里地,未來的公公又癱瘓在床,張萍依然義無反顧選擇嫁過去,“我不想再種地了,給我累傷了”。
然而,結婚之后,她的命運依然沒有與莊稼脫開干系——“他家只有一坰多地,他連薅草都不會,我懷孕的時候,挺著肚子還得下地薅草”。這樣的生活讓張萍感到絕望,因此,當看到村里有人靠養客車、跑城鄉線路賺到錢時,張萍便說服丈夫四處湊錢置辦了一輛大客車,“誰成想線路沒選好,沒過多久,市里的公交通了,把我們的線路給占了”。幾年下來,連養車帶交罰款,兩口子欠下了40萬的饑荒。
“咋整?沒整兒!”樹挪死、人挪活,當遠親近鄰們在一衣帶水的東洋“發達了”的消息,不時地傳到他們的耳里時,出國一搏的念頭便在心里生了出來。
按照正常標準,申請一張去日本的廚師簽證,至少要有10年以上的廚師工作經驗,對工作所屬的酒店級別也有一定的要求。但這些標準對于從小務農的張萍兩口子來說,是不真實的扯淡——張萍的打算很簡單,先花高價托人用假材料辦兩張廚師簽證,丈夫先走一步,等在日本站穩了腳跟,她隨后就到。倆人一起拼個幾年,把饑荒還上,萬事大吉。
沒成想,計劃趕不上變化,就在丈夫2012年剛剛抵達日本不久,8歲的女兒卻因為尿頻被查出尿蛋白偏高,被醫生診斷為腎病。“當時覺得天都塌下來了,我爸60多歲,他哭著跟孩子說:‘你有病都不如我有病,我活到這把歲數死了也值了,你有病,這輩子不就完了嗎?’”
但總想著逆天改命的張萍不允許女兒就這么“完了”,她帶孩子去省城、去北京,“多難的號我都能拿,花多少錢都行”。張萍帶著女兒去北京兒童醫院,連著好多天半夜就去排隊掛號,一天后半夜,手機里突然收到一條短信,是給他們兩口子辦簽證的人發來的,通知她說去日本的簽證馬上就要到期了,要是再不去日本登陸,簽證就作廢了,錢也就白花了。
咬咬牙,張萍撇下病重的女兒,帶著驚慌和恐懼從北京飛去了日本。女兒的哭喊把張萍的心炸成了碎片,從此再也沒拼全乎——“媽媽,你不要我了嗎?”
第一次到日本的時候,張萍的心始終揪揪的,她惦記女兒,只待了5天,就慌忙飛回北京,直到兒童醫院的大夫宣布孩子沒事兒了,她才徹底放心把孩子送回東北老家。
這一次,張萍的去意決絕,她變賣了農村的房子,給癱在床上的公公做了幾頓好飯,然后收拾了一拉桿箱的衣服,塞了幾條長白山(香煙),兩眼一抹黑,又踏上了東洋的土地。
這次她一離開就是6年,歸期渺茫。
2
給人打工要看人臉色,哪怕老板是實在親戚,也難免體會人情冷暖。
張萍的丈夫初到茨城的幾個月,一直在妹妹中餐館的后廚里幫忙。張萍的“突然”到來,給這家小店徒增了不小的負擔。盡管張萍看メニュー(菜單)、點菜這些“生存技能”都是跟小姑子學的,但飯店不是學校,白吃白住難免惹人討厭。沒過幾天,受不了小姑子的臉色,張萍兩口子選擇一起離開,輾轉去妹夫朋友的飯店幫忙。
和神通廣大的妹夫不同,張萍丈夫性格內向靦腆,不善言辭。離開了親戚給陌生人打工,老板的嘮叨和“假廚師”的身份,讓他頭一回感受到了壓力,時常坐立不安。不出一個月,壓力便像火山爆發,在與老板發生了口角之后,當晚便被炒了魷魚。
凌晨5點,茨城下著小雨,張萍兩口子一人拖著一個拉桿箱,茫然地站在街頭。除了點菜那幾句,他們倆一句日語都不會。
被掃地出門后,妹夫又給他們介紹了山形縣的一家飯館可以去“幫忙”,可沒人接也沒人送,當務之急就是找到車站。張萍手里拿著一張地圖,領著丈夫四處踅摸。一個剛從便利店買早飯出來的日本大姐耐心地聽了張萍的描述,“我就比量,那么長的一輛有轱轆的車,窟窟窟窟響的那種,她就明白了”。
那個大姐不僅把他們送到了車站,路上還把傘一個勁兒往張萍這邊傾斜,“我說不用不用,她就捂著額頭比劃說,現在下雨呢,天這么冷,你萬一淋雨生病了怎么辦?我當時眼淚就在眼圈里打轉兒,還是好人多。”
那時張萍還不知道,后面再過不到兩年,“絕對不能生病、絕對不能倒下、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去醫院”將成為她在日本獨自生存的法則之一。
從茨城到山形的路,只是他們夫妻倆在日本奔波的開始。
雖然都不懂日語,但丈夫在后廚,不用見人,所以工資還算穩定。而相比起來,張萍則像是“買一贈一”的那個贈品,倆人每月的工資只能算一人份:20多萬日元,合人民幣1萬多,但就這樣,也比在國內東北老家時強百倍。
飯店一般都從中午開始營業,張萍每天11點上班,一口氣干到夜里12點,下班后就跟六七個人擠在老板給安排的“寮(宿舍)”里,“‘寮’就是把一個房子打了好幾個隔斷,洗澡上廁所都是公共的,晚上睡覺誰放個屁都聽得一清二楚”。她每天都是凌晨6、7點才睡,不睡覺的時候,就把一本《大家日本語》翻得卷了邊兒,每一頁上面密密麻麻標滿了漢字注音。
作為“外人”,張萍兩口子始終徘徊在那些小飯店雇傭體系的外圍,成了那些老板裁員時的軟柿子,被解雇時聽到最多的理由就是“老板家親戚來了,得騰地方給他們了”。性子又剛又直的張萍在吃了數不清的啞巴虧之后,依然固執地相信,“自己只要干好自己的活對得起工資就行,沒必要低三下四的”。
既然“人窮志不能短”,在別人的屋檐下不肯低頭,結果就是他們幾乎和工作過的每個小飯店的老板們都吵了個遍:“有一次,店里面打セール(打折促銷),一直沒人氣,老板娘心情很差,就找我的茬兒撒氣,我也沒慣著她,就跟她干起來了,她當時就讓我滾蛋。我老公這時候從后廚過來說,再怎么著人家打セール呢,缺人手,咱們不能這時候走——干完了這一天領了工錢,才卷鋪蓋走的人。”
就這樣在山形挺過了半年,張萍兩口子在2013年底前轉去了福島的一家燒烤店。此時的張萍,已經可以獨立接聽預訂電話、用流利的日語為客人點餐了,而光是她一個人的薪水就漲到了25萬日元。
工資漲了,張萍手里卻始終沒什么錢——每個月,她都要通過黑市以較低的匯率把錢匯給在國內的嫂子,“國內那邊錢到賬了,我這邊再打款,安全”。眼瞅著東北老家的饑荒一點點還上了,張萍那顆要強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想在城里面買個房:“從小我就覺得,我不該(欠)誰、不少誰,比上不足比下得有余,我過得不能比別人次。”
在那之后的好多年,每當她在日本“萌生退意”時,就會問自己:“張萍,你買房的錢攢夠了嗎?”只不過,在她的定義里,“買房的錢”一開始指的是“全款”,后來變成了“首付”——賺錢的速度始終趕不上國內房價的漲幅,這是張萍始料未及又無可奈何的事。
3
張萍的廚師簽證材料有假,但簽證本身是真的,每年都要重新遞簽。可2015年初第三次遞簽的時候,折了。
原本是十拿九穩的——他們兩口子和村里其他人一樣,一開始都是找中介去省城遞一份材料,花不了幾個錢,千把塊。但后來妹夫拍著胸脯說自己有門路,說他“在日本的社長”就能辦簽證(投資經營者簽證),讓他幫忙,雙保險。于是,夫妻倆東拼西湊,花了9個月湊了14萬人民幣,想破釜沉舟一次,“誰成想,給整叉劈(出差錯)了”——因為兩家中介遞交的資料存在事實性的出入,兩口子的簽證被日本入國管理局以欺騙為由,駁回了遞簽的請求。
對在日本打工的人而言,“身份”意味著一切,無簽證、有簽證、暫住和永久居住權,不同的身份在日華人社會鄙視鏈上有著各自的層級,也對應摻雜著許多無法放在光天化日下明說的潛規則——這份辛酸,張萍在徹底沒了身份之后,比別人體會得更深。
在等待簽證的那幾個月里,張萍兩口子剛被福島那家燒烤店以“經營不善”為由裁了員。在那不久前,夫妻倆又剛好借了一筆錢給剛來東京研修打工的外甥,5萬人民幣。
“當時根本沒有富裕的錢,只是我們自己稍微能緩一緩,就左手倒右手,倒了點兒錢出來,就為了幫他一把”。互相幫襯原本是在日華人的生存之道,但幫忙的馬上成了被幫的,這就讓那5萬塊錢的“接濟”性質變得有些曖昧了。沒了工作就意味著沒了住處,走投無路之下,張萍兩口子只得去東京投奔外甥,偷摸擠在外甥的會社給員工租的宿舍里——在西日暮里舍人線(輕軌),一間狹小悶熱的房間。
寄人籬下的日子并不好過,然而更難過的是丈夫突然改變的態度:一到東京,丈夫就寧可起五經爬半夜地上建筑工地拆房子、打臨時工,也絕不肯再踏進飯店的門。而東京飯店對服務員的高要求也讓張萍望而卻步,這跟她原本盤算的“大城市機會更多”,偏差太大。
整整3個月,張萍天天在“中華物產店”等免費的中文報紙,一來找住處,二來找活干。無奈東京的中國人實在太多太多了,房子找不到,工作也沒著落,眼看著錢包一天天癟下去,馬上就要揭不開鍋了,張萍急得滿嘴起大泡。
有一天,丈夫突然一身酒氣地回來,告訴她:“建筑工地的老板跑了,工資一分錢也拿不回來了。”那一刻,張萍覺得日子快過到頭了,看著眼前這個頹喪的男人,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場可笑的婚禮:彩禮錢都是借的,喝完喜酒就都還了回去。好不容易花了幾千塊錢置辦的戒指、項鏈和耳環,也在婚后不久不翼而飛。“我姐曾經懷疑過是不是讓我老公給賣了,我說不可能,我特別相信他。但好多年以后,來到日本,我問起這事兒時,他說沒賣,當了。當時我只是說,那你以后再給我買回來”。
可內心里,張萍覺得有些東西已經死了。
日子還是得過,張萍總算在一家餐廳找到了工作。
張萍還記得那天上午她在餐廳接到丈夫的電話,丈夫說:“找到房子了!”語調里都充滿了歡樂。
“他問我要不要去看一下,我說不用,哪兒都行。”上午簽了合同,當天晚上,他倆就從外甥的宿舍搬到了自己的小家。
兩年了,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可張萍還是想在中國建個真正安穩的家,如此一來,他們就必須繼續留在日本。
張萍不肯認輸,她找到律師事務所,打算辦一個正兒八經的投資簽證,“做物流貿易”——因為這是一個不需要技術,只需要相當財力證明的簽證種類,里外里需要500萬日元(人民幣30多萬),光手續費就要20多萬日元,租店面也需要80萬,時限2個月。
擱哪湊這么多錢呢?張萍厚著臉皮,跟在東京剛認識沒多久的同事們挨個借錢。同事們都是從五湖四海來日本打工的中國人,賺多賺少,大多都選擇匯給家里,手上留錢的不多。不過讓張萍意外的是,飯店后廚有位不起眼的川菜廚師,這時突然站了出來。
在這個師傅的游說和幫助下,張萍很快湊齊了500萬日元——這位師傅自己就掏了1/5。把錢交給張萍的時候,川菜師傅語重心長地說:“萬一(投資簽證)整成了,算我幫你個忙,整不成,錢也瞎不了,你到時候再還給我。”張萍只記得那時候自己心里都是感動。
500萬現金和每月4萬房租的小房子,讓張萍的心神穩了一些。然而丈夫卻始終沒有振作起來,為了讓丈夫減壓,張萍同意讓他跟著妹夫家的剛來日本游玩的朋友“回茨城散散心”,自己則專心在餐廳打工賺錢,好歹一個月22萬的工資,勉強夠吃喝。
可不爭氣的希望短得就像東北老家的春天,丈夫剛到茨城,就在橫穿馬路時被一輛摩托車撞得小腿骨折。雖然責任不在對方,但摩托車車主還是主動繳清了全部的醫療費,還賠給了他們100萬日元。那半個月,張萍隔幾天都要坐兩個多小時的電車,從東京去茨城的醫院看望丈夫。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新遞交的材料再次沒有通過簽證申請,心情沉重的她不知道接下來的路究竟該怎么走,根本無暇顧及丈夫的苦痛。
丈夫的腿傷并不嚴重,但需要長期靜養,出院后,又休養了整整兩個月。入國管理局得知后,給他們的簽證順延了3個月。這段時間里的每一天,眼看著丈夫一天比一天頹廢,生活開銷漸漸入不敷出,張萍的心里醞釀出了一個更大膽的念頭:
“不如,勸丈夫一個人回國,我自己留下!”
4
生存就是一個巨大的消音器,一切苦痛掙扎的吶喊,從它這里一過,都只剩下了夸張的口型。
幾個月的掙扎、吵鬧、冷戰,讓丈夫心灰意冷。他走的那天是2015年10月15日,是他們簽證有效期的最后幾天,張萍記得清楚。她想不明白,明明是自己要丈夫回去的,可為什么最后在羽田機場,她卻失聲痛哭,哭喊著:“要不你別走了,留下來吧!”
丈夫一句話都沒說,就獨自坐在從機場租來的輪椅上,消失在登機口前,連頭也沒回一次。他倆心里都知道,從此一別,大概就是永遠。“村子里那么多人出來了,后來都離了。我后來說要回去,連他爸都不相信。”張萍說,“但他們全家都盼著我能回去。”
丈夫帶走了他倆在日本的全部積蓄和那100萬日元的賠償金,只給張萍留下了一個月房租。告別了坐著輪椅的丈夫,也告別了熟悉的自由,在日本失去了“身份”的張萍從那個短暫的“家”里搬了出來,重新住回進了“寮”里,跟七八個剛來日本的中國年輕人一道。她跟老板娘攤牌,告知了自己的處境,出于同情,老板娘非但沒有開除她,反而給她漲了1萬的工資。
生活表面波瀾不驚,底下卻早已暗流洶涌。
在日本,沒有簽證打工的人被稱為“黑戶口”,一旦被人舉報或被入國管理局發現,就有當即遣送回國并永久不準入境的危險,同時還伴隨著數額巨大的罰款——罰款往往最讓人無法接受,因為大多“黑”在日本的人,都只有一個單純的目的——多掙錢。
身份焦慮讓張萍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會被查,然后遣送回國,害怕去醫院會暴露非法滯留的身份,兜里始終揣著各種消炎藥、敗火藥、腸胃藥。她的同事打趣說,不管誰生什么病,只要跟張萍說,她兜里保準有藥。可張萍自己覺得這樣是必須的:“我不能倒下,倒下就完了。”
張萍徹底遁形的生活是從一通電話開始的。那天她還在“寮”里休息,一個同事打來電話說“有人來店里找你”。張萍至今都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為什么找她,“我在東京沒交過任何一個人,我就怕身份不好,要是有人查到店里會連累老板娘,老板娘有恩于我,我不能害她”。
當天下午,張萍就再也沒去過店里,她在電話里辭別了老板娘,開始了流浪。
知道她的行蹤的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當年曾經借給她100萬的川菜師傅算是一個。在日本的華人都有自己的小群體,但都不算怎么緊密。“最壞的就是同胞。”——這是在日本打拼了20多年的王姐后來跟張萍總結的經驗,王姐是張萍初到大阪時的恩人,她們的結識,以及張萍從東京遷徙到大阪,都與那個川菜師傅有著不可分割的緣由。
在來大阪之前,張萍只能像所有“黑戶口”一樣,如同沒頭蒼蠅一般亂撞。在簽證還有效的時候,張萍曾買過一個蘋果iPhone,辦了一張實名電話卡,她用這張卡注冊了微信,進了幾個500人的“工作群”。平均每個群里,都有將近百人跟張萍一樣是“黑戶口”,“如果不是找活干,誰都不和誰交流,你不知道誰好誰壞。有交情,這是相當危險的行為”。
能讓“黑戶口”們干的正經工作,工資少得可憐,通常不足正常行業工資的一半,還伴隨許多“不確定性”。張萍曾經就聽她在山形縣工作的朋友說起過,一個小姑娘“黑”在一家店里打工,有天夜里,她的老板什么都沒穿就鉆到她被窩里去了,“她能報警嗎?不能。她敢辭職嗎?不敢。她只能忍著,像奴隸一樣”。
當時張萍正在考慮接受熊谷縣一家餐廳月薪10萬的工作,跟那個姑娘的狀況類似。她找川菜師傅商量,被師傅勸阻了,“我后來很害怕,如果去了,不敢想象會發生什么”。
被各種潛規則威脅的同時,風俗店(妓院)對張萍的誘惑也從未停止。盡管從小務農,張萍長得卻也不差,多年的室內勞作讓她身形消瘦,皮膚蒼白,盡管用不起好的護膚品,但也因為不化妝而減少了對皮膚的損傷,隨便扎個馬尾,笑起來,臉上還保有幾分少女般的羞澀。
“矜持型”的女人在風俗店最受歡迎,如果她肯接受這份工作,每月50到100萬日元的收入不成問題。但張萍放不下這份尊嚴。好多次,老父親都拿話敲打她,說“不能干不好的活”,她就會說:“你放心,你姑娘這個志氣有,不會做傷風敗俗的事。”
然而,生活不會給“黑戶口”太多選擇的余地。排除了眾多選項之后,張萍發現自己無路可選。川菜師傅在這時拋出了橄欖枝,他說:“不如我們一起去大阪。”“一起”的意思,就是一起生活,搭伙過日子。這個意思張萍從他的眼神里讀得出來。
“我不會虧了你和你的家庭,咱們好歹互相有個依靠。”這姑且算是一份扭曲的承諾。說是扭曲,是因為川菜師傅在國內也有家,兒子那時都14歲了,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從不讓老婆過來探望,自己也很少回國。他比張萍大幾歲,其貌不揚,永住身份,馬上要隨著公司派遣從東京調到大阪。
張萍曾經問過他為啥非要跟自己在一塊兒,他說,“看你樸實,也挺難的。”
但其實張萍心里明鏡兒似的:“我要是自己沒辦法自食其力,他會養著我嗎?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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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那個時候,丈夫“廢”了。這個狀況讓張萍始料未及。
丈夫回國后,以照顧孩子的名義暫住在張萍的母親家。“一個姑爺住在丈母娘家里,我怕他心里不舒服,就總給他匯錢,想讓他硬氣點兒”,可是不久,張萍就發現,丈夫成了一個無底洞。
回國之后,丈夫基本算是恢復了工作能力,可張萍決定黑在日本的選擇,讓他徹底喪失了重建生活的信心。他每天通過喝酒來麻痹自己,每個月張萍給他匯1萬塊生活費,他能喝掉9000多,給女兒報補習班的錢都被他喝掉了。他酒量不行,一喝就多,酒友們就拿他打趣,說他是王八,他的哥嫂家人們也常數落他無能。
“他們跟他說,‘你回來干啥,把你老婆一個人留在那兒’。有時候,我覺得我挺虧欠他的。”丈夫的情況,張萍都知道。
有天半夜2點多,張萍剛從飯店下班回家,手機上響起了女兒的視頻電話和一段短促的留言:“媽媽,你接視頻,你接視頻,你不接視頻,我爸要打死我了。”
她哆哆嗦嗦地點開視頻通話,驚訝地看到曾經憨厚的丈夫滿臉通紅,猙獰地用拳頭狠狠地砸孩子腦袋和后背,孩子滿屋子跑,嗚嗚地哭。張萍想要求救,但不知道該向誰求救——雖然這是她母親的房子,但母親為了方便,早搬到了小賣店住去了。
這不是丈夫第一次打孩子了。有一次,女兒阻止他對別人說張萍“在外面有人”這樣的話,被丈夫一頓暴揍。“他打我姑娘,我就恨他,要不是因為恨他,興許我跟這個人(川菜師傅)也走不到一塊去。”張萍說不清到底誰有錯在先。
她至今也不明白丈夫怎么就變成了這樣。從結婚到來日本,張萍和丈夫從未分開過。丈夫的母親早逝,結婚前父親又突然癱瘓,丈夫家那邊的親戚都以為張萍不會跟他了,但她還是選擇跟他結了婚。或許是丈夫覺得張萍有恩于他們家,婚后他們過日子一直是張萍拿主意,丈夫照做,每一個決定,無論是對還是錯,丈夫都不曾有過怨言。
虧欠和恨意交織在一起,在張萍心里擰成了一種扭曲的愛。在內心里,她覺得現今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黑在日本的決定造成的。可“既然選擇留在這,就要堅持下去,有時候也后悔,看到孩子被打,我就后悔,但也就那么一會兒”。
在扭曲中,張萍、丈夫和川菜師傅,陷入了一種微妙的處境。“我不喜歡家里(老家)有個家,外面還有個家。一開始我挺討厭這種行為的,但后來慢慢就習慣了——為了生存吧,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張萍說。
這個秘密成了張萍內心中最大的隱痛,甚至大過了“黑”在日本的恐懼。她決不能讓丈夫覺察到一星半點的可疑,但又往往難以掩飾自己內心的不滿。
一度,為了獲得“好身份”,張萍甚至打算托人找個日本老頭兒辦個假結婚,“寧可多花錢和日本人假結婚,也不能跟中國永住身份的人假結婚,不做夫妻那點兒事兒,他們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我不愿意那樣。”
以此為由,張萍在2017年底向丈夫提出了離婚,“秘密地”。她叮囑丈夫不要聲張,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畢竟還要住在丈母娘家,男人得要面子。可丈夫卻并不領情,他用酗酒、毆打孩子、滿嘴冒胡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抗拒,“那時候我倆一發信息,我的心都哆嗦,他說我肯定在外面有人了,還說我不給他打錢了。”張萍說,“我確實不給他錢了,我要攢錢買房子——但說我有人了,我是不承認的。”
整整一個冬天,夫妻倆隔著2000多公里,消磨著彼此的耐心。在2018年初,丈夫終于做出了妥協。法律上起訴離婚,沒有財產可以分割,也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我這種離婚不是因為感情破裂到了不能過的地步,我回家可能考驗他一段時間,還會復婚。我知道這是個火坑,我已經跳出來了,不能再跳回去了,他就是那個火坑,但我對他始終還有一種責任。況且,他是個酒蒙子,要是知道我在這邊的情況,不一定會做出什么舉動。”張萍話里話外,仍是糾結與不確定。
然而,真離婚坐實了,假結婚卻因為風險太高沒辦成。
現在,張萍無名指上戴著川菜師傅在高島屋(商場)買給她的鉆戒,價值一萬多塊人民幣,手腕上帶著川菜師傅去學車時順路買給她的玉石手串,眼神里既茫然又幸福。
“假如,我能回國,我不會告訴他(丈夫),但我會把這個戒指留著,留個念想吧。”她說。
6
初到大阪,張萍在王姐的店里當按摩學徒。王姐的兒子是川菜師傅的徒弟,她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彼此的身份也清清楚楚。
可店里人多嘴雜,總有人跟張萍打聽身份的事兒,“什么人都有,什么目的都有。你不知道他們安的什么心”。那段時間,張萍每天都提心吊膽,只能“凈印兒(故意)地不跟他們說話”,整得別的店員都覺得她挺“隔色”。
除了跟著王姐,張萍自己還小心翼翼地打了很多分“黑工”,其中一份是報紙上找的活兒,在一家福建人開的洗衣廠,一天1萬日元報酬,不管吃,有住的地方,每月住宿費2萬5千日元。
洗衣廠為溫泉和酒店提供一次性毛巾,張萍的工作是負責往機器里續毛巾,“從這邊放進去,那邊出來的就是板正兒的成品”。忙的時候,24小時連軸轉,沒有倒班,成天成宿地不睡覺。“機器轉得快,你也得干得快,供不上他的機器,就有管理員來罵你,先用福建話罵,再用日本話罵,從祖宗一直掘下去”。
每隔一段時間,機器會停一下10分鐘,員工統一上廁所,如果員工這時候不去,過會兒又想去了,管理員就會繼續罵:“剛才干嘛去了?”張萍覺得在這里,她根本算不上一個人,“沒人拿你當人看”。可即便是這樣的工作,張萍也得咬咬牙忍著干下去,“腳底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怨誰呢?”
再到后來,張萍發現自己對恐懼的適應能力超出自己的想象。
因為川菜師傅的日語不好,有一次,讓她陪同去區役所辦材料。他騎著自行車載著張萍走到黑門市場附近,突然兩個警察示意他們下車。
從警察們揮手的那一瞬間起,張萍表面故作鎮定,心里卻“突突”發毛,“警察問,你們是夫婦嗎?我說不是,我是來日本玩的”,然后兩人各自出示證件——那之前,張萍為了隱瞞身份,花高價托人辦了一張假的“定住證”,大概是屬于日系親屬的短期居住證明,具體是什么她也不清楚,只知道,如果聯網去查,十有八九是要穿幫的。
所幸,那倆日本警察并沒有較真兒,只是告知他們“騎自行車不能帶人”。張萍一邊道歉,一邊目送警察走遠,警察的身影剛一離開自己的視線,張萍就像上了發條一樣,撒丫子沖進人群,一路狂奔,邊跑邊跟川菜師傅說:“你快走,離我遠點兒,別連累你!”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在一個轉角處,張萍突然定住了——鬼使神差般地,剛才那兩個警察又出現在她面前,“我站在那兒沒敢動,我不敢再跑了,就走啊走,他們也看見了我,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清楚地聽見他們在議論我的身份,但不知怎么就沒查到”。
走到黑門市場那會兒,張萍看誰都像警察,她像耗子一樣佝僂著腰,低著頭,不敢和人有目光交流。她給在東京的朋友打電話,朋友勸她“不行趕緊回來吧”,可從大阪到東京單程車費最少也要1.25萬日元,她手頭上的2000日元(合人民幣100多元)連零頭都不夠。
張萍就這么一路走到了天黑,在一個不知名的公園長椅上稍稍坐定,眼淚這才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也不知哭了多久,川菜師傅的電話打了過來,說要不你找個咖啡廳待著。可是張萍不敢,“在公園,四面八方都空曠,我隨時能跑,到咖啡廳,你往哪兒跑啊?”
午夜12點多的時候,遠處走過來一個流浪漢,訕笑著想跟張萍找點兒樂子,張萍都沒反應過來,恍惚以為他是警察,屁股底下像有彈簧一樣,噌地一下從長椅上彈了起來,撒腿跑到附近的灌木叢里躲著,眼神恐懼得像看見獵人的小鹿。流浪漢反倒被她嚇壞了,連忙擺手說:“沒事兒,沒事兒,你坐著吧,我走。”
流浪漢走了之后,張萍又回到了長椅上,一坐坐到天亮。凌晨6點多,她裹著單薄的衣裳在晨曦中回了家。在家門口,她遠遠地張望觀察,看看有沒有可疑之人后,蹬蹬蹬上樓,反鎖家門,把空調開到最大,縮在被窩里整整一天。
事后想起來,她覺得又害怕又好笑——被抓住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遣返回國——可她錢還沒掙夠呢,她不能就這么走了,即便在公園長椅上,她也不斷地跟自己說:“張萍,你不能垮,你買房的錢還沒攢夠呢!”
那一年,張萍都沒攢下來什么錢。
因為常年飲食不規律、亂吃藥,她把胃給“拿”壞了,嚴重時臉色蠟黃,整天吐個不停,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她依然堅持上工,當時的店老板看了生怕她死在店里,便強迫她去看病。
張萍抱著赴死一樣的心情去了附近的一家醫院,“當時我想,能看就看,不能看給我舉報了,我就回國了”。沒成想,到了醫院,人家只要家庭住址,不查證件。醫生說,她的胃黏膜脫落得太嚴重了,如果再拖下去就可能變成胃癌。
聽了醫生的話,張萍有些難過,她倒不是心疼自己,她心疼錢:“掙了點兒錢全看病了。”
就像2015年她與當時的老板娘匆匆電話告別一樣,這次為了看病,張萍又把工作給辭了,“醫生說,你得來醫院看病,我想,我看病不能耽誤人家老板的生意”。
7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這種“燈下黑”的結論是張萍在大阪“生存”了兩年后得出的。
后來王姐的店開去神戶的時候,她就跟著去了神戶,之后王姐的店徹底經營不下去了,她又去了京都。“到處流浪”,張萍說。
這么多年下來,張萍的行李就剩下一床被子、幾件衣服,一個拉桿箱就都帶走了。做飯的工具除了電飯鍋一直跟著她外,鍋碗瓢盆在每次搬家時她都會收拾整齊留給下一個租戶,“都是好東西,扔了可惜,給人家用也幫人家省一點”。
如今,張萍隱身在大阪最繁華的地段,為了盡可能多地掙錢,也為了減少與人不必要的交流,她選擇了一個自己能承擔所有時段的工作。
一開始每天工作10小時,與一個留學生倒班,留學生走了以后,張萍一個人撐起全天的工作。每天從中午11點忙到晚上11點,中間只有半小時休息,一個小時1000日元,休息的時候沒錢。
幾個月下來,除非迫不得已,她會在某一天的下午5點鐘提前下班,讓老板幫忙頂一下——對別人來說這也算是個“全天班”,但對張萍來講,充其量只算半天。
這份按小時付費的工作,讓張萍過上了“最幸福的一段生活”。如果不出意外,她一個月能穩賺30萬日元。在她的努力下,店里的流水一天能做到40多萬,老板對張萍很滿意,卻不知道眼前這個寡言少語的女拼命三郎,其實是個黑在日本的定時炸彈。
“我再也不會告訴別人我的真實身份了。那樣對自己對別人都沒好處。”這些年,張萍已經皮實了,慢慢適應了“隱形人”的生活。在這里,沒有一張電話卡、銀行卡屬于她,每個月,她會花3000塊錢在網上買了一個Wi-Fi,能跟家里聯系上就行。攢下來的錢,她再也沒寄給過丈夫,除了每月固定給女兒的那筆錢她會匯給嫂子外,其余的錢她都放在了川菜師傅的銀行卡里,“萬一抽冷子(突然)被抓了,要罰款我沒有,我折了,他還能把錢給我匯回國——這點信任我對他還是有的”。
唯一遺憾的是,這幾年熬下來,張萍依舊沒能達到心中預期的目標:“房子錢越攢越不夠,現在連一個墻角都沒攢出來,別提首付了。”
假如回過頭來看當初黑在日本的決定值不值得,張萍會回答說:“說不上來值不值,他回去了,我沒走。”
去年,張萍哥哥家的孩子也想來日本發展,她就勸別來,哥哥問她為啥,她說心理壓力太大,“要是承受不了,都能死在這兒”。來日本的人都掉頭發,洗澡的時候一掉一大把。她不僅晚上常常失眠,或被嚇醒,還會緊張到背痛,前胸后背都疼,像針扎一樣,“有一段時間,我疼得躺在那起不來,得靠他掫(抬,推)我一把才能翻身”。
喝酒能減緩疼痛,以前喝一罐啤酒身上就不疼了,可現在不管用了。但張萍不敢再喝更多,她怕自己酒量不好,醉了的話言多嘴失。因為疼痛,她上醫院拍了胸片,做了CT,沒查出什么毛病,花了好多錢,心疼死了。
這些年下來,張萍覺得自己該遭的罪也遭了,該受的苦也受了。
去年年底,有一次,她跟丈夫視頻,丈夫身后的一幫酒友調侃她,問:“嫂子你啥時候回來啊?”
張萍認真地說:“明年。”
大家都驚訝得不敢相信:“真的嗎?”
“真的!”
張萍想回家守著孩子,守著父母,“有一次,我跟我姑娘視頻,她老姨給她做了酸菜肉,我問她,是媽媽做的好吃還是老姨做得好吃,她說,‘媽媽做的什么味兒,我不知道。’”她當時就愣在視頻的另一頭,心里不是滋味。
從去年開始,張萍已經“自暴自棄”,不再繼續學習那本《大家日本語》了。饑荒還的差不多了,她也攢了一些首付的錢。接下來,她希望能在想回國的時候回國,而不是被抓走,如果是后者,她也接受。
她打算回到東北老家之后,“先買個房子,再干點兒啥,做點買賣,如果實在不行,再考慮出來”,這回她瞄準了更遠的地方——澳大利亞。
?“我想陪陪父母,好歹陪他們度過一段時間的晚年,以后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也沒那么遺憾。之后,我再去澳大利亞,我小學同學有在那邊的,華人多,兩口子一年能賺50萬人民幣——當然,還是要靠中介辦假簽證,黑到那邊,能過去,我就把我姑娘也帶走。”
張萍給自己回國后的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但在這一切開始之前,她要先躺在床上睡上兩天兩夜。
她對自己說:“沒什么好慌的,一切都剛剛開始。”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 |?萬能鹿
編輯 | 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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