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豆棚瓜架》摘自止庵的作品《如面談》。書中大多篇章寫在止庵父親辭世后,情感色彩很重,這也是止庵第一次,對生死之事有了切身體會。
文中談到父親,字里行間充滿他們相處時的溫情細節:父親給絲瓜澆水,為了使它們長得繁盛,還踩著凳子上上下下,把雄花蕊上的花粉沾到雌花蕊上。夏天悶熱,他們兄弟姊妹坐在瓜豆蔭涼里看書、寫詩作文,家里仿佛如《紅樓夢》所寫是結了一個社似的,止庵喜好文學,即自此始。
豆棚瓜架
止庵
王士禛有一句很美的詩:“豆棚瓜架雨如絲。”這個境界我差不多可以說是年年都能體會到。我家雖在北京市內,卻一直住著平房,門前窗外小有空地,可以種些瓜豆之類。即使有陽光透過葉隙一絲絲地照下來,我也會想起漁洋山人的詩句。后來我讀清初艾衲居士的《豆棚閑話》和近人南星的《松堂集》,看到他們關于豆棚的詳細描寫,也覺得很親切。當然棚架要用竹木草繩,我家所種規模太小,只橫豎扯幾根小線兒,若說成“豆棚瓜架”未免自夸,其意庶幾近之而已。
我們種的也是扁豆。據《豆棚閑話》說:?“《食物志》云:扁豆二月下種,蔓生延纏,葉大如杯,圓而有尖;其花狀如小蛾,有翅尾之形,其莢凡十余樣,或長,或圓,或如豬耳,或如刀鐮,或如龍爪,或如虎爪,種種不同。皆累累成枝,白露后結實繁衍。嫩時可充蔬食菜料,老則收子煮食。子有黑、白、赤、斑四色。”
我家所種只有如豬耳和刀鐮的,花是白、紫二色。這與菜市場常見的并不一樣,那乃是蕓豆即四季豆,不知為什么也叫扁豆。這種真正的扁豆有些氣味,入口質感稍粗。我們更看重的則是絲瓜,卻也與市場上的不同。《辭海》上說絲瓜有普通絲瓜與棱角絲瓜兩種,我們的是后一種:“果有棱角,較短,種子黑色,表面有網紋,無狹翼狀邊緣。”此外可補充的是開黃花,一般五六瓣,有清香。《辭海》又講這種絲瓜性喜高溫潮濕,原產印度尼西亞,我國南方栽培較多。我家種絲瓜自我外祖母開始,她是江南人,不知是否從那邊覓來種子。棱角絲瓜在北地恐怕不如普通絲瓜長得好,我們胡同里有人種那種絲瓜,看起來確實繁盛,但我家每年收獲亦不算少,經常可以佐餐。這自然有賴于施肥澆水,但時時注意授粉亦很要緊,光是仰仗飛來飛去的蜜蜂是不夠的。父親在時最喜歡此項活計,常登凳子上下,摘下雄花(也叫謊花),把蕊上的花粉粘到雌花蕊上,這個瓜就能長成了。
七十年代初我家住著一間東房,夏天屋中悶熱,父親閑居在家,常坐在瓜豆蔭涼里看書。有時也教我們兄弟姊妹寫詩作文,我家仿佛如《紅樓夢》所寫是結了一個社似的,誰寫了習作便聚在這里聽父親品評,我喜好文學即自此始。然而二十年過去,沒有一人在這方面有所成就,說來父親也是白費心了罷。
那時家中門庭冷落,常來訪者只有文教授、朱老師、詩人高平等三數人。房間逼仄,也只能坐在我們的豆棚瓜架下與父親閑談。二外的文乃山教授是父親當年在文學講習所的同事;朱之強老師教過我哥哥小學,與我家往來迄今已三十余年;高平又名戈纓,人特忠厚實在。現在想來,這些都是尊貴的客人。來客常以家常便飯招待,其中少不了一碟自產的絲瓜,總是素燴,加點金鉤,若以雞湯調之則更佳,依然清香,其色碧綠如玉。
豆棚瓜架下還有兩位客人不能不提:有名的圍棋國手過旭初、過惕生兄弟,即“南劉北過”之過,通常稱為大過老、二過老的。我哥哥曾拜他們為師,后來成了父親的朋友,大過老和父親還曾寫詩唱和。看兩位大師下棋常使我想起爛柯山的傳說;古人描繪棋手又常用“從容”一詞,他們正是有從容的風采,從容的行止。鄭板橋有贈清初圍棋四大家之一梁魏今的詩,說是:“坐我大樹下,清風飄白髭。朗朗神仙人,閉息斂光儀。……?”在我們這兒“大樹”當改為那幾棵瓜豆,而“白髭”亦可換作二老愛穿的白綢衣衫。還可以用一個“清”字形容他們,正是古人所謂清人、清士,我想令先祖過百齡以及棋圣范西屏等也當是這樣的,現在的棋手若論棋力當然后來居上,但我看那模樣總有些濁的感覺,見不到二位過老那份高潔;大概中國棋手古來風范如此,他們一下世,就斷絕了。
去年冬天父親也故去了。此前他在北京治了一年半的病,又吃到了家里自種的絲瓜。父親是生意很重的人。前不久我收拾抽屜,發現一個包得嚴實的紙包,上面有他工工整整寫的“絲瓜籽”三個字。這是父親去年秋天收集的,是他為今年留的種子。